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遲的動作微頓，將珠釵放了回去，重新拿起一枚金絲鳳鳥狀的金簪。

    這一次喬綰沒有反駁。

    慕遲將金簪插入她的發(fā)間，定定看了一會兒，靜默地走到書案后坐下, 神色有些怔忡。

    他很少會后悔什么，從小到大, 他做的每一件事，殺的每一個人, 報的每一樁仇, 從未后悔過。

    無一例外。

    這些年來，他熱衷于那些狂熱的爭斗與戰(zhàn)爭、利用與血腥, 他走的每一步, 即便滿是血rou骸骨，也未從不更改退縮。

    可此刻, 慕遲第一次產(chǎn)生了名為后悔的情緒。

    他曾經(jīng), 將一個滿心滿眼都是他的喬綰, 親手推給了旁人，一手撮合了她的姻緣。

    而他甚至不敢想象，那時得知真相的她會是怎樣的心情。

    心口一陣瑟縮，慕遲忍不住蜷了蜷身子，呼吸也沉重了許多。

    喬綰透過銅鏡看了眼慕遲，詫異于他居然沒有發(fā)火。

    “公子，醫(yī)官來了。”帳外傳來司禮的聲音。

    慕遲于恍惚中回過神來，看了眼喬綰后應了一聲。

    司禮很快帶著一名醫(yī)官走了進來，身后還跟著兩名背著藥匣的年輕男子。

    “下官參見殿下?！贬t(yī)官本是太醫(yī)校尉，前幾日剛被派去固陽，未曾想這才兩三天，太子便又快馬加鞭地將他連夜傳喚了回來。

    慕遲應了一聲。

    醫(yī)官上前：“殿下可是要給……臉上的傷口上藥？”醫(yī)官到底沒好意思點破那點曖昧的痕跡。

    慕遲看了喬綰一眼，察覺到她瞥來的沒好氣的目光時，心中微微松了下：“不用，”他道，“給長樂公主探脈。”

    “是?！?/br>
    醫(yī)官小心地走到喬綰跟前，拿出一塊上好的絲綢絹帕：“公主，請?！?/br>
    喬綰知道自己這幾日的毒發(fā)很是蹊蹺，并未推辭，也未曾接絹帕，只將袖口挽起，露出纖細皓白的手腕：“你直接號脈便是?！?/br>
    醫(yī)官誠惶誠恐地看了眼慕遲，見他雖皺著眉卻未曾出口阻攔，這才點頭應是。

    帳內(nèi)很是沉寂。

    約莫一炷香的工夫，醫(yī)官方才皺著眉松了手。

    喬綰不解：“怎么？”

    醫(yī)官沉吟片刻：“長樂公主近些時日可曾去過濕熱之處？”

    喬綰一愣，如今九原城正值隆冬，哪里有什么濕熱之處？

    “溫池?！币慌缘哪竭t平靜道。

    醫(yī)官恭敬的頷首，又問：“長樂公主這幾日夜間可睡得安穩(wěn)？肺腑可有不適？”

    喬綰頓了頓，含糊道：“有時會肺腑悶熱……”

    慕遲：“丑時到寅時會難受，口干，身子異常發(fā)熱?！?/br>
    喬綰猛地瞪向慕遲。

    后者微頓，繼而垂下視線。

    醫(yī)官也看出蹊蹺，轉(zhuǎn)而對慕遲躬了躬身子，皺眉道：“長樂公主體內(nèi)有積毒良久，致使身體虛弱，才會熱痛難忍，想必也是去溫池催化了毒發(fā)，幸而服了解毒的藥物，這才得以緩解，只可惜，終藥不對癥?！?/br>
    喬綰怔了怔：“那我可會死？”

    慕遲皺眉。

    醫(yī)官卻沉默下來，許久方才開口：“長樂公主的脾胃有漸衰之勢，若不能解去積毒，怕是毒發(fā)會越發(fā)頻繁，直至……”直至什么，醫(yī)官沒說，只又道，“下官醫(yī)術(shù)疏淺，只知病因，卻不知解毒之法，若能請來在下的老師，或有轉(zhuǎn)機?！?/br>
    醫(yī)官開了方子后隨司禮一同出去了，幄帳內(nèi)再次留下喬綰與慕遲二人。

    喬綰再未開口，只無意識地撫了撫肺腑處，腦子一片紛雜。

    脾胃漸衰嗎？

    也就是說，她如今就像曾經(jīng)在城外看見的那棵老樹一樣，外表如何枝繁葉茂，可內(nèi)里卻已經(jīng)逐漸腐朽衰老了。

    “固陽一戰(zhàn)后，你隨我回燕都?！辈恢嗑茫葬t(yī)官離開始終未曾說話的慕遲驀地開口。

    喬綰后知后覺地看向他：“什……”話說一半便已反應過來，“不要。”

    “方才那位醫(yī)官的老師，是大齊太醫(yī)署的太醫(yī)令?！币彩撬磺粲诘乩螘r，受傷后給他醫(yī)治、保他求死不得的人。

    “那又如何？”喬綰看向他。

    慕遲停頓片刻：“喬綰，此事不可胡鬧……”

    “誰同你胡鬧了？”喬綰冷笑一聲，這幾日被困的怨氣及聽聞自己病體的煩躁頃刻迸發(fā)，口不擇言起來，“我是死是活與你有何干系？你倒好，放著好好的喬青霓不娶，困著我做什么？我便是明日死了……”

    “喬綰！”慕遲驀地打斷了她，瞳仁微紅，死死盯著她。

    那時抱著一具尸體的回憶鉆入腦海，慕遲忍不住晃了晃身形。

    喬綰安靜下來，良久眼眶一熱。

    她并不想死，活著雖然沒有多少人真心待她，可死更痛苦。

    她見過喬恒不再服藥后瘦骨嶙峋枯瘦如柴的模樣，也見過母親臨死前油盡燈枯的痛楚。

    她才不想要成為那樣干巴巴的人，她想好好地活著。

    可她也不想……不想鉆入另一個牢籠中。

    慕遲強迫自己平靜下來：“秦賀和聞敘白已經(jīng)知曉你的身份，你以為九原城還待得下去？”

    喬綰睫毛微顫。

    “九原城簡陋，藥材都少得可憐，你和倚翠可以到燕都繼續(xù)開金銀齋，楚無咎也會請最好的先生教習，張伯年歲已高，我也會命人尋他的孫女。”

    慕遲站起身：“此事不容商議。”

    話落，他起身便朝帳外走。

    “慕遲！”喬綰怒。

    慕遲只大步走出幄帳。

    司禮剛送走醫(yī)官，手里拿著封信匆匆趕來：“公子，固陽來的戰(zhàn)報?！?/br>
    “嗯?！蹦竭t應了一聲，接過書信往前走去，下刻卻陡然踉蹌了下。

    司禮忙扶住他：“公子？”

    慕遲的喉結(jié)用力地滾動了下：“……無事?！?/br>
    *

    固陽戰(zhàn)亂又起，阿爾赫這一次派來了大軍直抵固陽城下。

    大齊的兵馬早便駐守在城墻之上，兩軍戰(zhàn)事一觸即發(fā)。

    慕遲率兵去增援固陽，留守在西山牧場的兵營冷清了許多。

    喬綰醒來時，幄帳內(nèi)空蕩蕩的，她一人在帳內(nèi)發(fā)了一會兒呆，剛要起榻，下瞬里間的帳簾便被人掀開了。

    喬綰凝眉，她早便說過，不喜歡被人打擾，可抬頭目光便愣住了。

    “小姐，您醒了？”倚翠端著溫水，身后跟著兩個端著托盤的丫鬟，驚喜地看著她，“您先洗漱一番，再把藥喝了?！?/br>
    喬綰直直地看著喬綰，好一會兒才道：“倚翠？你怎么來了？”

    “可不只是我。”倚翠笑盈盈道。

    喬綰不解，下刻帳外便傳來一聲脆生生的：“綰jiejie——”

    而后一道小小的身影朝她撲了過來。

    喬綰抱了楚無咎一個滿懷，捏了捏他的小臉，驚喜地看向倚翠：“你們都來了？”

    “張伯今日還要待在金銀齋，便沒有來，”倚翠說到此頓了下，“今日寅時便有人接我們來陪小姐?！?/br>
    喬綰默了默，安靜地穿戴好衣裳，倚翠又拿過一碗澄褐色的藥汁：“小姐，您先把藥喝了?！?/br>
    喬綰聞到熟悉的味道便知是自己以往在陵京時喝的，她不覺凝眉：“不是不管用……”

    話才說了一半便停了下來，她看向倚翠。

    倚翠低下頭：“是……司護衛(wèi)留下了幾日的藥引?！?/br>
    喬綰看著眼前的藥汁，她知道倚翠所說的藥引是什么，指尖不覺輕顫了下，良久仰頭喝了下去。

    有了倚翠和無咎的陪伴，喬綰每日倒是有了解悶說話的，鮮少再煩悶了。

    第九日時，天色晴朗起來，兵營的氣氛也比往日要活泛許多。

    用過晚膳后，喬綰便和倚翠、無咎，三人一同去了兵營東邊的一處垛口處看星星。

    無咎小小的身子在遠處的夜空下跑鬧著，喬綰便站在一旁笑看著。

    “小姐?！币写涞穆曇敉蝗粋鱽?。

    喬綰轉(zhuǎn)頭看過去。

    倚翠抿了抿唇，輕輕道：“小姐，我曾經(jīng)總覺得，自己是個奴婢，這一生大抵也只是個奴婢了，將來再尋個同為奴籍的男人，成個家，生個孩子，這一輩子便過去了?！?/br>
    “可跟著小姐離開陵京后，是小姐讓我看到了更廣闊的天地，倚翠沒出息，其實并不懂這些有何深意，也不知小姐真正想要的是何物，可倚翠知道，若是沒了命，便什么都沒了?！?/br>
    喬綰的轉(zhuǎn)頭怔怔地望著她：“倚翠……”

    倚翠抬頭，眼圈微紅，卻安靜地笑：“倚翠希望小姐活著?！?/br>
    四遭除了無咎偶爾的笑鬧聲，仿佛一切都安靜了下來。

    今晚星空極美，裝點著冬日蕭瑟的夜。

    喬綰不知自己何時回的幄帳，她只安靜地側(cè)躺在床榻上，出神地看著角落的黑暗。

    慕遲連夜趕回兵營時，正值深夜。

    他身上的甲胄如同在血水中洗過一般，險些看不出原本的冷銀色，濃郁的血腥味席卷而來。

    司禮一路馬不停蹄地跟在慕遲身后，直到兵營才松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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