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水接連掉落在貝殼上。

    眼前浮現(xiàn)的是雙生姊妹溫柔的笑臉。

    她還在的時候，為她擋盡了風(fēng)雨。

    她離開了，她才驟然驚覺，世間竟這么冷。

    太冷，太冷了。

    “你對我……有過片刻真心嗎”

    謝蘭胥自己都沒有察覺，他的眼底露著一抹哀傷。

    荔知像是聽見了什么笑話。

    她抬起頭來，用朦朧的淚眼，對居高臨下的謝蘭胥笑著說：

    “從未?！?/br>
    謝蘭胥轉(zhuǎn)瞬暴怒。

    回過神時，荔知已經(jīng)被謝蘭胥掐住了脖子。

    如同閃電撕毀烏云一般，謝蘭胥的憤怒也像是要將荔知大卸八塊。一向風(fēng)淡云輕，矜貴優(yōu)雅的面孔，因交雜的愛恨而強(qiáng)烈扭曲，謝蘭胥怒視著她，未嚴(yán)絲合縫的嘴唇發(fā)白而顫抖，從深處傳來痛苦的喘息，像是一個人正在忍受野獸的啃噬。

    “你再說一遍”他咬牙切齒道。

    他恨她。

    荔知看得分明。

    就像她也恨他一般。

    “我從未……”

    謝蘭胥收緊了手，將她剩余的話生生掐斷在了喉嚨里。

    那些死去的人，荔香，荔惠直，還有神丹，他們對他來說不過是腳下的碎石，路邊的野草，踩了也便踩了，拔了也便拔了。而她，對她來說，他們卻是她的朋友，血親，她生命的倚靠之一。

    他間接奪去了她生命里重要的人的生命，卻對此不屑一顧。

    即便他有苦衷，有不得已而為之的理由，即便他只是想要活下去——

    荔知也無法原諒他對生命的這種輕蔑。

    荔知喘不上氣來，呼吸困難。

    她以為謝蘭胥就要這么殺了她，像他輕描淡寫地描述旁人的生死一樣。

    謝蘭胥卻忽然放開了她。

    她無力的身體癱倒在地上，而謝蘭胥順勢跨了上來。

    “你在說謊?！彼拷笾拿纨?，在她耳邊說，“我知道的，你又在說謊?！?/br>
    “我沒有……說謊……”

    “般般屬于阿鯉，阿鯉屬于般般?！彼媚樂磸?fù)摩挲著她的臉，幾乎是乞求道，“我們約定過的。”

    荔知閉上了嘴，不再說話。

    她也閉上了眼睛，不愿再去看他。

    她將自己當(dāng)做一具尸體——她原本就是一具尸體，一具早已失去了名字，游蕩在活人里的孤魂野鬼。她沉默著，任由謝蘭胥從她身上掠奪。

    拿去吧，拿去吧，將她僅剩的所有，都拿去吧。

    她雖然活著，卻寧愿自己死了。

    “你愛我么”謝蘭胥孩子似地反復(fù)問著，“般般……你愛我么告訴我……”

    “告訴我，你愛我……”

    謝蘭胥的聲音，已經(jīng)夾上泣音。

    多么新奇的事情。

    荔知卻生不起一絲力氣睜開雙眼。

    她拼命祈求著墮入沒有傷害的黑暗。祈求窗外的月光就像帶走飄蕩在空中的塵埃那樣，也將她帶走吧。

    她像是乘在一艘船上，搖搖晃晃，飄飄蕩蕩，最終被拋入了無邊無際的幽空。

    終于，如愿墜入黑暗。

    第97章

    狂風(fēng)暴雨之后的第二日， 是休沐，也是艷陽天。

    明媚的陽光爬進(jìn)窗戶，逗弄著躺在床上的荔知，晨光在她身上跳躍， 她看著空中漂浮的塵埃， 覺得它們甚至比自己更有生氣。

    她深吸一口氣，強(qiáng)撐著沉重的身體坐了起來。

    院子里動土的聲響持續(xù)不停， 讓她想忽略都無法忽略。

    荔知走到門前， 打開房門。

    院子里多出一棵枝繁葉茂的桂花， 粗看也有數(shù)十年樹齡。謝蘭胥正站在樹下，用腳跺著樹下松動的土地。秋風(fēng)乍起， 大樹簌簌作響，碎金般的桂花隨風(fēng)飄散， 金色細(xì)雨迎面撲來， 她下意識伸手去接。

    風(fēng)停后， 她張開手掌，一枚小小的桂花躺在手心。

    “你醒了”

    謝蘭胥的聲音從樹下傳來， 她視若未聞，直到他走到她的面前，讓她再也不能忽略。

    “你喜歡桂花，我就將京兆尹府門前的那棵桂花樹搬了過來。等以后時機(jī)成熟……我再將瑤華宮的百年桂樹送給你。”

    同樣的細(xì)碎桂花， 灑落在謝蘭胥的頭上， 肩上。荔知看著他身上所穿所戴，無一不是她親手挑選， 那時的情誼在現(xiàn)在看來， 已是滄海桑田。

    “我把母親的脛骨磨成齏粉， 埋在了桂花樹下?！敝x蘭胥用閑談一般的輕松口吻說道， “有了骨粉的滋潤，來年桂花一定開得更好。你如果愿意，也可以將神丹的遺骸埋在樹下，讓它日夜陪伴著你?！?/br>
    “你若想埋在別處，我也可以陪你?！敝x蘭胥伸手撫摸她的面頰。

    荔知神色漠然，無動于衷。

    劇烈的情感激蕩過后，剩下的只有疲憊和麻木。

    “你還在生我的氣么”謝蘭胥問。

    他端詳著她的神情，然而那張臉上顯露出來的只有死灰一般的平靜。

    她的心靈好像去了很遠(yuǎn)的地方，他觸摸不到，也無法和她對話。只剩下這具軀殼，殘留在人世間，陪伴在他身邊。

    “拓印的藏寶圖被燒毀，母親的脛骨也被我磨成了粉……”他緩緩道，“現(xiàn)在只有我知道寶藏在什么地方。”

    “……”

    “你要像愛寶藏那樣愛我?！敝x蘭胥凝視著那雙空虛的眼睛，柔聲道，“因為如今，我便是寶藏本身。”

    荔知任由謝蘭胥將她擁入懷中。

    越過他的肩頭，她從金桂和綠葉的縫隙里窺探太陽的光芒。

    她如何能夠停下

    她不能停下。

    因為就連這條命，也不是她的。她只是在代替另一個人在活。

    當(dāng)天下午，在天師測算的吉時，四具棺槨在東郊的荔氏祖塋重新下葬。此事沒有幾人知曉，因為嚴(yán)格說來，他們?nèi)允谴髯锏淖锶恕?/br>
    荔慈恩和荔象升長跪在生母墳前不起。

    朱氏的父母受到私下邀請，遠(yuǎn)遠(yuǎn)地在一輛馬車?yán)镉^禮。

    荔知去到馬車前的時候，二老早已淚流滿面。

    她從懷中掏出朱氏的牙牌，雙手遞交給發(fā)須皆白的朱老爺。后者用顫抖的手接過了。

    朱老爺反復(fù)摩挲著牙牌，老淚縱橫，朱老婦人在一旁泣不成聲。

    “姑娘不僅助愛女的遺體返回家鄉(xiāng)，還讓小老的兩個外孫讀書習(xí)字，出人頭地。姑娘的大恩大德，朱家沒齒難忘?！敝炖蠣斕饻I眼朦朧的眼睛，“小老雖無一官半職，但經(jīng)商一生，還算有些積累。姑娘若是有用得著小老一家的地方，盡管開口?！?/br>
    荔知扶著二人走下馬車。

    看著他們向自己再三道謝后，走向荔象升兩兄妹。

    荔知看著他們相擁在一起哭泣的畫面，原以為已經(jīng)麻木的心竟然生出了一絲艷羨。

    他們尚有家人可言，只有她是真的孑然一身。

    在兩個弟弟meimei面前，她裝作一如往常，而到了晚上，謝蘭胥再次造訪，荔知沒有趕他走，當(dāng)然也不會歡迎他。

    她將他視作空氣，視作窗外偶然飄進(jìn)來的桂花。

    等一覺睡醒，自然就會消失。

    她的貝殼從那天晚上起就不見了，她知道是誰拿走了。但已經(jīng)無所謂了。

    她入宮的時候，金鑾殿的早朝已經(jīng)開過了。

    官署里的女官聚在一起竊竊私語，見到她來又像受驚的魚兒一般散開。督查流言是宮正司的工作，沒有任何流言能夠逃脫荔知的耳朵。

    沒過一會，她就知道宮人議論的內(nèi)容。

    皇帝派去葵縣尋找寶藏的親信只找到小額金銀，并不符合寶藏的規(guī)模。

    雖說如此，去的人也不是空手而歸。

    葵縣的一名百歲老人承認(rèn)，當(dāng)年魏氏皇族最后一次南巡的時候，確實有大量承載著金銀珠寶的車隊經(jīng)過。

    寶藏的真實性已被驗證，地點卻有待商榷，關(guān)于正確的藏寶地點，朝臣眾說紛紛。

    皇帝最終采納了一名朝臣的意見——打開東宮，搜尋太子妃曾經(jīng)生活的地方，看有沒有留下線索。

    禁軍如潮水涌入東宮。

    封鎖了數(shù)年的東宮第一次承載這么多人的進(jìn)入，驚飛的塵埃在每一間屋宇中飛舞。

    數(shù)額巨大的寶藏牽動著眾人的心神，時隔多年，東宮再一次回到人們的眼中。

    傍晚的時候，荔知帶著一群手提竹籃挎著茶壺的宮人來到東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