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藏驕 第78節(jié)
恍惚中,她莫名想起曾經在陵京的日子。 這三年,并非無人對她或直接或間接地傾訴心意,只是沒想到,到頭來她還是膚淺地選了這樣的一張臉。 “小姐怎的還不回來?我得出去瞧瞧……” “我也要去我也要去,我也去接綰jiejie!” 后院的長廊徐徐傳來兩道聲音,由遠及近,直到后門被推開,倚翠牽著無咎站在那兒。 倚翠擔憂又詫異:“小姐,您在這兒坐著做什么,炭火都熄了。今晚咱們吃餃子,已經下鍋,就等著您了。” 無咎像團子一樣直直地沖進喬綰懷中:“綰jiejie!” 喬綰摸了摸無咎的小腦袋,站起身笑道:“那我回來的剛好。” 她說著站起身,牽著無咎和倚翠一同朝后院走去,走到長廊時,她輕松地笑了一聲。 陵京不會下這樣大的雪。 陵京也不會有這么多真心喜歡她的人。 * 雪一連下了好幾日才終于放晴。 這日書院放旬假,聞敘白卻被一早叫到了知州府中,由人領著直接去了知州大人的書房。 知州秦賀正緊皺眉頭坐在書案后,不知在沉思著什么。 聞敘白拱手行了一禮:“學生聞敘白見過大人?!?/br> 秦賀回過神來,眉頭舒展了些,笑了笑寒暄道:“敘白來了,聽聞這幾日你與姑娘面親了?” 聞敘白耳根不由熱了熱,卻未曾否認,頷首應道:“確有此事?!?/br> 秦賀鮮少理男女之事,可眼下見聞敘白竟承認下來,不由多打量了他幾眼,見他眉眼間比起往日的沉斂果真多了些少見的春風得意:“如此,你娘倒是要放下心來了?!?/br> 秦賀又感嘆了幾句聞老在天有靈也會樂見其成,便進入正題:“以往你交由我的折子,朝廷那邊未曾批復,倒是又一批有黎國親眷的官員被革職了,更有人借此結黨營私排除異己,不少忠良之臣府中的黎國門客也被逐出良多?!?/br> 聞敘白的神色恢復一貫的清斂,良久蹙眉輕嘆:“黎國正逢朝堂動蕩,不少人才外逃,本該是各國納賢求才之時,摩蘭卻因大齊之故……”說到此,他不忍再說。 秦賀也長嘆一聲,又想到什么道:“你可還記得,當初大齊與黎國為何交惡?” 聞敘白點頭:“兩國聯(lián)姻破滅,黎國昭陽公主命格為虛,唯恐被戳穿,便讓名聲不佳的長樂公主代嫁,后長樂公主墜崖而亡,卻始終未曾見到尸首?!?/br> “正是,”秦賀走到書案后,拿出一副卷好的畫,“大齊兵馬踏過之處,都會張貼這紙告示,尋找畫中女子,我便要來了告示的摹本……” 他邊說著,邊將告示展開,“據(jù)說大齊太子一直尋找的,便是當初代嫁的長樂公主。解鈴還須系鈴人,想必要緩解兩國矛盾,也只有找到這位長樂公主才行。” 聞敘白詫異,這長樂公主便是兩國交惡的緣由,可以說摩蘭禁止黎國子民入學入仕,也和這位長樂公主有著不小的干系。 告示徐徐展開,秦賀拿過硯臺壓?。骸氨闶谴巳??!?/br> 聞敘白探身上前,而后一怔,神色微變。 許是經過重重臨摹,畫中人的眉眼口鼻都有了不小的變化,可那女子唇角張揚恣意的笑,卻無比的熟悉。 “敘白,敘白?”秦賀喚他,“你可曾見過?” “未曾?!甭剶罪w快地應,繼而察覺到什么,轉身對秦賀溫斂地笑,“學生只是覺得,這長樂公主看起來,不似傳聞那般……不堪?!?/br> 秦賀嘆息著搖頭:“黎國距摩蘭甚遠,三人成虎之事太多了,”他將告示收了起來,“過幾日大齊的兵馬會途經九原,只盼別生事端才好。” “不會的?!甭剶纵p聲寬慰,又說了些什么,才有些魂不守舍地離開。 外面冷風吹過,聞敘白的思緒清醒良多。 那畫上的女子,和那晚對他說“面親”的喬宛娘的面容逐漸重疊。 一模一樣的笑,還有……傳聞長樂公主閨名喬綰。 喬綰,喬宛娘。 聞敘白垂眸,安靜地回了家,卻在走到家門口時,聽見里面?zhèn)鱽韼茁暁g笑聲。 他怔了怔,推開一道門縫看去,正望見喬綰和那名叫無咎的孩童坐在母親的床榻旁說著什么,纏綿病榻的母親少見的眉開眼笑。 聞敘白不覺看向那女子,傳聞長樂公主驕奢yin逸、虛榮蠻橫,可是眼前這個坐在簡陋屋子中的女子,卻如一道霞光照在昏暗的房中,頭上的步搖輕輕晃動。 “聞夫子?”屋內的人發(fā)現(xiàn)了他,轉過頭來。 聞敘白頓了幾息,推門而進,溫和地笑了笑:“喬姑娘怎會來此?” 喬綰看了眼無咎,眨眨眼道:“今日本打算帶他上街,順道前來看看書院,剛巧想到有事要問聞夫子,便一道過來了。” 聞敘白知道她想問自己考慮的如何,若是今晨以前,他也許已有答案,可眼下…… 他的目光掃過喬綰的面頰,垂下眸子,卻不經意掃到她手中拿著的物件,怔了怔:“這是?” “街市上看到的陶塤,我瞧著喜歡便買回來了?!?/br> 她其實并不會吹奏這小東西,不過上方雕刻的紋路圖案很是精致,她又極為喜愛這類華麗的物件…… 正想著,喬綰看向聞敘白,想到這人才藝雙全,索性將陶塤遞給他,笑道:“不若你吹奏一曲,也給伯母解解悶?” 聞敘白怔忡:“在下倒是會琴箏,吹塤亦不會……” “那你往后可要學一學。”喬綰玩笑道,未曾注意到他的異樣,轉身向聞母道了別。 病體纏身的聞母,像極了母親臥于病榻的模樣,讓她不由多了幾分親近。 聞敘白送喬綰出的門,一路慢慢行著,偶爾看她一眼。 想到她極有可能是黎國的長樂公主,而長樂公主便是齊黎交惡的緣由,心思不覺復雜起來。 喬綰不知他心中所想,只牽著楚無咎往金銀齋的方向走,腳步一如往日般輕松。 良久,聞敘白低聲問道:“喬姑娘,在下若不應,喬姑娘待如何?” 喬綰的腳步頓了下,轉頭看向他,笑應:“許是再尋個我屬意的……” 聞敘白腳步微滯。 喬綰笑著繼續(xù)道:“或是再去個我喜歡的地方,先讓無咎好好地入學堂?!?/br> “離開……”聞敘白靜默下來,在轉至街角處時,他的腳步停下,垂眸避開她的視線道:“喬姑娘那日所說……在下應了?!?/br> 喬綰笑看著他:“當真?” “是,”聞敘白頷首,轉瞬復雜道,“只是……親事并不急,畢竟姑娘與在下還未曾熟識。至于無咎入學堂一事,喬姑娘還請放心。” “我會讓無咎先入學堂跟學,雖暫無縣試之資格,可過些時日親事若成,對無咎也并無影響?!?/br> 喬綰欣然應允。 告別聞敘白后,喬綰牽著無咎繼續(xù)前行,走了好一段路才發(fā)覺楚無咎很是沉默。 她不覺低頭:“小鬼今日這么乖?” 楚無咎并未因“小鬼”二字反抗,只是抬頭看著她:“綰jiejie,無咎是不是給你添麻煩了?” 喬綰煞有介事:“你才知道???” 楚無咎的眼圈倏地紅了,抿唇低聲道:“綰jiejie,我一定會在學堂好好學的?!?/br> “嗯?” 楚無咎抬頭認真地看著她:“長大了,我要當天下最好的大夫,將綰jiejie手上這道疤消掉!” 喬綰笑著看了眼手背上的傷疤,倒不介意這小鬼想得多。 她接受這道傷疤,可不代表喜歡這道疤,隨意道:“你可要說話算話?!?/br> * 陰山是大齊與摩蘭國的交界。 而九原城緊鄰陰山。 翻過陰山,便是摩蘭九原城的地界了。 兵馬于九原城外的平野駐扎,摩蘭國特意派人裝了數(shù)百擔炭火與米糧,送給將士們取暖用食。 數(shù)十名身著冷銀色盔甲的將士騎著高頭大馬,護著中央偌大的馬車,沿著官道朝九原城知州府的方向徐徐前行著。 司禮駕馬跟上馬車,與車窗齊平著低聲道:“公子,回金銀齋的書信已經送到知州府了?!?/br> 馬車內久久沒有聲音響起,司禮也未敢作聲,只耐心地等待著。 過了很久,馬車內才傳來一聲嘶啞疲倦的“恩”。 慕遲披著姜紅色的錦裘,手肘倦怠地支在桌幾上,指背撐著太陽xue,定定地看著錦裘被燒黑的衣角,臉頰消瘦全無血色。 眼前火爐的炭火散發(fā)著微弱的熱意與淡香。 慕遲仿佛感覺到自己的生機在一點一滴地流逝,好像一個耄耋老者,對一切都再提不起半分興致。 曾經支撐著他活下去的報仇,卻在真的完成時,未能曾帶給他一絲一毫的興奮。 慕遲錯開眼,目光望向炭火中燒紅的炭,馬車軋到了雪堆,不輕不重地顛簸了下。 慕遲聽著車轍行過發(fā)出的“咯吱咯吱”的聲音,不覺伸手抵著車窗推出一道縫隙。 九原城剛下過一場雪,外面一片冰寒,慕遲的手指輕顫了下。 目光恍惚間,他仿佛看見穿著火紅狐裘的女子站在外面的雪地上,手中團了一個大大的雪球,嗓音清脆笑容鮮活地對他說:“慕遲,這次你可要知道躲呀!” 說完,她舉著雪球朝他砸了過來。 “啪”的一聲,慕遲松開了手,車窗重重地落了下來,蓋住了外面的寒意,也擋住了那枚雪球。 慕遲頓了頓,唇角細微地勾了起來,復又推開車窗。 外面卻只剩一片雪,不斷地后退著,空蕩蕩的,再無其他。 慕遲唇角的笑僵住,目光死死地盯著窗外,許久將窗子闔上,帶著些憤恨地往里扔了一包迷香。 濃郁的香氣在馬車內彌漫著,慕遲勉強感覺到肺腑一股沉悶涌來,終于有了些許困倦。 馬車一搖一晃著,軋在雪上發(fā)出咯吱的聲響。 慕遲閉上眼睛,任自己的思緒沉浸在一片漆黑之中。 他再次看見了剛剛消失的女子,只是這一次,她沒有站在雪地里,而是坐在一顆極大極盛的銀杏樹下,仔細地、虔誠地刻著什么。 她的側頸還帶著一抹艷糜的紅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