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鸞 第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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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順利了不少,荔知順手在路上抓起一把黃泥,在臉上抹了又抹。兩人在日上三竿的時候,終于看見流放隊伍的旗幟。 甄迢看見全須全尾的謝蘭胥,難以置信中又有一絲慶幸,死里逃生的皇孫很快被請進(jìn)了馬車,而荔知——因為擅自離隊,她面臨的是三十鞭懲罰。 在決定跟著謝蘭胥回到隊伍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做好了受罰的心理準(zhǔn)備。 三十鞭而已,她還不會因此被打倒。 “啪!” 鄭恭揚起的馬鞭,重重打在趴著的荔知身上。 荔知緊咬牙關(guān),一聲不吭。 荔家人因為嫌丟臉,早就躲得老遠(yuǎn),生怕被人知道當(dāng)眾受刑的是他們荔家的女兒。荔知的庶妹荔香倒是擠在圍觀人群里,一張臉皺得像浸水后曬干的紙。 鞭子每一次落下,都伴隨著后背皮開rou綻的劇痛。痛到極致,公開受刑的屈辱感倒也算不上什么了。 “我看你骨頭很硬嘛,如果你能忍到最后都不出聲,一會我就多給你一個饅頭?!编嵐Φ?。 比起她的雙生姊妹死前所經(jīng)歷的那些痛苦和絕望,僅僅是鞭打和議論……根本算不得什么。 荔知掙扎著握住另一只手的手腕,緊緊扣住手腕上的貝殼手鏈,好像這樣就得到了無限的力量。冷汗從她額頭和鼻尖一滴一滴掉落,將她面前的黃土也洇深了顏色。 鞭子帶著凜冬的寒氣綻開血rou,像是有千萬根凍過的銀針鉆入她的身體。 痛嗎怕嗎 她甚至都沒有看見自己的血,有什么資格感到害怕 最后一鞭落到她身上,破空之聲飛去很遠(yuǎn)。手執(zhí)馬鞭的鄭恭也出了一臉的汗,他依言拿來一個饅頭,像喂狗那樣扔到了荔知面前。 沒有人來扶她。她也不需要。 荔知用發(fā)抖的手撐著身體坐了起來,撿過地上那個沾滿灰塵的硬饅頭,用身上還算干凈的布料,顫抖著擦去上面的臟東西。 背上的衣被血水和傷口粘連在一起,冷風(fēng)一吹,皮開rou綻的傷口燙得像是火燒一樣。 荔知不在乎。 她在乎的,早就永遠(yuǎn)離她而去了。 孤零零地漂浮在人世間,那才是真正的無間地獄。 她握著餿臭的饅頭,低聲笑了起來。 …… 三千里流刑,不會因為誰受了鞭撻就停下腳步。 荔知一身冷汗,頭重腳輕地跟著流放隊伍繼續(xù)趕路。鄭恭在身后不留情地催促,馬鞭揮得噼啪作響。荔知視他為無物,保持著不落隊的速度走在最后。 馬車的四角鈴鐺在風(fēng)中唱著哀歌,踢踢踏踏的馬蹄聲作著伴奏,那面織滿梅蘭竹的錦簾,始終沒有拉開。 傍晚時分,流放隊伍停下來駐扎休息。 荔知拿著自己白天多掙的那一個饅頭,一如既往地去往馬車。 她像往常那般敲了敲車壁,過了一會,錦簾從里拂開。謝蘭胥看著她遞上的饅頭,神色復(fù)雜。 “……為什么還要送來” 荔知明白他在指那日她無意撞見的事,她小心節(jié)省下來的口糧,卻被他拿來喂狗。若是旁人,即便沒有結(jié)仇,也不會再做好心當(dāng)驢肝肺的事了。 可是荔知不在意。 因為她心中有愧,這愧疚沉甸甸地壓在她肩上。 “既然給了,怎么處置都是殿下的事。”荔知毫無芥蒂地笑道,“只要殿下沒有受餓,你把饅頭給誰吃都無所謂?!?/br> 風(fēng)從山谷上吹來,灌滿大地下陷的傷口。樹林里的葉片簌簌地響著,從遠(yuǎn)到近的呼嘯著,垂下的夜幕顯得更加孤寂。 謝蘭胥看著從她后背擴(kuò)散到肩膀的血跡,那些斑斑點點的鮮紅,讓他想起越是受盡苦楚,越是生機(jī)盎然的寒梅。 一個人有沒有受辱,取決于內(nèi)心有沒有磨折。 在她受刑的時候,他在車廂里聽見無數(shù)的聲音,卻唯獨沒有她的。 他罕見地感到困惑。 困惑一個數(shù)月前還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名門之女,卷入艱難時運中備受折磨,不僅沒有淪落枯槁,反而爆發(fā)出令人驚嘆的堅韌和不屈。 “……為什么”他問。 銀月流動的光輝之中,滿溢著幽哀的神意。 青黑色的樹林中揉進(jìn)了幾團(tuán)飄渺的月光,少女在馬車下仰頭看他,故意用黃土遮掩過的面龐上有兩道顏色稍淺的線,從霧蒙蒙的雙眼一直延伸到消瘦的下巴。 他不禁看怔了。 少女在月光下微微笑了起來,那雙霧蒙蒙的雙眼,像是云破日出后寶光璀璨的湖面。 “我說傾慕殿下,”她道,“殿下信么” 作者有話說: 女主:讓我康康誰會信 第5章 距離受到鞭撻已經(jīng)過去三日,荔知背上的傷卻還在滲血。 好不容易長好的傷口,一出汗就又被泡爛。身為流人,想要休息養(yǎng)傷那是不可能的事,流放路上沒有大夫,想從役人手里要到傷藥更是天方夜譚。 荔知只能回憶以前看過的雜書,從荒野中采來一種叫狗牙根的植物,趁夜間休息的時候,嚼爛了再抹在傷口上。 這種草雖是漫山遍野的野草,卻有止血養(yǎng)傷的作用。荔知當(dāng)初曾在一本游記里讀過這種草,著者在游山途中遭遇野獸,逃生后正是用這種野草搗碎了厚厚敷在傷口上。 幸運的是她找對了東西,幾日后,她的傷口已經(jīng)結(jié)痂。 這天晚間,流人們在一處荒野上駐扎休息。 荔知一如既往地從懷里拿出路上薅的狗牙根放入口中。又澀又苦的草汁封閉了少女的面部表情,好不容易嚼完,她忍著惡心把草糊糊吐在手心。 總不能在大庭廣眾下脫衣服上藥,好在荔知知道這里的唯一一個遮擋物——馬車。 用馬車隔絕他人視線后,荔知再脫下衣服,將草糊糊涂抹在背上的傷口。因為沒有人幫忙,往往她上完藥,一炷香時間就過去了。 多虧了馬車?yán)锘蕦O的名頭,盡管知道荔知在車后脫衣上藥,還是沒有流人和役人敢來sao擾。 至于皇孫本人——荔知相信他對車外的春光沒有興趣。 她上好藥,重新整理好衣裳,離開之前,她敲了敲車壁。 她拿著干糧在車廂外等了許久,簾子才被揭開。 謝蘭胥臉色比往常更加虛弱,額頭和鼻尖都掛著一層細(xì)密的汗珠,他緊抿著嘴唇,似乎正在忍受某種痛苦。 “殿下有什么地方不舒服”荔知立即問道。 謝蘭胥搖了搖頭,啞聲道:“沒事……” 荔知卻眼尖地捕捉到他的右腿僵硬,動作奇怪。 只略加一想荔知便明白了病灶所在——雖說步行三千里是酷刑,但是三千里都呆在馬車上,同樣也算不上什么輕松差事。 她稍加猶豫,試探著按住他的右腿。 第一次接觸男子腿部,荔知心里多少有些難堪,她盡力克制著面上的表情,卻控制不住慢慢發(fā)燒的耳廓。如果謝蘭胥再把她拒絕,她恐怕要找個洞就地鉆進(jìn)去。 為了不給謝蘭胥開口拒絕的機(jī)會,荔知狠狠按壓手下肌rou。 一聲痛哼從謝蘭胥齒縫中逃出。他為此感到窘迫,單薄的雙唇更加用力地抿了起來。 “很快就會好了?!睘榱司徑鈱擂?,荔知說,“我的雙生姊妹以前練完舞回來,我就是這么給她捏的?!?/br> “她也在隊伍里面”謝蘭胥皺眉忍耐腿部的癢痛。 “……她死了?!?/br> 荔知快速揉了幾下,看向謝蘭胥:“還麻么” 謝蘭胥試了試,成功恢復(fù)端正的坐姿。 “多謝。”他說。 荔知這才拿出包在手帕里的饅頭,不由分說塞進(jìn)謝蘭胥手里。 謝蘭胥看著正在收手帕的荔知,輕聲道: “荔姑娘將口糧讓與我,自己又吃什么呢” 荔知抬頭一笑,“我吃一頓餓一頓,反而能夠精神些?,F(xiàn)在要緊的,是殿下早日康復(fù)?!?/br> “我的病,不是吃飽就能好的?!?/br> “那要怎么才能好”荔知認(rèn)真地看著他,“若是需要草藥,殿下可將草藥的特征告訴我。我會盡力幫殿下尋到?!?/br> “老毛病了?!敝x蘭胥避重就輕。 他掰開干硬的饅頭,將其中一半大的遞給荔知。 “多謝荔姑娘的好意,但喂狗——只需一點就夠了。” 荔知聽他說要喂狗,也不惱。她接過謝蘭胥遞回的大半個饅頭: “那就——” 話沒說完,幾聲狗吠讓前方的流放隊伍忽然嘈雜起來。 荔知幾乎以為自己聽見了幻覺。 狗吠雖然大差不差,但飼主永遠(yuǎn)聽得出自己的狗和別的狗發(fā)出的叫聲有什么不同。就像聽見這聲狗吠,荔知永遠(yuǎn)不會聯(lián)想到謝蘭胥用于取樂的那群野狗。 這分明是自己養(yǎng)的那條狗,但它怎么可能出現(xiàn)在這里 荔知顧不上其他,快步跑了過去。 跑到前方,一只熟悉的大黑狗正沖著圍堵的幾名流人汪汪叫著。荔知的心臟在胸腔里咚咚咚地跳著,震驚和喜悅像一股激流涌上她的頭頂,而她就是其中那片不知所措的孤舟。 “神丹!”荔知脫口而出。 大黑狗立即抬起頭來,看見人群外的荔知,大黑狗更加興奮,幾個閃躲后,從一名流人的身下鉆出,轉(zhuǎn)瞬就奔到荔知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