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是兩個人
在澳洲的第一個夜晚,黎丹葳失眠了。 她有睡,但睡得不深,窗簾底下微微透進些許的陽光,看看時間是早上六點多。 反正都睡不著,那乾脆就別睡了。 她走出房間,來到大陽臺,清晨的黃金海岸居然在下著雨,并不是整座城市都在下,而是在海平面上方被烏云籠罩的地方。 沙灘上還是有人在散步,從四十八來樓看下去,底下的人各個小如螞蟻。 若這些人都有著煩惱,他們知道從她這地方看下去,那些煩惱根本小到讓人無法看清嗎? 因為距離很近,才總是被自己放大檢視。 就像她雙手上的傷疤。 一時竄進腦海的想法,彷彿瞬間打醒了黎丹葳,她旋身悄聲地走到大門換上夾腳拖,把房卡收進口袋后就開門走了出去。 想到沙灘散散步。 或該說,散心? 她兩年前也跟季向陽來過這片海灘,他載著她沿路吹著海風,欣賞到現在依然覺得夢幻的美景,想起那年毫無規(guī)劃就跑來澳洲的自己。 想想,實在不可思議。 她從來都是一位計畫控,總要事先籌畫好一切才去執(zhí)行,但當時卻僅僅因為季向陽一句「梨子,你要不要來澳洲找我玩?」就馬上把她那陣子打工存下來的錢,換為一張機票,然后就這么飛了。 她那時候就只有一個念頭,想見他。 想看看在澳洲的他過得好不好,失去爺爺的他有沒有好好照顧自己,有沒有重新打起精神恢復成那陽光的季向陽。 因為季向陽在,所以她可以毫無后顧之憂地飛往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國家,就算因此迷了路,她也深信他能找到自己。 或許她從來都知道這無條件的相信究竟代表著什么。 只是那個曾經為愛情甦醒的小女孩,早在她進入醫(yī)院的時候,就被她埋葬在心里最深、最深的角落了。 因為那個女孩的主人,沒那么勇敢。 女孩在六年后因為告白的紙條重新甦醒了,但身為主人的她依然選擇視而不見,可是女孩被她困住太久了,就算她一再把對方壓回牢里卻還是無法鎖住,女孩就是有辦法重新逃出來。 她拿女孩沒轍,所以乾脆直接躲著季向陽。 那一個月,她不斷試著向女孩說,是季向陽不來找你的,他明明拿到了大樓警衛(wèi)的快速通關,可是他就是不來找你。 那張紙條,只是六年前的季向陽想對你說的話,你們早已在六年前錯過了?? 所以女孩,你放棄吧! 原來,她是接受了自己的樣子,但從不覺得會有一個人接受這樣的她。 到昨天為止,她依然是那位在醫(yī)院前甩掉季向陽的手,對自己傷疤感到自卑的黎丹葳。 『為了可以繼續(xù)待在你身邊,那傢伙會寧愿什么都不說的。』 『所以這一步,看來是要由你跨出去了?!?/br> 她該為了那個女孩,也為季向陽勇敢跨出那步嗎? 為了那個曾經嚮往愛情的自己。 「梨子!」季向陽的聲音就這么在她耳畔邊響起。 黎丹葳大笑了聲,整晚想著他的事就算了,現在居然還幻聽?他人明明就在不遠處的四十八樓,搞得好像她多想他似的?? 黎丹葳感到無語,繼續(xù)沿著海岸線走,這條黃金海岸看起來無邊無際的不知道最末端會是個怎樣的風景,可老天似乎在跟她作對似的,突然就掉了好幾滴水在她頭上。 她茫然地抬起頭,那片原本在海平面上的烏云不知何時就飄來她頭頂,然后下沒幾滴突然又不下了,老天爺真的在逗她呢?? 不對。 黎丹葳再度抬起頭,映入眼簾的不是那片烏云,而是一把透明傘。 她困惑地轉過身,想看看是哪位老外這么貼心—— 殊不知是那位本該在四十八樓睡覺的季向陽。 黎丹葳望著他那隱約帶著擔憂的雙眼,良久后她率先開口,面上掛著若有似無的淺笑,「原來我沒幻聽啊??」 「你怎么下來了?」季向陽蹙著眉頭,「還沒帶傘下來?!?/br> 黎丹葳原本是想理直氣壯地回「她怎么知道會下雨?」,但話說出口就變成了「下來想想我們的事?!?/br> 這回愣住的,換成替她撐傘的那位。 黎丹葳依稀看見季向陽眼里微微閃過的??慌張? 杜珉若說得沒錯,他真的會怕。 他怕她想著想著又推開他了。 最怕他們從此,再也沒有以后。 「那有、有答案了嗎?」季向陽試圖保持語氣的平靜,但還是失敗了。 雨勢絲毫沒有減弱的趨勢,反而越下越大,可彼此的呼吸聲在對方耳中依然清晰。 黎丹葳反而希望雨再下大一點,才不會被季向陽發(fā)現她此刻的心跳聲究竟有多大。 她轉了半身面對著海洋,怕自己繼續(xù)看著他會緊張到說不下去,明明是一位她已經相處人生大半歲月的人,可面對愛情,她永遠都是這么緊張又怕受傷害。 她緩了緩后,最終開口:「你在公車上沒有睡著,那你應該就猜到那時候的我是喜歡你的。」 季向陽瞅著黎丹葳的側顏,「嗯,猜到了?!?/br> 因為猜到,所以他本來要告白的。 「但后來我受傷了,我的世界忽然只剩下黑暗?!估璧ぽ诶^而把話接下去。 聽到黎丹葳主動提起這件事,季向陽心里實在難受,他想讓她不要強迫自己,卻在他出言阻止前,她又開口了。 「你來醫(yī)院探望我的時候,我看到的不是我喜歡的季向陽,而是看到了我再也不是從前的黎丹葳這個事實,對你的喜歡也在我一次又一次發(fā)現這個事實后隨之抹滅掉了。我心里一直萌生著我不配的念頭,想著你就算喜歡我,但這世界上的女生那么多,你不可能會一直喜歡我這個??有瑕疵的人?!?/br> 憶起那段時光,黎丹葳苦澀地笑了笑,「我出院,你來找我的那天,其實我看到你很開心,但當你握住我的手,說有話要對我說的時候,我卻只看得見我手上套著的壓力衣??總之,我退縮了?!?/br> 季向陽的心就像有顆大石頭,沉重地壓在上面,令他疼到喘不過氣,「對不起……」除了對不起,他不知道還可以說什么,「我從沒想過我對你的喜歡,造成你這么大的壓力??」 黎丹葳視線回到他身上,對他搖了搖頭,「不要跟我說對不起,那不是你的錯。是我自己讓我的人生變成這樣的,是我把自己困住的。」 困住她的,一直都是她自己。 「現在的我,偶爾還是會因為過去的事而烏煙瘴氣。偶爾還是會因為別人的眼光,在熱死人的天氣里穿著長袖。偶爾還是會羨慕那些皮膚白白凈凈毫無傷疤的女孩。偶爾還是會陷入自己的小世界,誰都不想接觸??」 黎丹葳把她心底最深層、最自卑、最沒自信的那塊坦然地說出來,那是她從未想過要和人訴說的事。 因為她知道,就算說得再多,別人也不會理解。 有些事,是要身為當事人才能明白的。 儘管那塊黑暗依然沒消失,甚至可能一輩子都要與它為伍,但現在的她已不再害怕。 一路上是多么堅強地挺過來,只有她知道,所以她并不想抹滅任何樣貌的自己,抹滅如此勇敢的自己,抹滅自己的黑暗。 因為那是就她,黎丹葳。 季向陽聽完,用沒拿傘的那隻手把黎丹葳轉向自己,迫使她正對著自己,「但你的過去、你的傷疤、你剛說的那些,都不該成為你推開我的理由,因為那些對我來說都只是你的一部分而已?!?/br> 直到黎丹葳抬眼迎上他目光,季向陽才繼續(xù)說,一字一句不容她漏聽一字,「黎丹葳你聽好了,如果你要再次把我推開,就只能是一個原因,就是你不喜歡我。」 然而,黎丹葳就這樣望著季向陽略為憤怒的神情,愣了許久,久到季向陽以為要被拒絕了。 「你說得沒錯,我現在知道了?!估璧ぽ诿鏌o表情地說。 季向陽忐忑無比,「知道??什么了?」 知道她其實不喜歡他? 他是不是要被拒絕了? 見他一臉無措,黎丹葳唇角卻緩緩蔓延開笑意,她的眸光就如雨過天晴般清澈又明亮,和外頭的風雨形成強烈對比,「你急什么,我剛的話都還沒說完。不過也謝謝你的打岔,才可以讓我聽見我的老友這么帥氣的告白?!?/br> 「??」誰可以告訴他,這女人在說什么? 看著季向陽眉頭皺著的茫然蠢樣,黎丹葳不敢相信「可愛」兩字就這么浮出她腦海?? 真是一個只會做菜的笨蛋! 「我剛想說的是??」黎丹葳雙手捧上季向陽的臉頰,看著他那張被自己捧到變形的臉后她笑彎了雙眼,「雖然我內心偶爾還是會被黑暗所吞噬,但季向陽,你愿意在我又墜入黑暗的時候拉我一把嗎?」 語畢,黎丹葳沒等到對方的回答,反而是自己的后背突然被一股力道給往前一推,而她的唇就在下一秒碰撞在季向陽的嘴上。 「??」她不用想就知道自己被眼前的人給陰了。 這個吻,并不是蜻蜓點水,而是纏綿誰也不愿放過對方的深吻。 黎丹葳甚至伸出雙手環(huán)住季向陽的脖子,而對方也緊摟著她纖細的腰際,是如此的貼近,近的只剩彼此的心跳聲?? 這是屬于他們的第二吻。 縱使傘外的世界雨勢仍然滂沱,傘下的他們卻是等待已久的天晴。 雨過天晴后,就只有幸福的份了。 就算再度遇上不幸,他們身邊依然有彼此。 「公車上的債,扯平。」兩人唇瓣終于分離時,季向陽在黎丹葳耳邊低語著。 黎丹葳不平衡,羞喊道:「這是哪門子的扯平?長度落差那的大!」 然而他們相視,笑得久久不能自己。 雙頰上全都泛起了淺淺的紅暈。 跟好朋友做這種事,可能??還是需要些時間適應的。 不知是不是上天在給他們祝福,在他們折返酒店的路上,烏云逐漸與他們背道而馳,只剩毛雨輕拍在透明的傘上。 黎丹葳走出傘下,倒退走著路,面對著季向陽用手指頭架出了相機的框框。 「好的,我現在要來問向口先生一個問題,請問你愿意回答嗎?」 心意不用藏了,季向陽大方地露出寵溺地笑容,「當然?!?/br> 「請問向口先生,你是不是喜歡梨子?」透過自己架起的框,季向陽的心思直白地攤在黎丹葳眼里,無所遁形。 看來笨蛋是她,拍了他這么多影片,卻什么也沒察覺到?? 見季向陽沒開口,黎丹葳無奈地翻了白眼,「不是要我問嗎?現在問了你又——」 「我愛她?!?/br> 「??什么?」 季向陽再走了幾步來到因他的話而愣住的女人面前,重新把她納入傘下,「都過了這么多年,我應該可以略過喜歡說愛了吧?」 黎丹葳那張白皙的臉蛋,再度紅透到耳際邊,她轉過身,直視著他們眼前愈發(fā)熱情的太陽,「隨、隨便??你開心就好?!?/br> 「黎丹葳,我愛你。」 「好啦!你可以閉嘴了?!?/br> 他們一開始就是因為那份純粹的美好而走在一起,日月如梭走了大半個時光,幸好他們還是找回了那最初、最美好、最純粹、最簡單的愛情。 下雨了,季向陽走那長一段路就只是為了要替她撐傘。 那她愿意跨出剩下的那一步,讓他的傘下從此不再是一個人。 從今爾后,她和他,是兩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