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說在等什么，因為就只是在等他一起而已，而他也嗯了聲，沒多余地問。

    如同在一起這么久了，這些默契總是有的。

    謝行川加快速度吹干頭發(fā)，躺到她身邊。

    簡桃打了個呵欠，伸手去關(guān)掉床頭的燈。

    大概過了幾秒，聽到他喊自己的名字。

    “簡桃?！?/br>
    她閉著眼，迷迷糊糊地：“嗯？”

    “你喜歡阿諾德，還是伍爾夫？”

    她外國電影看得少，只隱約記起這是兩個男星，聲音困頓地答道：“都不喜歡?！?/br>
    “那你喜歡什么？”

    “我不是說過了嗎，”回到某次他藏進(jìn)衣柜里的采訪，她想也沒想道，“我喜歡弱智。”

    不知過了多久，聽他聲音再度沉沉響起。

    “笨蛋喜歡么?！?/br>
    她想了會兒，聲音含混不清。

    “是你的話……”囁嚅道，“笨蛋也，可以吧?！?/br>
    夏夜的空調(diào)風(fēng)在房間內(nèi)不疾不徐地運轉(zhuǎn)，身側(cè)的人安睡，他跟著這句，在黑暗里不動聲色地勾起嘴角。

    *

    拍攝進(jìn)入最后兩個月倒計時，工作量卻絲毫沒有減少。

    隨著各方平臺口碑的變好，再加上大家都在押寶《玲瓏》，簡桃這陣子的商務(wù)資源好到飛起，而且?guī)缀醺緵]被壓，代言或者廣告拍完，不過幾天就在各大商圈鋪滿地廣，一時風(fēng)頭無兩。

    一片叫好聲中，壓力其實更大。

    她知道，這一仗，她只能贏，不能輸。

    那天她下戲，車?yán)飰艚阌杂种?，半晌后才道：“你之前那個手機號不是不用了嗎？但是怕偶爾有突發(fā)情況，就交到我手上了，我定時會看一眼，有事就和你說?！?/br>
    “是的，”簡桃喝了口水，“怎么了嗎？”

    “最近有個號頻繁地給你打電話和發(fā)短信，一般來說之前這種情況我都不會理，但是……”頓了頓，夢姐說，“你爸說，能不能最后見你一面，就一面?！?/br>
    簡桃一怔。

    如此簡單和平淡的一個稱呼，在而今的她聽來，竟會感覺到如此陌生。

    從謝行川警告過后，簡偉誠應(yīng)當(dāng)是許久許久沒和她聯(lián)絡(luò)了。

    夢姐問：“你覺得，要見嗎？”

    ……

    《玲瓏》劇組很少放假，簡桃的休息時間，大概每兩周只會有一個下午。

    周五下午，她抽空去見了一趟簡偉誠。

    太久沒見，他還是跟記憶里的模樣差不多，梳理清晰的頭發(fā)，甚至還穿上了正裝，唯一不同的是，從前見她時總是緊皺的眉心，現(xiàn)在換成了討好的笑。

    見她過來，簡偉誠立刻起身：“來了？很久不見，我們都很——”

    “很什么？”她問，“想我嗎？”

    要說的話被她脫口而出，簡偉誠愣了下，這才轉(zhuǎn)換話題道：“你mama前一陣子才聯(lián)系了我，說工作的地方貼滿了你的海報，同事看的劇很多也是你拍的，她很后悔，問我，到時候可不可以一家人，一起吃頓飯?！?/br>
    “我也和她說你多爭氣啊，簡家沒出過一個明星，哪像你，賺得又多人氣又高，光鮮亮麗的，多讓人驕傲?！?/br>
    仿佛有雙手模糊畫面，將他和他口中的人，擦成她全然不認(rèn)識的模樣。

    那些刻薄、拋棄、冷嘲熱諷，仿佛就發(fā)生在不久之前，而現(xiàn)在，此刻，他們粉飾得多么太平而和藹，如同她的避風(fēng)港，她的依靠。

    簡桃視線投落出去，不遠(yuǎn)處正擺著一副她前些時拍攝的巨幅地廣，她面色平靜地問：“你們覺得驕傲的，是屏幕里的簡桃，還是面前的我？”

    她說：“你知道嗎，前兩年我刷到一個視頻，一直記到今天?！?/br>
    “是mama牽著很小的兒子，兒子說如果我考上了清北，mama會為我驕傲嗎，mama說當(dāng)然會。路過一旁的小攤，兒子又問，mama，如果我烤的是地瓜呢？”

    “他mama說，如果你烤的地瓜又香又甜，mama也是，會很為你驕傲的。”

    她以為自己會很平靜，但說到這里的時候，還是難以避免地有些哽咽，停頓片刻，壓制住眼底酸澀的淚意，說：“沒有哪一刻，我那么羨慕過?！?/br>
    簡偉誠的笑僵在臉上，一動不動地看著她。

    簡桃說：“這些年我最辛苦也自己熬過來了，沒人支持我的時候也扛過來了，你拋棄我去攀高枝的時候有哪怕一刻想過，我會被生活壓得喘不過來氣嗎？”

    簡偉誠低下眼，表情終于開始松動，躲避過她的視線。

    “我這些年抓住每一個機會，大學(xué)的時候所有人都在玩，拿著家里給的哪怕是并不寬裕的生活費，只有我在四處演出賺外快，也就是運氣好，負(fù)擔(dān)得起開支，又被人發(fā)掘了。但是后面的路走的也是很苦的，我拼命跑，我一天都不休息，努力越跑越快的時候心里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

    “我會成為你們所有人期待我成為的人，然后，再不會朝你們回頭?！?/br>
    簡偉誠一震。

    簡桃說：“從小到大，我好像已經(jīng)習(xí)慣被人夸了，夸成績好，夸不惹事，夸即使是沒系統(tǒng)學(xué)過的跳舞也那么好——”

    “可以前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所有人都說我好，但為什么，所有人都不要我了?！?/br>
    簡偉誠翕動蒼白的唇：“我……”

    簡桃等著他開口，她甚至也期盼他能給出一個哪怕是像樣的解釋，然而給不出來，簡偉誠一個字也講不出來。

    她笑了下。

    “我知道你為什么來找我。”上次姑母，也就是簡偉誠的親meimei，想來敲詐她時，無意間說漏了嘴，“你現(xiàn)在過得并不好，你現(xiàn)任妻子雖然有錢，但對你太差，時打時罵，你沒有任何本事，只能寄居在她的生活和屋檐下，你很想逃，所以你找到了我?！?/br>
    “你想你女兒現(xiàn)在這么有錢，你拋棄這個妻子，一定能夠過得比現(xiàn)在更好?！?/br>
    簡桃說：“簡偉誠，人這一生所有的悲劇，就是將人生的期待值，系在另一個人身上。從前你是，現(xiàn)在你也是?！?/br>
    “除了自己沒人能靠得住，這個道理我十七歲時就學(xué)會了，沒道理你不明白。”

    簡偉誠臉上一陣紅一陣白，被她說得無地自容，半晌后終于裝不下去了，所有的憤懣不甘和受的氣，在這一刻盡數(shù)發(fā)泄出來：“但我畢竟是你爸！”

    “這就忍不住了嗎？”簡桃說，“我還以為你起碼能把父女情深演到最后。”

    ……

    “你說得對，你畢竟是我爸，”簡桃從一旁拿出張銀行卡，徐徐道，“你從前養(yǎng)我雖沒花太多錢，但奶奶對我很好，后來她看病，你也花了些錢，我昨晚大致算了下這些年你在我們身上花的錢，按照通貨膨脹的比例，把錢都還給你?！?/br>
    “但是其他的，我一分都不會多給。”

    她說：“你也得體會一下，十幾歲的簡桃，過的都是怎樣的生活?！?/br>
    生下她卻拋棄她的生母也該知道，每日都在想念卻無法見到時，是怎樣的后悔。

    簡偉誠難堪，只覺被羞辱，又覺得自己當(dāng)年的那些惡行，被時光裹著巴掌，重重地扇了回來。

    “我現(xiàn)在過得很好，沒有你以愛為名的挾持，我做我自己，才有現(xiàn)在的一切。能夠離開你們，反而是一種解脫?！彼f，“當(dāng)時跑快點就好了?！?/br>
    日暮西沉，簡桃起身，闔了闔眼道：“以后不用再聯(lián)系了。”

    她朝門口走去，反光玻璃中簡偉誠的背影越來越遠(yuǎn)，直到模糊成一個小點。

    他到最后也無法開口為他們其中的任何一個人辯解，因為連他也知道，他們都是如此清晰而又心知肚明地，為了自己的利益，選擇犧牲掉她。

    *

    走出包間后，簡桃又在路邊站了好一會兒。

    八月底的風(fēng)夾帶躁意，她側(cè)身看了眼路，發(fā)現(xiàn)自己剛剛明明記得住軌跡，這會兒卻全然忘了要怎么出去。

    她就在樹下站著，看來來往往腳步匆匆的行人，看光落在樹上斑駁的投影，發(fā)了會兒呆，把定位發(fā)給謝行川，讓他來接自己。

    這段小路車開不進(jìn)來，只有三兩個行人貼在樹蔭下前行，她盯著路口處晃神，謝行川來的速度比她想象中快，他沒在路口打電話讓她上車，而是下了車，走過來接她。

    她幅度很輕地吸呼氣。

    她就站在原地等他，還有幾米時，抬腿朝他的方向走去，燥熱的空氣忽而開始流通，她聞到空氣里淡淡的桂花香氣，漸漸加快步伐，然后，撞進(jìn)他懷里。

    簡桃手臂環(huán)過他的腰，額頭抵在他胸口。

    不知道是誰說擁抱有治愈作用，就這么抱著，抱了好一會兒，全球變暖讓這個季節(jié)的每一天都悶熱不堪，空調(diào)掛機源源不斷地吐露熱氣，微微濕潤的汗意里，她感受到他回抱的力氣。

    這不是一個適合擁抱的場合，但再沒有比這，更適合用擁抱證明的時刻。

    還是有人很愛很愛她的，她想。

    過了好一會，她才說：“之前你不是買了套婚房嗎，等我殺青，我們就搬過去住吧?！鳖D了頓又更正，“搬回家?！?/br>
    謝行川手掌覆住她后頸，聞言俯身，低聲說好。

    “你想做什么，隨時都可以?！?/br>
    殺青那天正是九月中旬，整整六個月，一天也沒缺。

    與過去有關(guān)的所有不好的記憶，如同旅行后不再需要的雜物，被她一并留在了云城的那個夏季。

    *

    回到寧城后，簡桃先是盡情在床上睡了一天一夜，把拍戲時熬的那些大夜、透支的精力全都補回來，這才恢復(fù)了狀態(tài)，投入進(jìn)全新的生活。

    這種全新并不完全指身邊的人，也包括工作，還有她為粉絲準(zhǔn)備的生日會。

    其實以往生日她也會想辦法和粉絲互動，但因為全年無休，很難騰出空籌辦一場生日會，畢竟還要準(zhǔn)備節(jié)目，也得安排流程。

    今年才算空閑一點，找好了場地，選好了發(fā)給到場粉絲的蛋糕款式，又自己籌劃了內(nèi)容，就連謝行川都說她，人家過生日是享受，她過生日是cao心。

    其實也沒特別cao心，她反而覺得還挺有意思。

    生日會的前一晚，簡桃照例睡前刷著手機，無意間看到個視頻，本還靠在枕頭上，看著看著，就坐起了身來。

    手指還抵在嘴唇上，似乎在思索什么。

    謝行川合上筆記本正要睡，見她這動作，啟唇道：“在看什么？”

    “偶然刷到你處女作電影，”簡桃把手機屏幕遞到他眼下，“發(fā)現(xiàn)女主角也蠻漂亮的。”

    他掃一眼，沒什么興趣道，“是嗎?！?/br>
    ？

    什么叫是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