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畔的人端起茶杯來，孫開祥才寂寂道：“天災(zāi)我都逃不過，更遑論他們這些作死的人禍。由他們?nèi)グ伞！?/br>
    孫施惠兩口灌下冷茶，眼里心里都不能再沉靜了，把杯子遞還給汪鹽，偏頭朝爺爺，“這么多年，您總算清醒了?！?/br>
    汪鹽小心翼翼拿手肘推一下他。

    孫開祥卻看到了貓貓這女兒家的小心思，面上艱難地朝他們一笑，沒有回答施惠這一句，卻格外關(guān)照了題外話，“你這輩子，失多少也得多少。施惠，你要珍惜，一個好妻子一個好岳父，是要比什么遺產(chǎn)都矜貴的?！?/br>
    老爺子陡然間提到了去了的金錫。

    提到了那些年，他百般對這個兒子不滿意，軟弱，優(yōu)柔，顧不到他是個男兒的自覺、擔(dān)當(dāng)，那個年代，二十三四歲，一心全沒父親沒家業(yè)，只想著他那些虛無縹緲的藝術(shù)與享樂。

    他不是沉迷那些放縱里，不會去風(fēng)月場所，也不會流連在個婊/子身上。

    孫開祥即便到如今，也終究沒有改口改觀。他陰郁枯槁的顏色，正經(jīng)朝施惠，“哪怕那個人是你的生母，我也痛恨極了她。施惠，傷疤不在你脖頸上，你還不曉得疼，等哪天你有兒有女了，你就會明白，你滿心滿意寄托的兒子，全不是你期冀的樣子，他挑不起你的擔(dān)子，反而哪怕那樣死了，也來誅你的心?！?/br>
    當(dāng)年，孫開祥還沒從兒子意外空難里回過神，就被那個女人上門的消息狠狠折辱到了。

    終究心灰意冷的人沒有愿意和那個野路子女人談交易，孫開祥從頭至尾甚至沒見過對方一眼。

    他更不稀罕有這種女人一半血緣的孫兒。

    直到那個孩子靈氣逼人地出現(xiàn)在舞臺上，那時候的施惠，當(dāng)真和小時候的金錫如一個模子扒下來的。

    孫開祥問他，叫什么名字。

    施惠，謝謝惠顧的惠。

    他再問孩子，誰教你這么說的？

    孩子答：mama。

    孫開祥那一刻才認(rèn)命了，認(rèn)一切天災(zāi)的命，認(rèn)妻離子散的命，認(rèn)被這些蠅營狗茍算計的命。

    那就請老天爺看在他認(rèn)了這么多命的份上，也繞他一回不認(rèn)命罷。

    他赤手空拳掙到的基業(yè)，不想就這么毀掉，或者到老了再散去千金，他沒這么偉大。

    不到半年的工夫，他把這個孩子接回了孫家。

    這中間多少波折波瀾，他才把這猴頭般的孩兒馴服了。

    事到如今，“施惠，我叫你跟著姓孫，有多難啊。這其中，怕只有咱們爺孫倆清楚了。”

    一輩子說一不二的大家長，今天，頭一回朝施惠低頭，“這些年來，我顧那些本家，就是在做功德罷了，施惠，我前頭那些年，怕就是造孽多了，才叫你奶奶走了，爸爸亡了?！?/br>
    孫開祥艱難地說了這許多話，床畔的孫施惠都久久沒應(yīng)答，他一只手去撩邊上幾案上破冰開來的水，由著自己的手浸在冰水里，不多時，再聽到爺爺開口，“我曉得你去找過你生母?！?/br>
    站在一邊的汪鹽都跟著吃驚了下，倒是孫施惠鎮(zhèn)定從容。像是無所謂爺爺知道，又或者了然他歷來的行徑，都瞞不過爺爺。

    那個女人從孫家要了一套房子的錢和長女擇校上學(xué)的名額。卻沒有因此翻身。

    吃喝/嫖/賭的人，是戒不掉骨子里的糜爛的。

    那些錢沒多長時間就被施媛?lián)]霍掉了，還被她后來認(rèn)識的男人騙去一部分。她只得重cao舊業(yè)，女兒上學(xué)也不理想。直到有一年，生了場重病，母女倆這才回了鎮(zhèn)江原籍。

    拿著最后一些體己錢，開了一家面店。生活不富余，但溫飽能擋，風(fēng)雨能宿了。

    施惠二十歲那年，她托人從鎮(zhèn)江捎來一個金戒指。

    書信被孫開祥燒了，但是上頭的話，他還替施惠記著：

    老家二十歲的孩子都是個大日子，我也只能這點能力了，求您轉(zhuǎn)交給他。

    實在不行，把這金子融了，化在別的上頭也可以。

    您放心，這些金子干干凈凈。

    孫開祥要富蕓蕓去拿那金裹匣子，一堆金玉里，翻出了個最不值一名的圈戒，戒身里頭鐫刻著一個不算文雅筆觸的惠字。

    富蕓蕓遞過來，惠字本人卻遲遲不接手，汪鹽看著都替他難過，她干脆替他伸手了，赤金捏在指間，比千斤重。

    孫開祥看施惠始終陰霾著臉，他再繼續(xù)道：“收了你生母的戒指，但我沒有后續(xù)往還給她，一來怕她喋喋不休，二來，窮病難醫(yī)。告訴你這些，也是想朝你有個交代，施惠，我閉眼后，你如何再去彌補你母親，那是你的權(quán)利和孝道了?！?/br>
    孫施惠沒正視爺爺，卻脫口問他，“您就這么生怕我回頭找她們是吧？”

    室內(nèi)昏慘慘的暗與冷，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守在床榻邊的孝子賢孫何嘗不是，孫施惠苦笑再苦笑，他告訴爺爺，“不會了，您放心吧。我在我岳父那里領(lǐng)悟一個道理，父與子得有緣分，雙方都是，哪一方缺這點緣，都無濟于事。”

    “我七歲頭一天，您和她一齊決定了我的命運開始，我就注定回不去了。不然，不會那樣偷跑出去，卻無論如何都記不起回家的路?！?/br>
    “爺爺，我哪怕回頭找她們，有與我是孫施惠有什么沖突呢？”說到底，不過都是他們私欲太重的緣故。

    其實沒了金錫，還有瑯華?？墒菭敔斂船樔A太不成器，又死心眼地覺得哪怕瑯華成家生個孩子，也不是正經(jīng)的孫兒。

    所以，他寧愿由著幺女任性妄為。這些年，無底洞地填女兒，只要她乖乖地，別出格就好。

    至于施惠，一個繼承人，一個管家者，兒女情長的那些，只會消磨意志。

    他要做好的，是方方面面的決策，彌補他父親的那些不足。

    高處不勝寒，高處也不需要那么多人比肩。

    “可是高處沒個人常伴常醒，才會跌下去，粉身碎骨?！?/br>
    孫施惠一面苦嘆，一面置喙?fàn)敔?，“這些年，比起您對我的冷落與苛刻，我反倒是覺得瑯華更不值。”

    “你會善待你的姑姑的?！睂O開祥說得是陳述，篤定。

    孫施惠把那只手從冷水里提溜出來，接富蕓蕓遞過來的一塊毛巾揩手。走到這一步了，他也無所謂面子架子了，點頭應(yīng)允下來，“當(dāng)然。她是我父親的胞妹，再作妖作死，終歸和我一個姓。我不善待她，我的面子要往哪擱呢?！?/br>
    床榻上的人，不禁艱難地點點頭。趁著他清醒，想要喊瑯華一并過來交代些什么。

    于是床邊的人回頭，才發(fā)現(xiàn)瑯華不知什么時候就站在門簾邊了。

    孫開祥看到了他的小女兒，抬抬手，示意瑯華過來，喊著她從前還在搖車?yán)锏拿?，“寶兒?！?/br>
    他的女兒他知道，根本不是虛與委蛇的料子。

    “施惠，我把你姑姑托付給你了，她什么脾性你最清楚。鬧破天，也就吃醋拈酸那點子事，她同你別苗頭，可是回回哪個在外頭說你什么，她都是要和人家吵仗的。她就這點城府這點頭腦了，怪我，由著她任性了這些年。我也不是不知道，她吃你的醋，覺得我偏袒了你。當(dāng)著你們的面，我也干脆給你們說開，就當(dāng)我偏袒孫子吧，因為我指望他替我挑這個擔(dān)子，指望他接金錫的班，替我顧好慮好我身后的人?！?/br>
    瑯華遲遲沒有過來，加上孫開祥強濟精神說了這好一番話，這才咳嗽掩不住了，身子骨一倒塌，翻伏在床邊，要嘔什么的樣子。

    孫施惠連忙去扶爺爺，把人扶住躺平的時候，才摸到爺爺嘔穢物里的血。

    瑯華看到那一灘污漬里的紅，這才崩潰地跑過來，跌在床榻板上，膝行了好幾步，去握孫開祥的手，再任性再妄為的人，在父親邊上，終究是個孩子，她一面熱淚，一面急急地喚著，“爸爸，爸爸……”

    孫施惠要汪鹽去喊周主任，外頭人聞聲也都要急急進來。

    孫津明率先進房的。他十來歲就得孫開祥的濟益，算是養(yǎng)子也不過分，他感懷二叔的襄助，陡然聞到動靜，再沉穩(wěn)的人也不禁跟著破防，連連喊了二叔好幾聲。

    房里擠滿了腳步，周主任不肯這么多人在里頭，要施惠驅(qū)散開。

    床邊伏身哭的瑯華又死活不肯松手。施惠與姑姑同檐這些年，從來沒見她這樣過，也跟著不忍起來，不禁輕聲來摘她的手，喊她，“瑯華，不要任性，先讓爺爺給周主任瞧瞧?！?/br>
    伏在父親身邊的瑯華，不知怎地，急火攻心一般地暈厥過去。

    孫施惠忙著要給周主任騰地方，無暇分顧之際，趕忙撈起瑯華的臉，再朝邊上的孫津明示意時，后者站在二叔床邊，卻踟躕，沒有上前。

    眾目睽睽，他不想也不敢。

    幾秒鐘的忌憚，孫施惠終究目光冷下來，隨他去，也不假手于人了。

    他打橫抱起瑯華，驅(qū)著一行人往外去。

    也抱著姑姑到外頭透口氣。

    第84章 點點星（31）

    挨得近的緣故, 孫施惠才感覺到他臂彎里的人渾身guntang，呼吸都是熱的。

    那頭，汪鹽喊了周主任, 又腳步不停地要阿秋去打點爺爺身后事的那些細(xì)節(jié)，她直覺不好，前幾天已經(jīng)聽阿秋念叨那些老舊禮了，最后那一程, 穿孝衣要趁著人還活著。

    汪鹽出來短暫透了這么一口氣, 已經(jīng)要扎到爸爸懷里哭了。人生為什么非得有生老病死。

    她還沒轉(zhuǎn)得回來神呢，臥房那頭，孫施惠抱著瑯華出來。

    汪鹽連忙迎上去, 孫施惠長話短說的樣子，“給她找點糖水喝一下?！?/br>
    他再要喊老姚來, 說送醫(yī)院，“姑姑好像在發(fā)燒?！?/br>
    這些年，姑侄倆都不對付。孫施惠進孫家二十年，他正經(jīng)喊瑯華姑姑沒幾回，今晚是板上釘釘?shù)目谖恰?/br>
    汪鹽等著他把瑯華擱放在外面的圈椅上，伸手去探瑯華額溫，很燙。該是她下午回來那陣已經(jīng)在燒了。

    汪鹽卻沒響應(yīng)孫施惠的送醫(yī)院，她顫栗精神地看他一眼，二人在外人眼里, 就是夫妻商議事情的悄聲。汪鹽建議, “爺爺這里說不準(zhǔn)的事, 你現(xiàn)在要送瑯華去醫(yī)院, 她沒準(zhǔn)……”

    “好?！睂O施惠也回過神來, 他握握汪鹽的手, “那……”

    “等周主任看一下?！?/br>
    那頭，汪敏行過來，支援施惠的樣子，要他進去料理爺爺。隨即，汪老師把一個玻璃茶杯遞給妻子，伸手來抱瑯華，說靠在這里，人來人往的也不像樣子。

    汪敏行要抱瑯華回她院里去。

    一行人鬧哄哄里各司其職。孫津明從臥房里挑簾出來時，汪老師同師母已經(jīng)先把瑯華送回去歇息了。

    孫施惠與簾下的人打了個照面，二人相約無話。

    交錯的那一秒，孫津明反而先沉不住氣了，“她怎么樣了？”

    孫施惠早先就說過，要汪鹽不要亂點鴛鴦譜，但今天，跟鴛鴦扯不上什么關(guān)系。他高津明一頭，往房里去的那一秒，冷冷發(fā)落津明，“爺爺說得對，瑯華能看上什么人，全是輕骨頭的主。”

    津明冷笑，難隱忍地發(fā)作了句，“孫施惠，這很不像你?！?/br>
    “彼此彼此。今天沒有瑯華沒有孫開祥的千金，有的不過是一個在父親床前哭到上不來氣的孤女。孫津明，你去看看我岳父，今天抱一個女人，回去會不會被我岳母打死。”

    你也未免太小心了些。而這過分的小心反而曝露了自己。孫施惠顯然沒心情和他掰扯這些了。徑直往房里去。

    周主任陳言不大好，要施惠開始準(zhǔn)備后事吧。

    老爺子先前那一陣精神，也是民間約定俗成的，回光返照了。

    這一夜，孫施惠突然解了門禁一般的，由著陸陸續(xù)續(xù)的本家上門來，也不避諱人多口雜的可能攜帶病菌。

    一一看過爺爺最后一面。

    瑯華歇了一個小時，才蘇醒過來。原來是她這些天，腰背上長了個皰疹。

    周主任給了推了針退燒針，但腰上那皰疹得去醫(yī)院正經(jīng)用藥。

    汪鹽看過，光rou眼看，就知道里頭蟄著多少炎癥和膿。那皰疹不到癤拱頭了，且不會好。只能生挨著，旁觀者看著都覺得心疼。

    富蕓蕓看著瑯華還穿著那束腰的長裙，連忙小心翼翼地建議她，當(dāng)著一屋子的人的面，要她還是換掉吧，換套寬松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