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套水菱紅，一套藏青藍(lán)。

    不得不說，到底藏青藍(lán)贏了。贏在穿在一身冷白皮上，饒是孫施惠在那炸毛地擦頭發(fā)呢，也勝過某寶上那些模特好些倍。

    男人短發(fā)就是好，干毛巾對付幾下，就利索不拉垮了。甚至炸毛有力地蓬著，孫施惠順手把擦頭發(fā)的毛巾扔到藤椅上時，看到上頭有床綠色的被子。

    他很清爽這些被子是汪家的陪嫁，眼下，其他幾床還在床上呢，唯獨(dú)這一條綠油油地安置在藤椅上。

    “什么意思？這一床是給我的？”

    汪鹽頭發(fā)沒全干，這才坐靠在床頭，看手機(jī)之余，聽到孫施惠突然這么問她。

    她才要解釋被子上的抽絲，又聽他緊跟著一句，“所以不分房，要跟我分床咯？”

    汪鹽看他一眼，孫施惠也垮個批臉盯著她，一副高高在上的口吻真討人厭！

    床上的人干脆不理他，由他自己去領(lǐng)會吧。你覺得是分床那就分床。

    孫施惠足足等了汪鹽一分鐘，她都眼皮不高興撩的那種，不搭理人。

    良久，她這才抬眼，看孫施惠一眼，他突然一腳跨上床，嚇了汪鹽一跳，連忙擁緊被子，兇巴巴問他，“你干嘛！”

    人高馬大之人，站跨在床上，居高臨下看她，“我干嘛，我拿我的被子，不行？”

    說著，他再扯過一床被子來。

    要他睡那個搖搖晃晃的藤椅，還不如讓他去死。

    孫施惠拖那床綠色的被子鋪到地板上，手里再一床由蓋。還傾身到汪鹽身邊拿過她邊上多余的枕頭。打地鋪完畢，問床上的女主人，“這樣滿意了？”

    汪鹽恨不得罵他個狗血淋頭，然而，嘴上就是要?dú)馑?。不破功才能氣著他，“滿意了，睡吧。”

    孫施惠氣得磨后槽牙那種，他一時才不肯汪鹽如愿。

    只問她，“你是不是忘了點(diǎn)什么？”

    汪鹽把手機(jī)擱到床頭柜上，攏攏七八成干的頭發(fā)，要蒙頭睡，才不由他再亂說什么。

    她人往被子里去，孫施惠就干脆來揭她的被子。

    “干嘛呀，我忘了什么？”汪鹽躺在枕頭上，由他抓著被子的一角。

    孫施惠看著大紅枕頭上躺下頭發(fā)亂了的汪鹽，素顏，折騰了一日，多少有點(diǎn)倦色。

    還是脆弱不禁盈握的那種倦怠。

    他到底去書房把那套協(xié)議書拿了過來，提醒汪鹽，“我說過的，別信任何人，只信白紙黑字?！?/br>
    是汪鹽答應(yīng)和他履行婚約的協(xié)議書，婚姻達(dá)成滿三年后，她就可以分到他已婚名目繼承遺產(chǎn)一半項。

    一式兩份的協(xié)議，簽字，贈與合同便能生效。

    床邊站著的人，手里捏著這白紙黑字，執(zhí)意得很。汪鹽沒好氣地想接過，她才伸手，孫施惠便松掉了，兩份協(xié)議甚至都沒分開裝訂，一時撒手，白花花的a4紙灑了地上鋪被上都是。

    汪鹽作勢彎腰去揀，有幾張覆在孫施惠腳上，他不耐煩地踢開。汪鹽抓那幾頁紙時，不經(jīng)意看到了有人腳面上的一處傷疤。

    這么些年過去，他早已不是當(dāng)初那個忍痛忍淚的小男孩了。人會長大，傷疤會淺會淡，然而，卻始終蟄伏一般地跟著他。

    作者有話說：

    老規(guī)矩，十萬字打卡。抽個小獎啊。

    第24章 家家雨（4）

    *

    汪鹽從上幼兒園起, 暑假都一直被父母安置在鄉(xiāng)下。

    那時候mama要上班，爸爸還要讀書寫論文。七歲的貓貓不懂，爸爸怎么還和她一樣也要上學(xué)的。大人不是不要上學(xué)的嘛。

    那一年, 夏天特別熱。也特別邪門，鄉(xiāng)下地方，兩個村上溺死了好幾個孩子。陳茵聽著鄉(xiāng)下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恨不得連夜把女兒接回來。

    汪敏行寬慰妻子, 哪一年都有這種新聞。未成年意外死亡的“頂級殺手”一直是溺水。

    于是, 鹽鹽在鄉(xiāng)下爺爺奶奶這里，父母早晚各一發(fā)電話。照應(yīng)老的叮囑小的，別下河口去, 水里有鬼會拖人的。

    這天汪鹽跟隔壁張奶奶家的孫兒途途約好一起在河邊拿帶柄的淘米籃子張魚。放點(diǎn)米飯在籃子里，然后把籃子飲到淺淺的河水里, 等那些小魚兒全游到陷進(jìn)里去，他們猛地一提……

    奶奶坐在門樓里剝毛豆，順便時時刻刻望著河口石板上的鹽鹽，要他們上來，別再玩了。再提醒鹽鹽，給你mama曉得了，不得了。老太太再抱怨的口吻說兒媳婦閑話，說鹽鹽腿上蚊子咬幾個包，你mama都要怪鄉(xiāng)下不好的主。

    快快上來, 聽到?jīng)]有?。「鷽]長耳朵一樣啊。

    河邊石板墩子上, 鹽鹽和張途途把那籃子嘩啦提上來, 一條魚都沒有。

    她剛要撇嘴的, 門口響起一陣腳步聲。

    窸窸窣窣的動靜往汪家門樓去, 領(lǐng)頭的人問嫂子好, 春來在家嗎？

    汪鹽尋著動靜上岸來，也喊張途途上來，讓他不要一個人在河邊。

    爺爺這里，每年暑假都有好多人上門來看頭疼腦熱。那時候的醫(yī)療服務(wù)還沒有那么正規(guī)全面，鄉(xiāng)下赤腳醫(yī)生的診所也是被周遭人認(rèn)可也需求的。

    況且汪醫(yī)生中西醫(yī)都通，他父親傳下來的創(chuàng)傷藥更是治好了好些人的流膿剮rou的傷口。

    孫開祥抱著剛認(rèn)回來半年的孫兒，襟前襟后都淌汗淌得潮透了。托孤般的愁容與口吻，問老汪，這腳該怎么好，施惠犟得不肯在醫(yī)院啊，他老這么動著不肯配合，我真的怕他廢了……

    汪春來把那紗布揭開來，坐在孫開祥腿上的孫施惠，七歲而已的孩子，恁是一聲不吭。

    那傷口血rou模糊的，炎癥沒除，甚至腫得老高，血是血，水是水。

    好在沒傷到筋骨，但這外傷不好好養(yǎng)，保不齊會往里頭爛。施惠死活不肯植皮，不肯待在醫(yī)院。孫開祥也多少有點(diǎn)舍不得在孩子身上取組織，又說，那吊針的頭子，你根本看不住他，扎一回拔一回。

    汪春來醫(yī)者父母心，說三天，三天在他這里消炎加清創(chuàng)。如果不見回頭的效果，你堅決別耽誤，去醫(yī)院植皮。再笑話老友，哪能由個孩子說了算的！

    汪春來手捉住施惠的腳，臭小子別著勁，汪春來就狠狠在他腳踝處敲了下，孫施惠這才哇呀呀叫出來。

    那牽連皮rou的疼，光看著就觸目驚心，他再那么叫喚出來。

    嚇得邊上的汪鹽咬自己的指頭，然后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

    傷在腳上，又是個孩子。說不讓他動，他自己都不能保證。汪春來知道孫家這半生不熟的孩子難教難養(yǎng)，也索性叫老友就把孩子放在這幾天罷，他也好幫忙看著，別來來回回搬動了。

    一天三頓，汪家管給他吃。汪鹽記得，孫施惠來的頭一天晚上，奶奶惦記著不能吃發(fā)物，不能吃帶醬油的東西。只給他下了碗絲瓜雞蛋湯的掛面，讓施惠今天艱苦些，明天去買筒骨給他熬湯喝。

    孫施惠先是在那不合群地坐著，傷了的腳被汪春來叮囑擱在一張竹凳上，架得高高的。

    那碗原本麻油噴香的絲瓜蛋湯面，寬湯少面的，很有胃口的。

    被他熬得全渾了湯。

    要是鹽鹽這么糟蹋糧食，奶奶早教訓(xùn)了。沒轍，別人家的孩子，還是有錢人家的。奶奶嘆一口氣，要鹽鹽去把那碗面收掉吧，等他餓了再說。

    汪鹽走過去，隔著一道紗門跟房里孤寂沉默的人說話，看在他傷得那么重的份上，“你快吃吧，爺爺說，不吃更沒營養(yǎng)好傷口。”

    再等了一刻鐘，汪鹽進(jìn)去，給他點(diǎn)蚊香，再把風(fēng)扇調(diào)大一檔，準(zhǔn)備把那碗早已冷透了也坨得沒湯的面端走時，椅子上的人有反應(yīng)了。他搶回那碗面，不是吃，而是扒。

    就這么扒到了嘴里，咽下去了。

    臨睡前，汪鹽還給他拿了幾個山楂糖球，是爺爺給她買的，她把上頭最大的兩顆送給了孫施惠。

    第二天，孫施惠在門樓里清創(chuàng)加打消炎點(diǎn)滴。汪鹽在邊上畫畫，東南風(fēng)吹得門樓過道里，酣暢也鼓燥的熱。隔壁家的途途再來找貓貓去張魚，貓貓說今天不去了，她要途途就在這里玩。

    途途把手里的餅干勻給貓貓吃，順便給生病的那個誰一個。

    結(jié)果，施惠把人家的餅干扔到地上。

    汪鹽撿起來去喂雞了，回來要途途別招惹施惠，他腳疼。

    途途問貓貓，他是誰呀？

    貓貓：他是我的朋友呀。

    下午，奶奶給他們炒蛋炒飯吃。額外還一人配一碗骨頭湯。

    汪鹽為了配合孫施惠，搬張長凳在他們之間，他兩個碗，她也是。

    看到施惠拿不銹鋼的勺子挖飯吃，她乖巧地問他，“好吃嗎？”

    施惠不說話，汪鹽手里啃著的一個大骨頭，不設(shè)防掉回湯里，濺得他半邊臉的湯。

    汪鹽卻笑壞了。

    奶奶在一邊呵斥他們，吃飯的時候不準(zhǔn)笑，會嗆到的。

    第三天，換藥的時候，孫施惠已經(jīng)能跳房子般地格幾步了。孫開祥愁容舒展，想接他回去養(yǎng)的時候，他只說不想回去。

    于是孫家大禮小禮地往汪家搬了不少，由著施惠在這里養(yǎng)了一個星期。

    這一個星期，汪家貓貓全程陪著施惠玩，陪他解悶，陪他看動畫片，陪他下棋、解魯班鎖?？次浵伆峒遥懒蓑球緮喑蓛砂脒€能活，以及爺爺奶奶房里，半夜飛進(jìn)來一只蝙蝠，汪鹽嚇得一夜沒睡，溜到孫施惠房間里。

    他質(zhì)問她，你跑別人房間里干什么。

    汪鹽：這本來就是我的房間。

    再有，汪鹽有什么好吃的也都分施惠一半。孫家送的那些吃食，她也哄他，你不吃我也不敢吃呀。

    汪鹽就是那時候第一次吃到三文魚的。

    油煎的三文魚，她可以自個吃一盤。

    之后的很多年，孫施惠都記得她這個癖好。

    一周后，施惠的腳傷算是穩(wěn)定下來。汪春來說，傷口是沒什么大礙了，但到底缺了一塊rou，愈合了也是一塊很難看的疤。

    孫開祥依舊寬慰，說個小子，有個疤在腳上算個什么。再千恩萬謝地感謝老友和貓貓，說不是他們，施惠不會這么定當(dāng)?shù)匕褌B(yǎng)好。

    那天，直到孫家的車走，后座上的小孩也沒好言語地跟汪家人說再見。

    只把他這幾天一直玩的魯班鎖從車窗，伸手遞出來，要爺爺還給……汪家人。

    *

    二十年，放在唇齒上念出來，總是短得不能再短的。

    可是汪鹽再看到這個傷口，久到像她前世的記憶。

    明明不是她的，她卻記得清清楚楚。記得這傷口當(dāng)初豁皮爛rou的樣子，如今，它早已愈合。

    留著處難以除去的疤痕，難看也丑陋。在他光鮮的最低處，輕易不示人。

    床上的人把散亂的兩份協(xié)議重新整理出來，鋪在被面上，要孫施惠去拿筆來，“還有，”她知道他有人名章，她見過他簽公司的賬目核準(zhǔn)時都是簽字加用人名章的。

    “用你的人名章，給我蓋騎縫?！?/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