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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夏天的故事在線閱讀 - 第三部 (三)

第三部 (三)

    當(dāng)我把手指咬破,嚐到鮮血的味道時,一陣強(qiáng)烈的顫慄通過我的全身;如果現(xiàn)在可以打開窗戶的話,我一定會縱身而下吧.

    我想到彥在音樂會開始前說的話;他說”我希望真的有一個柜子,我們兩個人可以永遠(yuǎn)依偎在里面”,然后又接下一句“就算是棺材也可以”,想到這兩句話,想到他說這話時凄楚的神情,我的眼睛熱得可以噴出火來,牙齒緊咬住嘴唇,直到鮮血流過拼命抵著下唇的拳頭;我在心里狂喊,彥~彥~你怎么可以留我一人,留我一人在這冷酷孤絕的世界?!你怎么可以不帶我一起?!我忽然想到他發(fā)到我手機(jī)上的簡訊;彥,你究竟跟我說了些什么呢?!你跟我說再見嗎?你怎么可以這樣就離去?!那我呢?那我呢?!!!

    突然間,我想到彥決定離開私校出去考公立高中的事;彥自己下了這個決定,沒有告訴我,但是我很明白,他知道我無論如何都會跟他去的,他知道我絕對不能沒有他.

    想到這里,像從蔽蔭遮天的叢林中突然走出一片遼闊的原野一樣,我的心下倏然一片通明;這個世界,再也沒有什么好過于死亡,那平靜而祥和的世界,只能容身兩個人的小小棺材,有的只是相擁而眠,再也沒有任何紛擾.我忽然想到很多個我們相擁入睡,甜蜜安祥的夜,懷念和嚮往的情緒帶來一種顫慄的歡喜.

    我不禁眨了一眨淚水浸濕的眼睛,在睫毛上無數(shù)小水珠中旋轉(zhuǎn)的彩虹里,我彷彿看到彥和我兩個人手牽著手,帶著微笑凝視著彼此,飛向一個飄浮著氤氳幸福感,飄緲,但是永恆的世界…..

    我深吸一口氣,不覺中,淚水也停止了.

    接下來的旅程變得非常平靜;我起身到洗手間去洗了臉,整理了頭發(fā),平穩(wěn)的坐在位子上,數(shù)著時間,期盼抵達(dá)目的地.舅舅和舅媽在機(jī)場誠摯的擁抱我,我知道我看起來蒼白,但是平靜.我跟著他們回家,舅舅坐在我面前,鼓勵我,也說了對我的近程計劃,然后…..

    **

    “晚上他們都上床后,我拿了美工刀,走到湖邊,“我深吸了一口氣;很奇怪的是,雖然已經(jīng)不是塵世間的人了,但我仍聞得到月光那好像潔凈的床單的味道.

    我半倚在麥可的懷里,凝視著面前盛著星光的湖水,淡淡的,平靜的說:“就是像這樣的晚上,我跟彥說,我不會離開你的,我來就你了,然后把兩個手腕的血管都割了,把血放盡,再投身湖里.”

    “噢~“麥可嘆出一聲,伸出雙臂從背后痛惜的擁住我,他涼涼的手來回?fù)嶂业念^發(fā),脖子,面龐,柔軟而冰涼的唇在我發(fā)際來回廝磨著….我可以感覺到在無言無聲中他苦澀的哀傷.一個澄凈明爽的湖,前后相隔近三十年,漂蕩著兩個十七歲男孩的終極命運;這種感慨和震撼讓我神思恍惚,我不覺回首去望麥可,發(fā)現(xiàn)他的瞳眸正深刻的望著我,搖逸著的光,好像帶著星光的湖水.我沒有辦法轉(zhuǎn)移視線,腦子里是一片混沌.終于,麥可低嘆一聲,把嘴唇輕點在我顫動著的睫毛上.

    很長的一段時間,我們只是那樣坐著,麥可擁著我,我們兩人都沒有再開口說過話.心底里的傷痛已經(jīng)不那般狂瀾,只像一條幽幽的黑色河流,緩緩流過我的腳邊,甚至沒有發(fā)出淙淙水聲.貝多芬的”悲愴”第二樂章不知道什么時候在我腦子里響起;悲劇的漣漪,宿命的沉痛,彥就那樣選擇離去的哀傷仍然在默默啃蝕著我心底的那一角,我不禁喃喃開口:

    “不知道他留在我手機(jī)里面的短訊,是不是找我一起…..”

    “你可以問他.”麥可的聲音很低,帶著一種幽然的深沉.

    這幾個字不禁讓我愕然;我不由自主的回過頭去望向麥可.他很快的牽動一邊嘴角,露出半個勉強(qiáng)稱得上是”笑容”的表情,然后聳聳肩,做無謂狀的說:

    “我想你mama是來帶你的骨灰回臺灣的,等你回到臺灣,就會見到彥了,到那時你就可以問他了不是嗎?”

    我張著嘴,抬頭望著麥可,一時間,竟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我想起來麥可說的,一個靈魂,是沒有辦法離開他的遺軀太遠(yuǎn)的,也就是說,其實原本我根本不知道,死在舅舅這里是完全沒有用的,所有痛苦的掙扎和癡癡的尋覓都是枉然,我不可能在這里找到彥.我mama不會把我的骨灰就這樣留在舅舅家,所以她來這一趟,勢必是會把那個罐子抱回臺灣去,也就是說~

    我就快要見到彥了!!

    這個念頭,在我腦海里無聲但迅速的劃過漆黑的夜空,然后砰地猛綻出光彩炫目的煙火,把整個天空照亮得燦爛輝煌.

    一股欣喜欲狂的電流暖暖的通過我的全身,我不自覺微笑了;不,其實,我仰天大笑,笑到鼻尖發(fā)酸,眼睛發(fā)熱,有喜極而泣或是手舞足蹈的衝動;虔誠無二的死亡之心無非是為了要跟彥在一起,徒然的掙扎和尋覓也許讓我筋疲力盡,但現(xiàn)在我終于知道事情就這么簡單,我會跟著mama再飛過太平洋,然后彥就在彼岸了!我聽到自己每一個細(xì)胞都像跳著踢踏舞一樣地奏著貝多芬的快樂頌,并且變幻出無數(shù)雀躍的變奏曲,我的心房好像被歡愉的蝴蝶翅膀輕拍著一樣,所有跟彥在一起的快樂時光都一一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彥清淡的眉毛下恬然的笑靨,纖細(xì)古典的手指在觸到我的肌膚時那種陶然的幸福感,他呼吸時徐徐散放著的醉人氣息,冬夜里涼涼的膝蓋交疊時的溫暖和悸動,他柔軟的唇輕觸到我的耳際時那瞬間的顫抖…..彥~彥~我用生命鐘愛的彥,我?guī)缀跻h(yuǎn)遠(yuǎn)的地平線竭力大喊出來,我就要回來就你了!我知道你在等我!我知道你也在找我!請再給我們一點點耐心吧!所有的苦難都已經(jīng)過去,我們渴望的兩人世界已經(jīng)建好在這里,只屬于我們兩個人!永遠(yuǎn),永遠(yuǎn),永遠(yuǎn)…….

    這種美夢成真的興奮和炫目感每每讓我感動得不能自己,不知道多少次我看見自己眼前白霧繚繞,知道我已經(jīng)激動過頭,開始”蒸發(fā)”了,可是我沒有辦法,我真的沒有辦法控制讓自己不心顫的狂喜.我簡直是沒有辦法忍耐和等待,于是從早到晚跟在我mama身邊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希望能聽到她說究竟是什么時候回臺灣,心神跟著她的每個行動忽上忽下,只要一看到她把東西收進(jìn)箱子里,就興奮得當(dāng)成她是在打包,看到她把東西取出來,就無賴到像小時候一樣往她床上一癱,對著天花板大喊:”你究竟什么時候才要走啊?!難道你不用回去上班嗎?!”跟mama跟到我快要發(fā)狂,于是我忍不住開始去盯舅舅,站在他身后看他上網(wǎng)是不是幫我媽確認(rèn)機(jī)位,聽他講電話看他是不是打給航空公司…..

    做”鬼”的方便,我終于嚐到甜頭,雖然像個無頭蒼蠅一樣全無所獲……

    我不禁頹然把自己擲倒在我的小提琴毯子上,朝著空白一片的天花板焦灼的嘆息,心底熱切地安慰著很可能根本聽不到我的彥,快了,快了,我就快要回來了,請再等我一下……

    然后,身邊的一個聲音把我驚了起來;是mama進(jìn)了我的房間.

    彷彿遲疑著,她駐足在門邊,手扶著門框,眼睛定定地怔望著房間里面.

    我不覺坐起了身,也凝望著她.

    mama的眼睛里透著哀悽,但神色中仍有她個性里的沉穩(wěn),好一會兒后,她才移身進(jìn)房間,在書桌前坐下,伸手去撫摸了擱在墻角,我落地舅舅家后從來沒有開過的行李箱.

    我心底歡喜的一躍;她來收拾東西了?!她要回臺灣了?!

    她蹲下身,把箱子放平,打了開來.

    我沒有看到過的箱子里面,是mama一貫做風(fēng)的整理得非常整齊,無數(shù)出差的經(jīng)驗,讓她幾乎是出于習(xí)慣的知道行李該要怎么收拾吧.可是,想到她是在知道兒子最要好的–朋友-跳樓身亡,而她即將匆促把唯一的兒子送出國去的情況下收拾這些東西,對于她的冷靜和組織能力,除了佩服和感慨,也許還有一些懍然的懾服.

    mama對著這一箱她親手收拾的我的東西凝望了好一陣子,然后輕嘆著叫出我的名字:“桐….”

    聽得出她聲音里幽然的悲切,我不禁從床上滑下來,蹲在她身邊,輕輕的回她:“mama,我在這里啊.”

    mama對我的回覆當(dāng)然沒有反應(yīng);她伸手輕撫過箱子里的東西,然后一樣一樣取出來,好像觸碰嬰兒那樣小心珍惜.頭發(fā)遮住了她的側(cè)面,但是我看得出她的肩膀聳聳的抽動,然后我看到淚水滴在她拿著的一件衣服上.

    mama的眼淚讓我萬分傷心;這么多年來,我沒有看過mama哭,但就在最近,三次流淚都是為了我,我不禁開口安慰她:“mama,不要哭了,我就在這里,我就在你身邊…..”

    mama把手上的衣服貼在胸口,心碎而不捨的撫摸著;我聽到她帶著淚水的哽咽:

    “桐,你真的不應(yīng)該做這種傻事的,你為什么不給我道歉的機(jī)會呢?你是我唯一的孩子,你的任何事情,我終究會尊重你的,你為什么要用這種方法懲罰我呢?!…..”

    “不!mama!我沒有懲罰你,我不是在懲罰你!”我痛心的跪倒在她身邊,對她急切的低喊著:“我是離不開彥啊!彥不在了,我真的沒有辦法再活下去……”

    mama的淚水仍無法止息的奔流而下,傷痛的喃喃而道:

    “桐,你不在了,我不知道我人生的意義還在哪里,我努力工作,為的是好好栽培你,現(xiàn)在沒有你了,我不知道這樣下去究竟是為了什么….桐,你為什么留下我孤獨一人?……”

    她的話讓我極端傷心歉疚;“噢,mama…..”我不覺伸出雙臂想要擁抱她,可是我整個重心從她肩頭滑過,然后滾倒在地上.

    我想起來了,我是沒有辦法觸碰到她了…..

    但我仍忍不住在她身旁急切得幾乎用喊的大聲說:“mama!我就要跟你回去了啊,我還是會在你身邊啊,你不是孤獨一人的!……”

    但是mama仍然垂著頭,淚水盈眶的撫摸著我的東西.

    …..她聽不到我的…..我不禁怔然在那兒,感到徒然的喪氣和無奈…..

    然后,驀地間像一陣閃電一樣劃過我心頭的,是我突然想到,現(xiàn)在這個世界上,唯一可以聽得見我,觸得到我的~

    是麥可!

    **

    多久我沒有見到麥可了?!我已經(jīng)完全沒有時間觀念;但一定很久了,應(yīng)該最起碼好幾天了!

    問題不光是我多久沒有見到他,重要的是–我有多久沒有想到過他了?!

    麥可說過的話回到我心頭;我記得很清楚他說他是我”招喚”來的,如果我不在了,他會回到他之前所在的空無境地;我沒有想到他,是因為我全心全意的想要知道m(xù)ama究竟什么時候回臺灣,我好見到彥,但是,難道我沒有想到麥可,他就不會來找我嗎?!或者,只是因為我?guī)滋鞗]有想到他,于是已經(jīng)把他打回空無,所以他根本不可能來找我?!想到這里,我驚得心頭抽緊頭頂發(fā)麻;言語無法形容的歉疚感像一朵雨云一樣壟罩在我心頭;這份歉疚不止是對他,而且還對我自己–我怎么可以忽視掉這一點,尤其我仍然很想見到麥可?!

    我不禁呆住了–我想見到麥可….?是因為我還沒有跟他道別嗎?還是….?心亂和迷惘不禁讓我徬徨和恍惚,我頓在那里,不覺怔然.

    然后,倏地一股灼燙的感覺注入心懷,我跳起來回身從落地窗直衝出去,一口氣跑到湖邊.

    明晃晃的烈日下,翠綠的湖水帶著靜靜的微波,整個世界明朗又平靜,好像麥可和我一起渡過的每一天一樣,差別只是現(xiàn)在沒有麥可的影子了,只剩下我一人睜著迷失的眼睛毫無邊際的尋找著麥可.過份燦爛的陽光反射在湖面上,每一道光芒都強(qiáng)烈的刺痛我的眼睛,凝望著恍若出世般清亮的湖水,不知道為什么,我彷彿看到那一副沉落在湖底泛黃微黑的骷髏,無聲無息無愛無怨的棲息在那兒,平靜得一如從來不曾被攪亂過的湖水…..心頭那泫然欲泣的衝動讓我暈眩,我想張開嘴大喊麥可的名字,卻無力的發(fā)愣在那里.

    然后,驀地間背后一聲”早安啊~“把我驚得好似突然吃了一鞭的驢一樣驚跳起來.

    我猛然回頭,喘息間看到原來出聲的是薔薇先生.

    他一身慢跑服裝,也好像往常一樣.以他來自的方向來看,是已經(jīng)運動完畢,在往回家的路上了.望著他一貫親和的笑臉,我不禁想到麥可曾經(jīng)舉的”例子”;薔薇先生究竟是人還是鬼呢?我還是看不出來…這不禁讓我茫然了,但我忽然想到這樣瞪視著他無論如何都是不妥的吧?于是我慌忙地馬上也勉強(qiáng)笑一下,跟他道早安.

    薔薇先生繼續(xù)微笑著,側(cè)首用下巴頷了一下林子,說:“你今天出來得比較晚是嗎?他已經(jīng)在那里等你了!”

    他?!我愣了一下,然后才反應(yīng)過來,他當(dāng)然是說麥可!

    原來麥可在林子里!原來他還在!這份心中放下一塊大石的興奮讓我馬上笑容滿面,我衷心謝過薔薇先生,然后疾步朝林子跑去.

    在我近到林子邊,還沒有走入?yún)矃矘淞謺r,就聽到麥可悠揚的口哨聲,襯著林間的蟬鳴和鳥叫.一片綠意下,感覺平靜安祥而且心曠神宜.

    我不禁停下步伐,專注的聽著那揚動我心弦的口哨聲,像一棵樹一樣駐留在自己的腳根,心里有某種柔軟的東西在悸動著.噢,天哪,不到這一刻,我不能想像我有多想念他!我不覺從心底深深嘆出一口氣來.

    可是,一個帶著疑慮的念頭漸漸攏上心頭–我已經(jīng)幾天不見蹤影了,現(xiàn)在突然出現(xiàn)在他面前,他會是什么反應(yīng)呢?他會背過我調(diào)頭就走嗎?

    幾分怯弱憋上心頭,我遲疑在那里,竟不敢挪動半分.可是,輕快的口哨聲是多么強(qiáng)烈的鼓舞!我鼓起勇氣,舉步踏進(jìn)了林子.

    麥可倚在樹上,閉著眼睛,十分間適的模樣.這棵樹,等于是”我們”的樹,我們一起在同一根枝干上跟松鼠排排坐,相擁著躺在樹下,沐浴樹葉間流下的月光和陽光,也頭靠頭肩靠肩的靠在樹干下,聊天或什么也不說……現(xiàn)在我站在這里,望著樹影搖逸在他俊美的面龐上,忽然驚覺的想到,這棵樹,這個樹林,這口哨聲風(fēng)聲這暖暖的夏天的聲音,還有–麥可,他流光瀲瀲的眸子輕柔深切的吻快意明朗得一如夏天一樣的性情….所有一切的一切,統(tǒng)統(tǒng)都即將成為過去,成為一個靈魂終極的回憶;從此之后,這一切都將不斷的重覆出現(xiàn)我的夢中,而也只出現(xiàn)在我的夢中……

    這個念頭讓我驚恍,我不覺苦惱的咬了下唇;不可思議的是,我都已經(jīng)死了,但咬著仍然是會痛的;看來,人死了也不見得就擺脫一切了不是嗎?!我仍然煩惱,仍然徬徨,仍然面對生離死別的掙扎…..,我不禁深深嘆出一口氣來.

    是聽到我嘆氣,還是心電感應(yīng)呢?麥可睜開眼睛,看到我.

    他望著我,坐起了身.

    我也殷切的望著他,心底滿是模糊的掙扎和凌亂的歉疚,不自覺兩隻手在身前互相交搓著,不知道該怎么辦.

    一個飛揚的笑容在麥可的臉上綻放開來,他喊了我的名字,跳下樹枝,朝我跑來.

    他在我面前站定了,兩眼黝黝地閃著光,深深的的注視著我,嘴角的笑意和煦,但唇邊輕溜出一個小小的嘆息.我抬起頭來,望向這一對深刻的眸子,剎那間,一陣輕顫的電流通過全身,我腦中竟然奏起salutd'amour;遨翔的精靈般的樂聲帶來一種獨特的自在和開懷,但是在心底的深處我卻不能不驚憾;這是彥和我最喜歡的曲子之一,傾注最深層所有的情意,我們陶醉在這首曲子中無數(shù)次,而我腦中奏出的,就是我永遠(yuǎn)也不能忘記的彥和我的版本;我不禁雙手交握得更緊,沒有心臟的胸懷鼓脹著,就算已經(jīng)沒有血液在全身奔竄,可是激狂的感覺仍然掠過全身.我不敢移動半分,一瞬不瞬的凝望著麥可,彷彿要把他坦然的面容,閃亮的眼睛,帶笑的唇角…..全部深深烙印在我的腦子里,永遠(yuǎn)都不讓它褪色消失.

    我們這樣相對凝望了好一會兒,終于麥可輕笑出一聲,露出映著陽光的亮白牙齒.他伸出了雙臂,但遲疑了一秒鐘,又把手臂放下,只伸出雙手握住我仍然交纏在身前的手,溫柔得像和風(fēng)一樣的問我:

    “你都好嗎?這些天?”

    我不禁嘆一口氣,歉然的說:“應(yīng)該是我問你吧?你還好嗎?”

    麥可點點頭,雙眼目光閃動:“我好啊,“然后他朝我擠一下眼,靈犀的說:“到目前為止.”

    他這樣說,讓我心里覺得更抱歉,我馬上解釋說:“我還沒有要離開.”

    “那你什么時候要離開呢?”他小心的問,口氣非常平靜,但卻撩動我心底那最脆弱的東西.我不禁又嘆一口氣,說:

    “不知道,我都沒有從我mama或舅舅那里聽說她什么時候要走.”

    麥可聳了一聳肩,像是安慰我一樣的說:“時候到了,你就會知道了,現(xiàn)在也不需要著急.”

    然后他很自然而然的用一隻臂膀摟過我的肩,好像兄弟一樣拍拍我的肩膀,說:“不要一直去想這件事了,好好渡過眼前的每一分每一秒比較重要!”

    聽到這句話,我想到他曾經(jīng)說過的另一句話:”你知道我愛你,我知道你愛我,我們在能夠相愛的時候享受我們的愛,這樣就夠了”;在這隨時都可能分離的前夕,想到這一句話,一股悵然的情緒淹過全身,心里百般滋味混亂的交錯在一起,我不禁又咬了下唇.

    這一天,跟過往的日子沒有太多兩樣,我們在林子里漫無目標(biāo)的散步,在湖邊踩著平靜沁涼的湖水,躺在白云游移的清空下,嗅著夏草的甘美….唯一的不同是–我可以感覺到麥可維持著一種禮貌的距離;或許我們有牽手,或許我們肩頭有互碰,但那都在”兄弟”的范圍內(nèi).在心里,我有一種微微的失落感,可是,我不禁自問,那不然我要怎么樣呢?我已經(jīng)跟麥可講過無數(shù)次我要找到彥,而且,其實到現(xiàn)在,這已經(jīng)不是我的”選擇”了,我mama來這里一趟,可想而知的是來把我的骨灰?guī)Щ厝?而我敢說這不是我最希望她做的事嗎?!我忍不住閉上眼睛嘆了口氣;我甚至不敢拿這個問題來問我自己,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有那個勇氣來面對自己的答案.忽然間,我感到荒謬的苦惱;所以,就算我死了,也不能一了百了;一生不曾有過的猶豫和困惑襲擊著我,我感到無法形容的疲倦和困頓.

    日落,萬丈光芒的彩霞像海水般翻涌在天際,陽光烤熱過的空氣,在陣陣徐緩的微風(fēng)輕拂下,變得涼爽適意.和麥可并肩倚在湖邊的樹下,隱約的,我感覺靈魂深處有一種顫動的渴望,像海浪一般在心底翻翻滾滾.

    然后,突然間,我感到頸際有被毛發(fā)輕刷著的感覺.

    我側(cè)臉一看,發(fā)現(xiàn)麥可默默的把頭輕輕靠在我的肩膀上.

    我感覺心底一蕩,脊背僵直了一秒.然后全身融化一般,我放松頸項,讓自己的頭靠著他的頭.

    過了幾秒鐘,麥可突然站挺起來,轉(zhuǎn)首望向我.

    我轉(zhuǎn)首抬眼望他;那一雙晶亮的眼睛啊,深繸的眼光是那么深切!這樣的凝視讓我無可救藥的感到心動和心碎,努力抑制的意念倏然掙脫所有的束縛,昏亂痛楚和軟弱胡亂的交錯,但是我知道我要做什么;我揮起雙臂竭力的擁抱住他,迅速的尋著他的唇,渴切的吻上他.

    完全沒有半分遲疑的,麥可回報以更狂烈的擁抱,癡迷熱切的吻過我的唇,面頰,耳際,眼睛….在半掩的睫毛邊,我看到輕顫的細(xì)碎流光;這炙熱,燃燒,萬般煎熬和纏綿的吻啊,倏然間,我竟想到在音樂會后,在后臺彥不顧一切攬過我的那一吻–那是帶著訣別的最后一吻啊!天哪,我要怎么辦呢?!我聽到自己沒有淚水的嗚咽,絕望痛楚而迷亂的在麥可耳邊呢喃道”iloveyou”,像那一天彥對我一樣,不停的重覆,沒有辦法止息的重覆,iloveyou,iloveyou,iloveyou……

    沒有呼吸的麥可胸膛在我懷中劇烈的起伏,擁抱著我的雙臂緊繃地顫抖,在眼際我看到他周身瀰漫出陣陣白霧.我心下一驚,他在”蒸發(fā)”了嗎?但是,突然間,我發(fā)現(xiàn),散發(fā)出白霧的不光是他,我自己也是!輕嬝的白霧交流混合在一起,像天堂的云朵一樣包裹擁簇著我們兩人,一種極樂的喜悅從心底暖暖而上,周圍世間的一切都在白霧中漸漸淡去,柔和溫煦的白光灑灑而下,虔誠的靈魂即將羽化為仙…..

    倏然間,麥可抽回手,失去擁抱的我好像被抽掉樑骨一般,瞬間我整個人垮倒在地.

    我看到麥可頹然跪倒在地,在雙膝著地的同時,他的雙手也落撐在地上.他的頭低垂著,半晌沒有挪動.

    太陽在身后沉落,晚霞在天邊燃燒至深灰色的灰燼.

    許久許久,麥可終于長嘆一聲,啞聲說:

    “你回去吧.”

    我僵凝在那里,牙關(guān)緊緊咬著,沒有應(yīng)聲.

    “你先回去吧,“麥可抬起頭來,背著馀光的他,臉被隱在暗影中,但是我仍然看得見那一對深幽的眸子.他輕聲,溫柔,穩(wěn)定的說:“你放心,我沒有要去哪里,我只是,“他換了一口氣,用極度懇切的聲音說:“我得要一個人靜一下.”

    脊背后面一陣帶著濕氣的微風(fēng)吹過,帶來山雨欲來的涼意.我心里有點迷茫,有點恍惚;我怔怔的問:“你會在這里嗎?你會走開嗎?”

    我聽到麥可一笑,又是他一貫的和煦了,他伸手在我肩頭輕輕拍了兩下,說:“我待會會去找你.“然后,我想他是在安慰我吧,他肯定的重覆:“我一定會去找你的.”

    我被動的點點頭.

    **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屋子里的;我的心神彷彿仍然被擁裹在那層白霧中,停滯在一種我完全無意改變的虛幻里.四周一片黑暗與靜默,我暗暗咀嚼著紛亂如水草一般的心緒,無法形容的奇異滋味在我胸腹間瀰漫著.

    然后,我被突然亮起來的燈驚得失魂,眼看mama和舅舅兩人從大門進(jìn)來,一路講著話往舅舅的書房走去,才發(fā)現(xiàn)我是坐在起居室的沙發(fā)上.

    我在原地頓了幾秒鐘,終于回過神來.我從沙發(fā)里彈身出來,跟在他們后面走進(jìn)書房;我真的需要知道m(xù)ama究竟什么時候要離開,這樣等下去–不論她是走,還是不走,我想我都會發(fā)狂吧.

    舅舅坐在書桌前,mama坐在旁邊的沙發(fā)上,舅舅看著mama,關(guān)切的問:

    “那你有沒有接受他們的聘書呢?”

    mama用手支著額頭,幾許苦惱的說:“我是很想搬回美國來,但又有點覺得東岸太遠(yuǎn)了,如果帶mama一起搬來,氣候也得是考慮之一吧?”

    我大吃一驚;mama要搬回美國來!?那我呢?我是說,那我的骨灰呢?!

    “mama的問題我覺得比較小,“舅舅說:“她可以搬來我這里,我應(yīng)該不會輕易搬離這邊吧,倒是,“舅舅深思的換了一口氣:“要建立一個事業(yè)基礎(chǔ)很不容易,你在臺灣發(fā)展得已經(jīng)相當(dāng)不錯,放棄了可惜….”

    mama苦笑了一下:“他們早就想叫我搬去倫敦,我是為了桐才留在臺灣的,不然我為什么這么多年出差跑得這么辛苦?我本來想等他高中畢業(yè)后讓他回美國唸大學(xué),我再考慮自己的工作據(jù)點,結(jié)果…..”

    提到我的名字,他們兩個人都深深長嘆一口氣.

    “那你考慮去倫敦嗎?如果mama的問題交給我的話?”舅舅問.

    mama沉吟著;她的態(tài)度讓我緊張起來,如果我仍然有一顆心臟的話,一定是跳到要從嘴里彈出來吧.

    mama停了一下,然后輕輕點點頭,低聲說:“應(yīng)該會吧,“她又嘆一口氣,再發(fā)聲時語帶哽咽:“我真的沒有辦法再在那里住下去,就算我不常在臺灣,可是那里到處是桐的影子,就算搬個家,還是在同一個城市…..”說到這里,她一滴淚水溢出眼眶,沒有再說下去.

    在同一個城市….不知道為什么,我忽然想到爸爸,當(dāng)年爸爸離開我們,mama也是馬上決定搬離美國,噢,mama….我心里是無盡的抱歉和內(nèi)疚,我的mama,一生要經(jīng)過多少次親人的生離死別呢?我在她身旁,但是沒有辦法安慰她什么,我不由得恨起自己來….這是怎么樣的一場混亂啊…..

    而且,更混亂的是–究竟mama要搬到哪里去呢?我不能說我不希望能夠仍然跟mama在一起,可是–彥,那讓每個人心痛的臺北市,彥是在那兒啊…..mama會把我的骨灰葬在臺北,而不帶著我天涯海角嗎?

    一個念頭突然在我腦子里冒出來;如果我知道要怎么”托夢”就好了;但是,問題是,我知道我要什么嗎?如果我自己都不知道確切的答案,那我有什么好講的?還托什么夢?

    我要的是什么?恍然間,一個念頭像水中的氣泡一樣浮出水面–如果mama在舅舅這個城市里找個工作如何?在舅舅家附近買個房子,靠山面湖,氣候宜人,外婆的問題也解決了,那我…..

    我怔在這個念頭上;隨著氣泡上升的,還有一張和煦如夏天的陽光一樣的面孔,他閃亮的眼眸盈盈注視著我,一抹燦爛的笑意在微揚的嘴角…..

    麥可….我不禁喃喃地唸出他的名字….

    我神思恍惚在那個念頭上,感覺心里紛亂的掙扎,舅舅和mama的對話完全沒有進(jìn)到我的腦子里,直到mama嘆一聲,說:

    “總之,后天一早我就動身了,先回去,其他的事,就再說吧.”

    后天一早–所以,等于是還有一個白天兩個晚上,mama就回臺灣了,也就是說,我很快就要見到彥了!

    我心里一動,沒有辦法形容那究竟是興奮激動,還是七上八下,我只知道腦子里紊亂如麻,烘熱又酸楚…….

    我不自覺的嘆一聲,回過身去,舉步要踏出這個房間;我已經(jīng)知道答案了,我已經(jīng)知道m(xù)ama什么時候要回去了,我該給mama和舅舅一些談話的隱私,我想–想回去湖邊找麥可,告訴他我什么時候離開…..

    想到跟麥可的分別,腳步頹然的沉重起來…..

    我剛離開門邊,還在走廊上,就聽到舅舅的聲音傳出來:

    “結(jié)果那個孩子現(xiàn)在怎么樣了呢?”

    “那個孩子”?!我不禁一怔,頓下了腳步;他們在講誰?

    我聽到mama嘆一聲,說:“還是一樣,我想他大概就是這樣了.”

    “是植物人嗎?”舅舅問.

    “大概吧,這真是作孽.”

    就算沒有看到mama的臉,我聽得出來她的語調(diào)中惋惜和忿怨的矛盾;我覺得腦中好像有一個火山,冉冉灰煙在山口繚繞,是火山就要爆發(fā)前的先兆;究竟他們在說誰呢?!我的心頭,不覺緊繃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