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鹽看孫施惠面上不顯，可是四平八穩(wěn)的話里滿滿的譏誚與諷刺。他說爺爺接任何人回來都是他的權(quán)利。

    甚至該是權(quán)力。

    半路分手的夫妻，怨偶，哪怕沒了名分，說接回頭就接回頭。

    而當(dāng)初，七歲的孩子只想著他能有安全感一點(diǎn)，求爺爺把mama和阿姐也接過來，得到的是大家長情的訓(xùn)斥和狠心的人性剖白。

    血淋淋地告訴他，你母親不要你了，把你賣了換錢了。

    同樣是母親身份，到底瑯華比施惠貴重些。汪鹽時常想，如果當(dāng)初遇到的孫施惠，就是普通雙薪家庭長出來的孩子，他會怎么樣？

    還是這樣冷漠刻??？或者打落牙齒和血吞。明明，他一早上一身的隱忍與怒火。因?yàn)椴桓伤氖拢麉s偏要以一個繼承者的姿態(tài)聽這一地雞毛。

    眼前，孫施惠往老姚停車的方向那里走去，身影離汪鹽越來越遠(yuǎn)，站在那里的人想起他昨晚的那句：就是不喜歡你背對著我。

    “孫施惠！”汪鹽到底喊出聲了。

    走遠(yuǎn)幾步的人回頭，聽到汪鹽說，“我有點(diǎn)累，不想開車了?！?/br>
    正裝領(lǐng)帶的人冷冷地靜默了兩秒，朝她招招手，示意她過來，因?yàn)樗裉煲膊幌虢o她做司機(jī)了。

    看著汪鹽走過來，押一般地把她塞進(jìn)車?yán)?，知會老姚先送汪鹽去公司。

    通勤的路上，汪鹽幾發(fā)看他，某人都是閉目養(yǎng)神的寂然。

    汪鹽和他說話，問他昨天咖啡那一單多少錢。

    “忘了?！?/br>
    第二個話題，“聯(lián)名杯出來，送你一個，要不要？”

    “沒興趣?！?/br>
    第三個話題，“我要給老汪定今年仲秋沉浸式夜游園林的昆曲門票，你別忘了提醒我?！?/br>
    “老汪這么風(fēng)雅？”

    “因?yàn)樗臀覌尩谝淮渭s會就是去游園。那時候還沒有開放夜游的項(xiàng)目?！?/br>
    孫施惠聽到這才淡漠睜開眼，不期然地岔開了話題，“汪鹽，你在干嘛？”

    “……”

    “在安慰我嗎？”

    “……鐵人還需要安慰嗎？”

    “呵，我是就好了?！睂O施惠撳下車窗，由風(fēng)灌進(jìn)來，來淹沒他難抒懷的一口氣，再闔上窗，“實(shí)情告訴你，很煩。汪鹽，我無比厭倦這最后知情人的生活模式?！?/br>
    而事實(shí)上，他或公或私，一直在扮演著這最后知情人，行使著最終決策權(quán)。

    “我媽就說過，家事家事，其實(shí)真正和自己有關(guān)的事大概只有三成，其他全是別人的，卻又關(guān)乎我們的事。模糊概念，統(tǒng)稱為家事?！?/br>
    孫施惠聽汪鹽這話，沉默良久，最后伸手來，都到她眉間了，又收回了?！伴T票很難買？”

    “什么？”

    “你說的什么夜游?！?/br>
    哦，汪鹽會意，再客觀陳述的神情，“也不是難買，是我怕忘了?！庇袝r候我們總會把珍重的事情認(rèn)真記在哪里，一筆一劃，卻敵不過庸庸碌碌的明日復(fù)明日。

    “我來出錢，你來買，買四張票?！?/br>
    “嗯？”

    “我也沒夜游過園林。我約你，你爸約師母。”

    “……”汪鹽靜靜瞥說話人一眼，“這種專場沉浸式的門票不便宜哦?！?/br>
    孫施惠回盯她一眼，“汪鹽，我今天心情不好，休戰(zhàn)好不好？”

    隨即他低頭去翻手機(jī)，手指打字了一會兒，再把他的微信頁面亮給她看。

    該死的孫施惠，他即便撲克著臉，也能精準(zhǔn)招惹到汪鹽。因?yàn)樗阉⑿琶麄渥⒊砷T票，“在你沒有買到前，我不會改回來的，且永久置頂?！?/br>
    這樣，她忘了，他也不會忘。

    汪鹽看著他的微信頁面，不禁好奇，“你之前給我備注什么？”

    “別理汪鹽?！?/br>
    “孫施惠，你這個變態(tài)！”

    “不是嗎，你哪回不是這樣。汪鹽，我在b城的那幾個月，你一通電話都沒有給過我?！?/br>
    “……那是因?yàn)椤?/br>
    “嗯？”他等著她的解釋。

    因?yàn)閷O施惠中途幾次回s城，他都沒有聯(lián)絡(luò)她。汪鹽只覺得他忙碌的價值里，從來沒有一秒一空拍有她的余地。

    汪鹽難得的莽撞，“因?yàn)槲矣X得你不需要。也不想傻里傻氣地給你去通電話，然后沒人接，或者被你掐斷。”她如是說著，無端掉了幾滴眼淚，別過臉去，預(yù)備拿手抹掉。

    孫施惠一時扽她回頭?？粗难蹨I，才要說什么，汪鹽情緒上頭，控訴他的同時也提及了從前，“孫施惠，不接我的電話已經(jīng)是我交際里最頂級的黑名單。我真的恨透這種行為了?！?/br>
    汪鹽實(shí)在不想再在他這里體會到這種冷漠、甚至是冷暴力。

    她寧愿什么都沒有，朋友也從來不比愛情遜色什么。

    心情不佳的人說過的，今日休戰(zhàn)。哪怕她這一陡然的眼淚，未必全為他流，孫施惠也抽著紙巾給她擦。

    一面擦一面告訴她，“我不接你電話只有兩種情況，一是忙確實(shí)難離席，二是沒聽見?！?/br>
    “汪鹽，不存在第三種。我哪怕不想接了，也會告訴你?！?/br>
    “我這么說，你清楚了嗎？”

    汪鹽紅著眼眶盯著人。

    孫施惠隨即道：“清楚了就去好好上班。天塌不下來，我和你爸都還在?！辈粶?zhǔn)為第三個男人淌眼淚。

    *

    周三下午瑯華就安排了父親住院手續(xù)，做定期的每月身體檢查。

    在此之前，姑侄倆在孫施惠的辦公室辯了一場。汪鹽知道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班回來，孫施惠講得倒輕松，汪鹽問他們辯的結(jié)果是什么。

    什么。孫施惠滿不以為然，他只說瑯華這些年了依舊是沒長進(jìn)，遇到事就跳腳。哪怕對象是她親媽。

    汪鹽卻只關(guān)心孫施惠什么想法。

    有人沒什么想法。倒是有做法。

    周三這天，爺爺入院等候周四的檢查，孫施惠只晚上入夜后短暫露面，交代了幾句，臨走前說周四他和趙寅軒那里有館稿設(shè)計(jì)圖要看，可能一天的會和安排。

    要瑯華受累些，任何情況，及時與他溝通。

    瑯華哪能受孫施惠這種傲慢冷漠的氣，兩個人在廊道里就對峙了起來，瑯華問孫施惠，“這是什么意思？”

    “你當(dāng)真由著他們了？”

    孫施惠好整以暇地笑，反問瑯華，“那么你覺得我要做些什么？瑯華，現(xiàn)在是你和你母親不睦，你不肯她回來探望你父親。不是我呀?！?/br>
    瑯華氣得幾乎要發(fā)抖。

    孫施惠繼續(xù)反問她，“我如何替姑姑出這口氣呢？拼著忤逆不孝的名義，勒令爺爺不肯接他的故人回頭？”有人冷漠一記笑，“我又落什么好呢？事實(shí)也是，瑯華，我這些年哪怕是既得利益者，也付出了我該付出的，無論是辛勞還是苦勞。”

    孫施惠說，走到這一步了，他不會允許自己背負(fù)任何不孝的罵名的?！拔液湍阋粯?，只得我該得的?！?/br>
    汪鹽陪孫施惠一起過來探望的，某人說完他想說的，即刻牽她的手要離開。

    瑯華喊住自己的侄兒，“孫施惠，你就是恨爺爺，你恨他，也恨我。所以你恨不得我們打翻天才好呢！”

    有人站在廊道那里，沒有回頭。汪鹽要，他也不肯。

    瑯華繼續(xù)，她孤立無援的這一刻，才明白這些年，孫施惠在這個家是怎么熬過來的。七八歲的孩子，一天天熬到今天，無父無母無親信無手足。有的只有規(guī)訓(xùn)和教養(yǎng)。

    “你也恨我當(dāng)初任由你和康橋來往，再告訴了我爸?！爆樔A惡意地笑著，“是的，我就是想看看你會不會和阿哥走上一樣的路?！?/br>
    孫施惠依舊牽著汪鹽的手，沒有回頭，也一字一句告訴瑯華，“我和誰的來往那都是我自己的事，我不賴也不會遷就任何人?！?/br>
    瑯華徒然落淚，“可是你就是恨我們，恨我們讓你和你母親生離?！?/br>
    “施惠，如果隔了這些年，你的母親也回來找你，你要如何面對她！”瑯華哭得潸然，她說她恨透這種日子了，每個人都自私自利，只守著自己。

    也恨阿哥死了，他不死，這個家不會這樣的。

    孫施惠這才轉(zhuǎn)過身來，把一天前跟汪鹽說的話，難得的不吝嗇，知會瑯華，“天塌不下來，你也不會死。瑯華，不是問我如何面對我的生母嗎？我可能比你僥幸些，因?yàn)槟莻€女人永遠(yuǎn)不可能登孫家的門。”

    “而其他，姑姑，我們做不到孝，那就順吧。這可能是我作為孫姓人最后的自覺了。你替你阿哥，我替……我父親?！?/br>
    *

    周四這天孫開祥的全身體檢，終究孫施惠沒露面。

    汪鹽也沒告訴他，自己趁著下午外勤便利的時候，輾轉(zhuǎn)來到醫(yī)院。周主任知道她是施惠的太太，理所當(dāng)然地認(rèn)為她是來替施惠的。

    老爺子的一應(yīng)情況都告訴了這位孫兒媳。

    之前手術(shù)的結(jié)果就只剩保養(yǎng)、帶病延年，這一次的檢查，依舊不是特別樂觀，周主任保守估計(jì)，也就半年到十個月的光景了。

    還有的報(bào)告沒出來。周主任說，一有結(jié)果，他會再第一時間跟施惠聯(lián)絡(luò)。

    汪鹽慎重地從周主任辦公室出來，準(zhǔn)備去爺爺病房的時候，遙遙看到津明領(lǐng)著個花白頭發(fā)的老婦人出了電梯。

    不多時，瑯華就出來，揚(yáng)長而去。汪鹽想追也來不及。

    等她沒趕上瑯華的腳步，再想折回病房的時候，津明阿哥從里頭出來，迎面碰上了汪鹽。

    汪鹽沒開口，就聽到里面泣訴的聲音。

    她一時卻步了，暫時不打算進(jìn)去了。因著孫施惠的立場，她不想他再次淪為最后的知情人。

    只托津明阿哥轉(zhuǎn)告，說施惠讓她過來見一面周主任的。而爺爺里頭，她就暫且不進(jìn)去了，進(jìn)去了叫兩個老人面上都難磨得開。等收拾好平靜下來，她再去打招呼。

    孫津明看汪鹽默聲就要走的樣子，喊了她一聲，“鹽鹽，你和施惠……還好吧？”

    汪鹽不解地看一眼孫津明，她始終尊重地喊他一聲阿哥。微微點(diǎn)頭，對外，她始終維護(hù)他們夫妻的名義和顏面。

    “孫施惠不是這種人，他說不來就不會要你過來問任何情況?！睂O津明饒有深意地試探著汪鹽什么。

    而汪鹽只淡漠地抬頭投一眼孫津明，“是的，孫施惠這個人比誰都嘴硬。他嘴上說著不來，可是我來前，他電話已經(jīng)打過周主任了?！?/br>
    孫津明面上不表。

    汪鹽繼續(xù)她護(hù)犢子的口吻，“他這么多年一向這樣的，我爸說他，嘴比骨頭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