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
/ 謝麒在高考報志愿的前一天接到徐清羽的電話,她對他說,有空一起吃個飯吧。 他說好,她發(fā)來了地址:按照你喜歡的口味選的,不知道還合不合適。 看中這家餐廳,是在去年她剛來的時候,裝修十分復古,很有古典美的意蘊。一直想和他過來一趟,從另一個角度思考,也算愿望實現(xiàn)了。 謝麒說:你覺得合適就行。 她說:你以后可不能跟我這么說話了。 她會誤會的。 她和他說的時間是三點,但她很早就來了。 她坐在餐廳的角落,服務(wù)生詢問了她兩次。小姐,您需要點點什么? 她第一回說,抱歉,我在等一個人。 第二回說,那就要兩杯熱果真吧。 * 她盯著杯子出神,甚至連他到了都未曾察覺。 直到他出聲喊:“清羽?!?/br> 她聽見,鼻子忽然一酸,急忙低下頭,等眼中干了才重新看他。 “果汁應(yīng)該涼了,我讓服務(wù)生再添一杯?!?/br> “不用了?!彼兆”?,“你等了很久嗎?” 她說:“也沒,就比你早來五分鐘。” 又拿出手機,掃了桌角的二維碼,問他,“你想吃什么?!?/br> 他說:“都可以。” 她笑了笑:“那我就隨便了?!?/br> 她看得仔細,按照記憶中的口味點了兩個菜品。 “你想好報哪了嗎?還是找人幫你?”她關(guān)了手機,放進右面的衣兜里。 他說:“還沒想,我的成績算不上多好?!眲偪ǖ揭槐揪€,好學校不夠,只能讀個普通一本。不過和他平時比起來,已經(jīng)算高了,沒什么不知足的。 她說:“我猜你是想留在這邊繼續(xù)上學,是嗎?” 他點了點頭:“最初就是這么打算的?!?/br> “挺好的,你家人都在,放假時還能回家。” “你呢?” “去千水?!?/br> 對上他的視線,她便笑著解釋:“那里的氣候很適合養(yǎng)生,而且,還是個旅游勝地,我還挺喜歡旅游的?!?/br> “我之前聽我媽說過那?!彼谖菨u漸松弛,“如果有時間,我也想去那邊看看?!?/br> “好啊,那我一定盡地主之誼?!彼ё”锏奈?,還是按耐不住一直想問的話,“你…和他還好么?!?/br> “嗯。” “哦…”她神情尷尬,“…我還是要說聲對不起?!?/br> 他知道她還在為那件事介懷:“早就過去了,你不提我都忘了?!?/br> 她輕聲說:“那就好。” * 突然就想起在江祈去世后的那些天,她整日渾渾噩噩,以淚洗面,有半個月沒去過學校。 每一日,發(fā)呆,回憶,流淚,連從口鼻中溢出的呼吸都是痛苦的。 那時他總會來看她。 她不說話,他也陪著她。等她哭夠了,嘆了口氣,遞給她熱毛巾和水。 “你要是想你哥的話,以后就把我當成他?!?/br> 后來,他真的代替了一個當哥的全部責任,能盡力的,半分都沒落下。 她說:“我還能將你看作兄長嗎?” 他問:“為什么不能?” 她的心理原因,總覺得難為情。指甲掐緊指rou里,她漸漸醒了:“開玩笑的,我想說的是,你一定要開開心心的?!?/br> 明天我就走了。 最后一句話:謝謝,你這么多年的照顧。 / 謝麒回家的時候謝常平不在,只有謝女士在家中。謝常平給她專雇了個按摩師,每天按摩兩次。 他坐進沙發(fā),低頭看手機。 謝女士問他:“又去找同學了?” “吃了頓飯?!?/br> 女人的第六感告訴謝女士最近自己的老公和兒子都很怪,她嘗試著觀察,卻沒能看出什么。她是老公養(yǎng)在溫室里的野玫瑰,早年經(jīng)歷過不少風浪,雖退居幕后做了家庭主婦,但察顏辨色的能力絲毫未減。 更何況是與自己朝夕相處的家人。 她說:“謝麒,媽不希望你們有事瞞我?!?/br> 同時她還是嬌氣的,受不了委屈和隔閡。 他依舊低著頭,手攥著手機外殼,越攥越緊:“媽,假如我做錯事,你會原諒我么?” 謝女士便更肯定了心中的想法:“那要看你做了什么錯事,錯了還能改,一家人沒有隔夜仇,說不準我今天很生氣,不原諒你,明天就原諒你了。怎么,做錯事了,怕媽罵你?” 她笑著說:“我記得你以前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連離家出走的事都能做出來。” 謝麒也扯了個笑:“你還記得?!?/br> “那當然,我手機里現(xiàn)在還存著你小時候的裸/照呢。” * 下定了決心。那么等待的過程就無比煎熬。 流逝的每一秒,都凌遲著他的血rou。 夜很深了,他看了看時間,十一點五十八分,走廊的燈光亮起。 “這么晚還沒睡?”謝常平脫了西裝搭在手臂上,僅穿里面的白襯就上了樓。他年輕時俊朗,人到中年也未曾發(fā)福,身量很高。 原本靠在樓梯把手的姿勢變了,他站直了身子:“…爸,我想問……” 謝常平?jīng)]聽他說完,轉(zhuǎn)身開了書房門:“有什么事進來說?!?/br> 他默默地跟了上去。 謝常平把外套掛到衣架上,走向書桌前。 他還駐在原地。 “怎么不說話了?” 他說:“…謝磷他…真的上外地了嗎?” 剛拿起的一支碳素筆掉在桌子上,發(fā)出啪地一聲脆響,謝常平看著他:“你們兄弟不是關(guān)系最好了,我哪會知道?!?/br> 謝麒沉默一瞬,走上前兩步,腿慢慢地彎下。 謝常平抬手制止,冷笑連連:“我受不起,一個兩個都跪我,搞得我這個當父親的好像做了什么傷天害理的事。”只是他不解,“謝麒,你居然也跟著他犯渾?!?/br> 反思了也懊惱了,憎恨自己也憎恨這兩個讓他苦惱的兒子,但有什么用呢?誰能給他一個有效的解決辦法?他年輕的時候也愛過,轟轟烈烈過,所以他們?nèi)绻覀€女生正常戀愛哪怕學歷家世不對等也就罷了,他不會加以阻攔,可偏偏碰了這根不能碰的紅線。 他咬牙切齒卻也束手無策。 難道真把他們分開嗎? 他身為父親,不得不為這個家考慮。 他就是想趁他們還沒泥足深陷的時候把兩個人拉出來,不要釀成惡果,但他們的反應(yīng)又告訴自己,做錯的那個人反而是他。 晚了。 從謝麒問出那句話起,亦或者從他下定決定的那一刻,自己的兒子,謝常平心里比誰都清楚。如今就算把他們的思想挖空,最后也仍于事無補。 想通以后,他目光要比剛才渾濁滄桑許多倍:“謝麒,爸其實知道,你一直比你弟要聽話?!?/br> “你來找我之前,有認真想過沒有……” 謝麒靜靜地站著,僅一個眼神謝常平就能讀懂,腦子里的一根神經(jīng)突然就斷了,他只覺渾身疲憊,一下被抽光了所有的力氣。像自我嘲諷般,放低了聲音:“你們還真是,要逼死我啊…你說怎么辦,我倒還想讓你不聽話點,也比這種事好解決?!?/br> 謝麒說:“爸,對不起?!?/br> 錯是可以改,但分種類。感情本就是虛無縹緲的,扼不斷,理還亂,改都無從下手。 他從前認為謝磷固執(zhí),可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他其實不遑多讓。從一而再再而三地退讓到打動,不是一時興起,認定了,就固執(zhí)地喜歡了他。 謝麒記得他對他的偏執(zhí)和占有,也見過他發(fā)瘋的時候,這些全是拋開乖順外表下隱藏的另一部分,是別人包括父母在內(nèi)所不了解的。 他曾經(jīng)唾棄心有靈犀這個詞,而他又不得不承認,能和他在某些方面產(chǎn)生共情的只有自己。有一種情緒是他們之間所共有的,就像小時候兩個人對著哭,為什么哭,說不出來,只是看到他哭了,我也想哭。 他生氣了,我也不高興。 這些都是無法用語言表述的。 而此時,面對著的不是謝磷,是長輩,是父親,也就自然無法擁有和他處于同一年齡段的思維和處事方法,但兩個人彼此面對面,他清楚他的無奈,他看出他的固執(zhí),但這道題最終的答案是,無解。 題干就錯了,怎會有解呢。 他在臨走前問謝常平:“爸,你能告訴我謝磷在哪嗎?” “醫(yī)院。” 他心一緊,沒再吭聲,一言不發(fā)地出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