磚墻崩裂，陽光屢屢斜下。

    宵凄玉顫動睫毛，口中溢出輕淺呻吟。全身骨頭彷佛被拆散又重新搭上，關(guān)節(jié)處的生澀和阻礙都疼得令她皺眉。仰面喘息一陣，她睜開漆黑如夜的的星眸，映入眼簾的是大片廢墟殘骸、破碎的地板和傾倒的石柱。

    昨夜一戰(zhàn)……贏了？

    “白虎環(huán)頭……”乾燥的唇瓣吐出四個字。

    打敗了百里，拿了白虎環(huán)頭，她卻被百里的尸氣所擾，亂了心志。

    思緒霎那翻攪，昨晚的記憶全然涌現(xiàn)，宵凄玉猛地坐起，慌張道：“惜姑娘！”

    眼神搜索，終于在兩根石柱相抵的空隙中找到惜福紅的身影，她瑟縮在陰暗的洞內(nèi)，正垂首睡著。臉上有風(fēng)乾的水痕，恐怕是驚恐之馀流下的淚水，宵凄玉沒有一貫溫柔微笑，此時只剩錯愕與后悔。她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縱使被尸氣所擾，她也不該對惜福紅作出人神共奮的事，無論對她抑或自己，都留下無法抹滅的傷痛。

    百里在死前勾出她心底最不堪回首的過去，菱雪，她的師妹……

    “惜姑娘……對不起…對不起……”宵凄玉坐在原地不敢上前，只能遠(yuǎn)望她的睡顏，一遍又一遍的道歉。原本已經(jīng)死去的心，彷佛又被劃上蠻橫的傷口，儘管不疼，卻丑陋得令人作惡，就像她宵凄玉，明明沒有活著的意義，卻茍延殘喘頂著軀殼，在人世間繼續(xù)霍亂。

    退去笑容后，她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存在？

    不愛人，不被愛，不知愛，卻又固執(zhí)的想愛……

    宵凄玉抿住唇角，她讓自己停止顫抖，在聽到惜福紅有所動靜時，再次偽裝成碧玄宮那個溫柔婉約的大弟子宵凄玉。惜福紅睡夢中不得安寧，她聽見細(xì)碎的呢喃后立刻轉(zhuǎn)醒，咳了幾聲，睜開朦朧睡眼。不遠(yuǎn)方，宵凄玉一身衣物凌亂，乾涸的血已成深棕色，乍看下彷佛綻放的紅花。

    沉默周旋于兩人之間，宵凄玉面帶微笑，惜福紅臉色慘白。

    最后宵凄玉嘆了口氣，試探性道：”惜姑娘，昨晚……”

    “別?。　毕Ц＜t突然大叫，她慌張的搖頭擺首：”別說！什么都別說！”

    被誤認(rèn)是菱雪，被強(qiáng)壓在地上，被脫光衣物羞辱，那些她都不想再聽。昨夜無眠，她已經(jīng)決定不再回想，宛如是只縮頭烏龜，只要把頭縮進(jìn)殼里，就能當(dāng)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沒發(fā)生過，她知道這是自欺欺人，但唯有這般，她才能繼續(xù)下去。

    捫心自問，這事，是她自己替婆婆擔(dān)下來的。

    怪不了別人，只能怪自己。

    宵凄玉閉起雙眼，她又怎會不知道惜福紅的心思？這姑娘看似單純，卻又比任何人都要復(fù)雜。她的逃避不過是保護(hù)自己，倘若要將過去的猖疤揭開，那她就沒有支柱可以繼續(xù)活下去，她的人生到底還剩下什么？還能擁有什么？

    就當(dāng)被狗咬一口嗎？是這樣嗎？

    說到底，碧玄宮宵凄玉，在惜福紅心中只是條惡犬罷了。

    自嘲的笑笑，宵凄玉搖晃起身，柔聲道：“回去吧?！?/br>
    惜福紅停下?lián)u頭的舉動，她抬眼望向宵凄玉。那抹輕柔的笑意，她眼眸中倒映自己的狼狽模樣，宵凄玉又回來了，那個她熟識的，總是溫柔婉約的宵凄玉。眼框一熱，惜福紅忍不住落下淚水，豆大的淚滴滑下臉頰，她并沒有悲傷或痛苦，心中不明的情緒，迫使她不斷掉淚。

    “好、好奇怪…為什么……”伸手抹去淚水，卻弄臟了臉。

    宵凄玉見狀胸口一窒，此時她應(yīng)該像往常那般上前安慰，握住她的手道歉或者給她勇氣，如今，她卻跨不出簡單的一步。不可能回到過去，那些或真或假的溫柔，早已煙消云散，此時的宵凄玉，在惜福紅心中只剩赤裸又丑陋的一面。

    ……那又如何？

    “惜姑娘，”宵凄玉蹲下身子，和惜福紅平視，”昨晚發(fā)生了什么嗎？”

    聞言，惜福紅霎時錯愕對視，神情流露出懷疑與不解。宵凄玉笑容依舊，她擅長偽裝，此時便要偽裝成一個被邪靈覆身，忘了昨晚罪行的加害者。她要惜福紅相信她什么都忘了，她要利用惜福紅的天真和善良，免去自責(zé)與罪惡。

    宵凄玉，并非善人。

    “…不…什么都沒有…”彷佛咬餌的魚，惜福紅已經(jīng)上了宵凄玉放的勾。

    “惜姑娘哭成這般，可是被昨晚坍塌的景象嚇壞了？”拉攏衣物，宵凄玉笑道。

    惜福紅不答，只是略微點頭。見宵凄玉彷佛不記得昨晚，一顆懸掛的心終于掉了下來，并非安穩(wěn)，而是掉入更深更遠(yuǎn)，她不知情感為何的地方，有些寬心，也有點痛心。

    “這陵墓雖然受到破壞，但主體還不至于全部塌陷，我們先出去吧？”

    宵凄玉上前自然的伸出手，示意要牽惜福紅。她見狀，猶豫半晌，最后還是牽住。觸碰瞬間的溫暖，兩人都莫明一顫，口不言，心則明。她們絕口不提昨夜發(fā)生的荒唐，平淡的互動如同以往，宵凄玉喚她惜姑娘，惜福紅也回聲宵姑娘，看似普通，卻隔了層冰，只怕輕碰便要碎了滿地。

    與百里一戰(zhàn)，宵凄玉供養(yǎng)的小鬼全被吞個精光，她靠著陵墓僅存的鬼靈，好不容易兜轉(zhuǎn)出諾大的地窖。回到路上，四周竟然倒臥了數(shù)具尸身，興許是百里滅亡，所有怨靈也跟著消散，才會讓尸身隨意曝曬。

    惜福紅皺緊眉頭不敢多看，她和宵凄玉一前一后走出了荒城崗，立刻看見兩匹棕馬在外吃草，牠們好似有靈性，知道主人未歸所以沒有走遠(yuǎn)，盡職的在外守候。宵凄玉上前拍撫馬背，低語說些什么。

    “這環(huán)……”惜福紅走進(jìn)宵凄玉，遞出半月形白玉。

    宵凄玉望著玉身，有些發(fā)愣，”請惜姑娘先收著吧。”

    “讓我收著？”她很為難，身上有個黑龍環(huán)彷佛千斤重，如今又個白虎環(huán)……

    “是的，請惜姑娘暫且收著?！毕嘤駴]有多作解釋，語畢翻身上馬。

    她握著白虎環(huán)頭，心理壓力不斷攀升，卻見宵凄玉并不打算接手，只好苦悶的塞回衣袖。兩人策馬回城，一路上并無多作休息，因此宵凄玉身上多道傷口隨之裂開，殷紅的鮮血再次染上衣物，甚至滴落手臂，她卻像是不痛不癢，眼神筆直，面帶微笑，足足兩個時辰奔波回武林分舵。

    “回來了??！宵道姑和惜姑娘都回來了！！”小廝見熟悉的人影過來，連忙大喊。

    木門砰！的聲敞開，最先沖出來的是方琦兒，接著施翠煙也跟著探出頭。遠(yuǎn)方兩匹棕馬靠近，惜福紅安穩(wěn)的拉扯韁繩停下，宵凄玉的馬卻險些撞上矮墻，幸好小廝急忙拉繩，才沒釀禍。

    “凄玉師姐！！”方琦兒嚇得花容失色，兩三步?jīng)_到宵凄玉馬邊。

    “無事……”纖瘦的身子搖搖欲墜，方琦兒立刻攙扶宵凄玉下馬。

    冷汗浸濕外裳，宵凄玉的臉色比死人還蒼白，連腳步都險些站不穩(wěn)。秦柯蕓看了蹙起眉頭，她上前提起宵凄玉的左手，只見除了傷痕外，蔓延的青黑幾乎到了肩頭，神情一凜，她雙指三下點住肩夾骨的xue道，又掏出一顆丹藥喂給宵凄玉。

    攙扶住她的方琦兒，看到蔓延擴(kuò)大的尸氣，不免倒抽口氣，“我說不要讓惜姑娘跟了！師姐…師姐的手…”

    “夠了！現(xiàn)下最要緊的是請薛神醫(yī)替師姐療傷?！鼻乜率|冷喝一聲，讓方琦兒先送宵凄玉回分舵里。幸好師姐身上多半是外傷，除了體內(nèi)的尸毒棘手外，并沒性命擔(dān)憂，思罷，她轉(zhuǎn)向惜福紅拱手道：”師妹心直口快，望惜姑娘不要介意?！?/br>
    “沒關(guān)係。”惜福紅搖頭，因為她確實拖累了宵凄玉。

    “惜meimei，這趟抓鬼你也累了，先進(jìn)去休息吧？”施翠煙上下打量惜福紅，確定她沒有嚴(yán)重外傷才松了口氣，看來宵凄玉有信守承諾，自己傷成那樣也沒讓惜meimei吃苦。

    “我得先把環(huán)給盟主?！毕Ц＜t躲開施翠煙的攙扶道。

    “辰盟主在廳堂里和其他門派掌門談事呢，現(xiàn)在去也見不到，不如歇會兒吧。”施翠煙拉住惜福紅，硬是抱著她的手臂嬌笑。昨日大早就來了獅洪門、葉家莊和金劍派，今日也來了南水門，浩浩蕩蕩入住武林分舵，想必都是為了虎龍窟秘寶。

    “可是……”雙環(huán)在身，壓力甚重。

    “瞧你，渾身臟悉悉的，要見盟主也得先換身衣裳吧？”施翠煙見她憔悴的面容很是不忍，不想她貿(mào)然跑進(jìn)廳堂打擾各位掌門，便好說歹說要拉她先休息。就在惜福紅點頭之際，幾聲零碎的腳步聲由遠(yuǎn)而近。

    來人正是一身艷紅的洛傾城：”不用麻煩，把環(huán)交出來?！?/br>
    聽聞洛傾城低沉有磁性的嗓音，惜福紅下意識一顫，施翠煙見狀不滿的噘起紅唇，伸手將惜福紅護(hù)在身后，筆直的身子擋住洛傾城銳利的視線，坦蕩蕩當(dāng)起了人墻。

    “洛當(dāng)家，怎么說惜meimei此次也有功勞，你不夸讚就算了，也別嚇著她?！?/br>
    洛傾城冷淡的瞥了她一眼，辰堂鶴見情勢不對，立刻上前打圓場：”這次當(dāng)真有勞惜姑娘和宵姑娘，剛才辰某已經(jīng)聽方姑娘提過，不知惜姑娘是否安然無恙？”

    “……我沒事。”惜福紅從施翠煙身后探出腦袋，怯懦的不敢看洛傾城。

    “可否將雙環(huán)交與辰某，待我畫出地圖，定立刻通知各位？”辰堂鶴向在場的人拱手說道，洛傾城只淡淡點頭，轉(zhuǎn)身離開大門口。施翠煙見洛傾城離開后，才讓開身子給惜福紅一點空間。

    掏出衣袖中的黑龍環(huán)和白虎環(huán)，惜福紅雙手奉上，彷佛燙手山芋，她一刻都不想多留。

    辰堂鶴接過雙環(huán)，頓時臉色微變。這便是傳言中，開啟虎龍窟秘寶的雙環(huán)鑰匙，只要有了這個，就能尋找到虎龍窟，到時金銀財寶取之不盡，武林秘笈堆積成山，神兵利器更是隨手捻來。

    虎龍窟秘寶的關(guān)鍵就在手上，師妹期待的洛家鞭譜的希望……

    “都在這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