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緩步走出人群的沈青飛不會知道, 圍繞著他的去處，曾發(fā)生過多少曲折的爭執(zhí)。

    他終于走出了人群, 站在所有人面前, 面對那一整排的化神期修士, 深吸了口氣——

    “承蒙長老厚愛，弟子不勝榮幸，但沈某還是想在拜師前知道自己要拜的師父是哪位長老？”

    沈青飛沒回頭看, 但他能感受到他身后訝異的情緒正在彌漫，他猜測自己這個舉動大概有點(diǎn)大逆不道或者膽大包天什么的, 或是再不濟(jì)也得安個“不識好歹”的名聲……

    而且他雖然看不見他身后的情形, 卻能輕易將面前的景象盡收眼底，那位中年面貌的修士，也就是詢問沈青飛要不要拜入他門下的大能，臉龐上微微顯露了一絲驚訝, 那種——“居然有人不認(rèn)識我”的驚訝。

    沈青飛苦中作樂地想到，還行，比他預(yù)期的好一點(diǎn)，他原本已經(jīng)做好了對方會因此被惹怒的準(zhǔn)備。

    不過, 在他從人群中走出來的這段時間內(nèi)，他就已經(jīng)想得很清楚了。

    在靈舟上, 其他人或修煉或?qū)ふ冶煌尥弈槾竽艽騺y位置的隊(duì)友時, 沈青飛一直坐在那個角落思考一個問題——他究竟為什么會被升到一百一十五這個排名, 位列所有金丹初期之首，僅次于所有金丹中期修士后。

    他究竟表現(xiàn)出了什么才值得這個排名。

    而他能想到的自己的特殊之處有兩點(diǎn)。

    第一點(diǎn)是他和刀六對戰(zhàn)時用來“同歸于盡”的劍勢，第二點(diǎn)則是他御別人的劍的能力。

    并且，他更傾向于后者，因?yàn)閯?，只要修為漲到一定程度，劍習(xí)到一定程度，是個劍修基本都能用出來——大多數(shù)劍修根本成長不到那個程度就是另一個問題了……

    如果他被看中的原因是劍勢的話，這就顯得這些天下第一宗的大人物們有點(diǎn)……愚蠢了。

    這事兒類比一下就如同拿初中知識考察小學(xué)生一般，得到的大概率不是天才，而是經(jīng)過超前教育的學(xué)生。

    而且落羽宮的任務(wù)后他的排名才變動，雖然也有可能是擂臺賽只計(jì)戰(zhàn)斗排名，額外的表現(xiàn)加分和任務(wù)表現(xiàn)放一塊算了的原因，但更大的概率是他在落羽宮時的御劍表現(xiàn)入了那些大能的眼。

    而如果他的推測為真的話，他就更應(yīng)該去找那位胡長老了。

    因?yàn)槟蠈Υ@個御劍技能的態(tài)度要更平淡，而這無形間就讓他推薦的人選更高深莫測了起來。

    所以，沈青飛必須問清楚這位想要收他為徒的前輩究竟是誰，哪怕這有可能會惹怒這位已經(jīng)身居高位太久，早已習(xí)慣了高高在上不容置喙的大人物。

    那位長老臉上的驚訝其實(shí)只是一閃而過，隨后他高傲地微微抬起頭：“我名良不瑑。”

    仿佛這個名字就代表了一切。

    事實(shí)上它的確代表了一切，因?yàn)樯蚯囡w身后快速的爆發(fā)出了一陣竊竊私語，或者說“驚嘆”這個詞大概更合適一些，沈青飛快速地在腦海中檢索這個名字，很不幸，他的消息來源比大多數(shù)能參加華清宴的年輕修士們都有限，很多他們覺得是常識的東西對沈青飛都不是，而傅遙也沒提起過這個名字，所以他的檢索失敗了，不過也不要緊了，既然這位不是“胡長老”，那他要做的就是——

    “多謝良前輩厚愛，但是弟子仰慕天下第一宗的另一位長老已久，這也是弟子加入天下第一宗的緣由，所以，弟子不得不……”

    沈青飛希望自己聽起來能像個天真的因?yàn)槌绨菽硞€特定修士而放棄了大好機(jī)會的年輕人——年輕人這么做應(yīng)該挺正常的吧……吧？——好讓這個場景看起來沒那么令人震驚。

    但是效果顯然不怎么樣，因?yàn)樗砗髱缀跏潜l(fā)出了一陣驚呼，而那位良長老的臉色也不太好看。

    “哼，你既然是劍修，就應(yīng)當(dāng)知道，這整個天下第一宗內(nèi)，沒有人比我更有資格教你！”

    就在良長老渾厚的聲音蔓延開來的時候，另一道厚重悠遠(yuǎn)，宛若古鐘一般的聲音從遠(yuǎn)處傳來——

    “誰說的？”

    這道聲音給人的感覺極其厚重，就像在近處聽了和尚撞鐘一般令人失神，但等人回過神來后，又會意識到，那聲音本身其實(shí)并不渾厚，甚至有些尖利，就像……就像小孩子的聲音。

    而隨著這道聲音傳來，沈青飛面前這對他并不認(rèn)識的大人物們眼中齊齊閃過了一絲訝異之色。

    那說要收他為徒的中年修士反應(yīng)則最為激烈——他眼中瞬間爆發(fā)出了極其強(qiáng)烈的戰(zhàn)意，就連他腰間的佩劍也劇烈震動了起來，猛然發(fā)出一聲長嘯，讓這些毫無防護(hù)的年輕修士們被震得輕則皺眉，重則瞬間頭昏眼花。

    沈青飛屬于反應(yīng)比較輕的，他雖然離得最近，但畢竟對劍意劍勢這些東西更熟悉一些，于是他皺了皺眉，抬眼看向那道聲音傳來的方向，一道身影在山間跳躍，飛速地朝他們這個方向逼近，因?yàn)樗俣忍欤詭缀蹩雌饋砭拖褚粭l折線。

    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了……

    當(dāng)沈青飛的目力終于可以看清那道不斷跳躍而來的身影時，他忍不住怔了一下。

    他一向稱得上是喜怒不形于色，此時卻控制不住地露出了再明顯不過的驚愕神色。

    “我名胡非為，人族少年，你可愿入我門下？”

    因?yàn)檎驹谟衽_高處的一棵巨樹樹冠處這樣問他的，是一只毛茸茸的……狐貍。

    沈青飛恍然——這么個“胡”長老啊……

    胡長老大約一個成年人的膝蓋高，毛色光亮，看上去相當(dāng)光滑，也相當(dāng)好摸，神色嚴(yán)肅——雖然沈青飛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能從一張毛毛臉中看出嚴(yán)肅的神情——腰間配一把短劍，劍光看起來極為銳利。

    胡長老并非妖修，正經(jīng)的妖修是要化作人形的，做妖獸的時候就是純粹的妖獸，不會說人話也沒有特別復(fù)雜的思維，修出人身之后才能講話，也逐漸擁有了復(fù)雜的思緒，但一旦變?yōu)樵途瓦€是會降智——所以胡長老一看就不是妖修，因?yàn)樗琼斨粡埡偰樤谡f話。

    傅遙跟沈青飛介紹三大宗的時候，的確對他說過，天下第一宗是最有教無類的。

    但沈青飛確實(shí)沒能想到，天下第一宗居然能“有教無類”到這個地步。

    因?yàn)楹L老明顯是以動物之身修了人族修士的功法，才走出了這樣一條有些神奇的道路。

    不過這不是重點(diǎn)。

    沈青飛只驚訝了幾秒鐘，便毫不猶豫地單膝跪下：“徒兒拜見師父！”

    毛茸茸的狐貍臉上閃過了一絲很難察覺的滿意。

    隨機(jī)，良不瑑的聲音打破了這師徒和睦的場面：“胡非為！再來與我戰(zhàn)過！”

    而隨著他聲音一起到來的，是一道道密集的劍光！

    雪白閃亮的劍光如同劍網(wǎng)一般將這一片區(qū)域籠罩。

    在沈青飛眼里，這密密的劍網(wǎng)可以稱得上是毫無破綻，若是他的話，恐怕對此完全無能為力，至少現(xiàn)在的他無能為力，這密密麻麻的劍光將他們這些圍觀群眾與那狐貍長老隔了開來，從沈青飛這個角度，根本什么也看不清。

    但下一秒，一道劍氣從無處而來，不僅穿過了那道道劍光，還為沈青飛指出了一條破綻之路，突破之路。

    “過來吧！”

    沈青飛咬了下唇，盡管那細(xì)密的劍光只要碰上他一下，大概就是非死即傷的結(jié)果，他依舊提氣而起，朝那劍氣為他指出的突破道路而去。

    良不瑑長老的劍意深沉而磅礴，仿若天羅地網(wǎng)，沈青飛剛沒入劍意影響范圍，就感到整個身體一沉，仿佛被什么大山壓住了一般，不，更準(zhǔn)確的形容應(yīng)該是，他仿佛行走在沼澤地中一般，每一寸的移動都遲滯不已，而且放眼望去，四周全是完全一致的迷霧，一股從天而降的無處可逃感將他籠罩，但那道劍氣，恍若通過沼澤林的迷霧穿透過來的陽光，指引著他朝踏出正確的一步步，那些迷霧在變換，那道光卻始終能找到迷霧的破綻。

    沈青飛幾乎是喘著氣終于突破了那片劍光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周圍有并不屬于自己的靈氣密布，那層靈氣極薄，而且極為精密，既未與他實(shí)質(zhì)上相貼，又離他足夠近可以保護(hù)他不被良不瑑長老的劍意傷到。

    沈青飛站穩(wěn)后，非常確定自己看見他的狐貍師父朝劍光對面的方向翻了個十分生動的白眼，然后扭頭對他說道：“接下來就得靠你自己了！”

    “什么？”沈青飛剛來得及問出口，就看見他剛拜的師父又化作一道折線，“嗖嗖嗖”地飛走了。

    于是他便不再需要解釋了。

    沈青飛猛地提氣向上躍起，跟上了那道小小的身影！

    造型各異的山峰飛速后退，模糊成了一片扭曲的色彩，沈青飛眼中只剩下了那道橘黃色的背影。

    快！要快！更快！

    沈青飛的視野逐漸扭曲，那一點(diǎn)橘黃色在他的視界中變大，而周圍的環(huán)境則在變得更模糊也更遙遠(yuǎn)，仿佛他在經(jīng)歷一場現(xiàn)實(shí)中的希區(qū)柯克變焦。

    不知不覺中，他的輕身術(shù)已經(jīng)運(yùn)轉(zhuǎn)到了極致，甚至突破了極致！

    而連他自己也沒意識到這點(diǎn)，因?yàn)樗娜毙纳穸技性诹烁夏莻€橘黃色的小小身影上。

    他最討厭的事就是讓別人說出——“你也不過如此嘛。”

    所以，因?yàn)樗倪^于聚精會神，他甚至沒能反應(yīng)過來他要跟著的對象已經(jīng)停了下來，而直接撞了上去，一道如海般的靈氣穩(wěn)穩(wěn)地接住了他，他略有些茫然地抬起頭，才意識到——哦，已經(jīng)到地方了。

    小小只的狐貍站在離他半米遠(yuǎn)的地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嗯，墨非眼光還不錯?！?/br>
    沈青飛猶豫著問道：“墨老是您的朋友嗎？”

    狐貍翻了個白眼：“他是我的白癡徒弟?！?/br>
    沈青飛：……原來是這樣。

    沈青飛直起身，打量了一圈周圍，這里大概是是天下第一宗群山中的某一座山峰。

    就像天下第一宗群山種的其他山一樣，這座山也有它的特點(diǎn)，這山極陡，幾乎沒有任何坡度，就跟個棍子一般九十度角杵在那，聳入云霄，他現(xiàn)在站著的是山的最頂端，因?yàn)樯胶芏?，所以山頂?shù)拿娣e很小，一棵樹，一間茅屋，一個小水洼就占據(jù)了全部地方。

    “出來見見你們小師弟！”

    狐貍大喊了一聲，沈青飛下意識地將目光投向了那間茅草屋的門，不過那看起來搖搖欲墜的門并沒有任何動靜，反倒是旁邊的大樹上前后響起了“嗖嗖”兩道響聲。

    先出來的是一只貍花貓。

    “這是你大師兄，他天賦極佳，速度上限非你們?nèi)俗逅芗?，你不必刻意與他相比。”

    沈青飛：“好……”

    再出來的是一只松鼠。

    “這是你二師兄?！?/br>
    沈青飛忍不住多看了對方幾眼，松鼠二師兄和善地?fù)]舞著爪子與他打了個招呼，沈青飛不知作何反應(yīng)，于是也抬手回了一個招呼。

    “然后就是你三師兄墨非了，出去游個歷還把自己困住了，白癡。”

    沈青飛頗有些尷尬地看著萌得像什么兒童玩具一樣的毛絨狐貍師父指責(zé)看上去已經(jīng)是個老頭兒了的墨長老。

    “你舟車勞頓，那屋子是你大師兄和二師兄特意給你搭的，住下吧。”

    沈青飛看向那搖搖欲墜的茅草屋，深受感動，但是還是拒絕了：“我自己搭一個吧?！?/br>
    狐貍師父：“也行，我們不懂你們?nèi)俗宓膶徝?，你先休整一番吧，明日太陽升起時，再正式上課。”

    沈青飛將目光從茅草屋上收了回來，看向矮小的狐貍師父：“我在洛州已經(jīng)休整過了，來的路上又是乘的宗內(nèi)的靈舟，師父不介意的話，就請直接教導(dǎo)我吧?！?/br>
    沈青飛不覺得自己這句話有任何問題，但狐貍師父的黑豆般的眼睛突然一瞇，銳利地掃向了他，像是要把他整個人看透。

    沈青飛一怔。

    “去休息?！?/br>
    狐貍師父以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道。

    這一次，沈青飛沒有反駁對方，而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來到那茅草屋旁，思考要怎么折騰一下讓它變成一個能住人的屋子。

    他不是那種對生存條件有太多要求的人，但是他有潔癖，還有嚴(yán)重的強(qiáng)迫癥，所以他寧可把這玩意兒拆了后餐風(fēng)露宿也不想讓它留在自己視野內(nèi)……

    稍微把“歪歪扭扭的茅草屋”折騰成了“規(guī)整的茅草屋”之后。

    沈青飛抬頭看天空，看天色太陽應(yīng)該已經(jīng)快升起了，還有那么點(diǎn)時間正好他用來繼續(xù)學(xué)讓他頭疼的量子力學(xué)。

    等他皺著眉從系統(tǒng)里退出來后，天邊已經(jīng)泛起了淡淡的灰黃，他起身走向屋外。

    橘黃色的小狐貍站在山頂一角，背對沈青飛，面朝遙遠(yuǎn)的東方——太陽即將升起的地方。

    沈青飛走向它：“青飛拜見師父。”

    小狐貍轉(zhuǎn)身回來看他，突然皺起了眉。

    沈青飛抿了抿嘴，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錯了什么，為什么小狐貍又露出了和昨天一模一樣的神情。

    難道它不想收自己為徒嗎？但如果不想的話，為什么不一開始就拒絕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