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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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個冬天特別的寒冷,寒流帶來陰雨,整日綿綿不斷的飄落著.天空是無盡的灰暗,空氣中帶著冰箱冷凍庫的味道.偶或一陣漩然的寒風襲來,里面好像夾著一把白色的利刃,趁人不注意的時候,直接捅進骨子里. 我嘴巴里的傷口恢復得很好,兩三天后就消腫了,等我mama回來時,已經完全看不出來.從給我一拳后的那天開始,彥沒有再去和高一的那個女生練過鋼琴;我們的生活好像回到從前,我們一起回家,一起吃飯寫功課,一起練琴.彥對女生的態(tài)度好像有點收斂,他不再那樣蒙娜麗莎的抿嘴,也不再回她們的信或email,取代的,是帶著一點神經質的冷淡.在學校,他對我的態(tài)度不像過去那樣云宵飛車,但卻是不知道手腳可以放在哪里的尷尬不自在,為了讓彥不要那么困難,想辦法避開他的變成是我;我心里有考量到這樣做是不是會讓彥感到受傷害?可是他的反應卻只是茫然的空白,彷彿他的心神是不著邊際的蒲公英,盲無目標的飄移在沒有上下四方的空間里. 我們的音樂又回復到以往的搭檔,可是,我可以明顯的感覺到,我們的音樂傳遞出的訊息有大幅度的改變;過去的音樂,不論是哪位作曲家的什么曲子,從我們的琴發(fā)揚出來的,好像帶著細緻光澤的絲絹,閃耀著黎明般的顏色,當音符流動時,那種暢快的順滑,有如翻涌著的地下泉水,溢流過樹木的苗園,帶著萌生綠意的愉悅.可是現在,緊咬著牙關,帶著貝多芬的神情,彥手下的音符是轟然的強烈,好像湍急的河水刷過嶙峋的巖石,衝到盡頭之處,嘩然躍下峭壁,墜落陰暗的山谷,奔瀉著鞭笞站在瀑布下的我,撼于這種衝擊,我?guī)缀鯖]有辦法呼吸,于是小提琴發(fā)出剮青苔般的聲音,污濁而穢怯. 一曲zigeunerweisen結束,老師盯著我們兩個,下巴垂落,眼睛露出下三白,好一會兒,他們才不可置信的說: “你們兩個,在干什么啊?!” 我們兩個人都沒有回答. 我們的夜,也是說不出的詭異;有的時候,我去彥的床上,但他貼在墻上,挺得僵直,連衣角都不要沾到我半分,好像我生麻瘋一樣.我氣不過,就回去自己床上,可是夜半我被嚶嚶的哭泣喚醒,我坐起身來,彥的床上沒有人,我腳踩下地,想起身去找,卻發(fā)現他蹲在我的床尾,拿著我的床單當手帕.有的時候,我準備完第二天的五科考試,已經神志不清,但彥笑容可掬的裸身躺在我床上,整夜無休的極盡歡愉,可是早上起床的時候,他的眼下一片空白,對我彷彿視而不見,甩門自己去按電梯,我踩上鞋子追出去時,他已經自己一個人下樓了. 陰晴不定的彥讓我心神不寧,常常做一些醒來后完全不記得,但是冷汗冒滿全身的惡夢,然后早上起床時覺得比昨晚上床時還要疲倦.沒有睡好覺的不只是我,有時半夜我被惡夢驚醒,發(fā)現彥坐在我的床頭,眼睛一瞬不瞬的盯著我,好像迷惑的鬼魂.我問他在干什么,他不回答,只是默默回到自己的床上,面朝著墻壁.就算在一個接一個的惡夢中掙扎,可是我仍然知道彥沒有睡覺,不知道在哪個角落靜靜的發(fā)著呆,眼睛里盛著一泓淚水.這種疲倦對我們兩個都是沉重的負擔,我沒有辦法集中注意力,而彥也一樣.我們兩個人輪流被老師叫去”談話”,可是,要叫我們說什么呢?我覺得我真是受不了這種日子,我無可救藥的懷念我們早期的時光,手牽著手帶著歡喜的微笑進入美夢,在溫柔的輕吻中醒來,那祥和,安適的世界–我真的不想這樣過下去,我覺得我應該跟彥講我的”決定”– 于是,我跟彥說,我們出柜吧. ** “什么?!你真的這樣打算啊?!”麥可大吃一驚,眼睛睜得大大的,我甚至看到他長而捲的睫毛翻上眉毛的下端. “有什么不對嗎?”我怔怔回答,心想你不是也向爸爸出柜嗎?只是….. 麥可停了兩秒鐘,然后聳聳肩,說: “也許你們這個時代不一樣了?在我們那個時候…..” 我忍不住插他的嘴,很可能多少帶著無奈的臉色吧:“相信我,在這一點,不論這中間過了多少年,并沒有進步太多.” 他想一想,喃喃說:“也許是吧….”然后他問說:“你們那時幾歲啊?” 我嘆一口氣:“十五.” 麥可同情的看著我,說: “那一定很不容易吧?” 我深深的嘆了一口氣,點了點頭. ** 在心里,我從來都沒有覺得這會是一件容易的事,可是我已經受夠個這種困難的日子;不管是勇氣,還是孤注一擲,我都寧愿一試. 我跟彥說,以他父母親的明理開明,以我mama的見多識廣,就算是這樣一個–特殊狀況,但是相信他們一定可以接受,而且會支持我們吧,只要有自己家人的支持,環(huán)境里其他的問題都是次要的,既然我們那么相愛,我們一定要愛得理所當然,愛得光明正大! 我說得激動熱切,好像敘述神蹟的傳教士,自己都因為那種不可自抑的興奮而顫抖起來.可是彥的雙眼漆黑,錯愕的瞪著我,好像看到萬年前絕種的水怪出現在他面前一樣.我喘著氣滿懷企盼的盯著他,可是,幾秒鐘后,他默默無語的把視線移向灰色的天空;那天云層低到好像就貼在我們頭頂上,當彥像冰劍一樣的目光射向云端時,我覺得天空即刻碎成一片一片,像垮掉的天花板一樣混亂的砸到我的頭頂上. 那時已經是寒假,農歷年就在眼前;我真的是蠢到極點,選這樣一個糟糕之極的時機跟彥講這些話.我mama很興奮的公佈說她過年這段時間不再出差,要留在臺北跟我好好享受親子關係.我很感激她在百忙之中仍然把我放在心上,可是,她在臺北一呆三個星期,帶著我逛街,上餐廳,看電影,泡書店,在外婆家吃各式年菜…..熱鬧的臺北市被罩在陰騖的寒空下,每天從早到晚被綁在我媽身邊,我的手腳冰冷,牙齒打顫,覺得神經繃到極限,快要口吐白沫的徹底瘋狂;躺在我甚至感到陌生的自家床上,連惡夢都不再上門,我怔著酸澀的眼,從窗戶凝望馬路對面彥的房間,漆黑一片的玻璃后面,彥究竟在哪一張床上?他在做什么呢?他有像我想念他一樣的想念我嗎?我咬著自己的拳頭,想擊破窗戶,縱身而下. 寒假終于過完,我mama終于繼續(xù)去出差,我的生活終于回復”正?!?我仍然跟彥同進同出,可是他還是一副不死不活的樣子,我心里的焦躁好像冬日的爐火,稍微一攪動,就可以撩成熊熊大火,在瞬間吞噬整個房子. 然后,開學后沒有幾天,彥媽竟打電話到我手機上. 她幾乎從不打電話到我手機,尤其理論上我們也不應該在學校接手機,可是我聽她的口氣,就知道有要事,我心慌的夾著機子在學校后面亂走一通,好不容易找到一個隱敝的所在,蹲坐在花圃旁邊,仔細聽她要跟我說什么. 彥媽開口得遲疑緩慢,好像很困難的樣子;她說,彥跟她講他不要在我們學校直升高中,他要出去考公立高中. 這句話進到我的腦子里,倏然間我覺得全身的血液都爭先恐后的涌進腦子,推擠在那里聽著這句話濃重的回音. 我感覺太陽xue突突的跳動,奇怪的小風把腳邊的砂石兜起來像超小型的龍捲風一樣轉著圈子,我覺得頭暈目涔,頓在那里說不出話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聽到自己的聲音跟彥媽說,沒錯,我們覺得自己的功課不錯,出去考公立高中的成績不會太差,上好的公立高中應該對我們將來上大學有幫助. 我屏著氣,心臟亂跳著,等著天打雷劈我這樣睜著眼說瞎話.過了幾秒鐘,彥媽好像松了一口氣一樣,說: “他跟我這樣講,我嚇一跳,以為你們兩個間出什么事,所以不想唸同一個學校了.” 我低下頭去,用拳頭敲著后腦;如果有一把刀在手上的話,我很可能會直接捅下去吧. 我憋著一口氣,跟彥媽說沒這回事,我們有商量過,只是我不知道彥已經決定要跟mama講了. “好吧,“彥媽像是松了一口氣一樣,口氣變得輕松自然:“既然你們決定要這樣,那就好好準備,我來跟學校講好了.”然后她說那就讓我回去上課吧,就掛了電話. 電話靜寂下去的那一秒,我整個人垮了下來,癱在花圃邊上,完全不能動彈. 彥要離開這個學校!彥要離開這個學校!…..我心里反覆狂喊著這一句,幾近發(fā)狂一般;所以,彥是打算離開我嗎?我無意識的咬著下唇,冷汗涔涔,心里慌亂胡亂的想著;他要離開我,是因為我跟他說出柜嗎?如果他不想出柜,我可以等他啊!還是他對我已經厭倦,所以想換個環(huán)境重新開始?!可是,如果他要跟我分手,有很多方法啊,大可不必花這么大的功夫啊?! 吹到我臉上的風是冰冷的–那時我才發(fā)現,我的眼淚已經掛到下巴,一滴一滴的落到我的膝頭. 我吸一吸鼻子,有狂哭一場的衝動. 但是,另一個念頭跑進我的腦子;彥不是不了解我,他知道我對他的感情有多深,他知道我不會輕易的放棄,所以,他非常明白,一旦他決定做任何改變,我是一定會傾全力跟隨的;另一個環(huán)境,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空間–彥是打算跟我一起換了環(huán)境,除掉包袱后,然后可以毫無負擔的出柜嗎? 想到這里,一股歡喜快慰的情緒涌上來,我的眼睛里泓滿更多淚水. 原來如此~我癡癡傻笑起來,手指仍然顫抖著,但很快的撥了我mama的手機,不管她在哪一國現在幾點.我找到她,跟她說我要出去考公立高中. 我mama停了一秒鐘,然后,可想而知的,她問那彥呢?我跟她說那是彥的意思,然后我跟她強調說彥媽表示支持,她會去跟學校講,我mama馬上就表示那就沒有問題,同時說基測時間已經很靠近了,希望我們好好努力,然后就收線了. ** 我沒有開口跟彥講說我也要出去考公立高中.當彥媽第一次當著我們兩個的面提這回事,說出”你們兩個考高中”這句話的時候,彥連眉毛都沒有動一下,平靜的臉,好像午后寂靜的山璧.晚上他鑽進我的被子,我們兩個人面對面睡在枕頭上,靜靜的看著彼此,一小會兒之后,我看到他的嘴角抿起一彎,眼神柔柔的蕩漾;一陣酸楚涌進我胸中;所以彥是高興我決定跟進?他算準了我不會就此放棄?還是他原本打算就那樣離我而去,現在終于高興我并沒有真的就那樣黯然離開?他為什么要這樣對我呢?難道就因為我愛他所以隨便他牽著我鼻子走嗎?我們兩人的關係為什么要走上這條路呢? 我無可救藥的愛情啊….,我從胸中吐出一口氣來,閉上眼睛,輕輕的移身過去,悄悄的吻上他.彥的鼻息帶來咸味,我擁住他輕輕抽觸著的肩膀,無言的在心中吶喊,彥,彥,無論你到哪里,我都會在你身邊,永遠,永遠….. 接下來的日子,是非常詭異的平靜;我們兩個在學校是前五名的學生,再加上我們兩人的合奏幫學校贏過很多獎杯,對于我們放棄直升高中,但又不是去考音樂班,學校當然有他們的意見,但是這些事情,彥媽獨自一人處理了,總之,我們拿到畢業(yè)證書,考過基測,通過甄試,我們兩人上了同一所高中! 形之于外的喜悅,我覺得我們兩人的家長表現得比較明顯;彥家和我mama家一起吃飯慶祝;和彥家這么多年的交情,但是大家齊聚一堂的次數數得出來,我mama誠意的表示衷心感謝彥家對我的照顧,并且高興的和彥媽這個老同學說笑: “他們兩個人這么要好,如果是一男一女的話,就一定要讓他們結婚,我們好當親家!” 當場全桌都哈哈哈哈笑起來,我抬起眼來,視線接觸到也抬眼望向我的彥;彥坐在一盞崁燈下面,乳白色的燈光從上方柔和的撒下,罩在彥細緻的容顏上,好像一襲新娘的面紗. 算是獎勵我們成功考上高中,我mama宣佈她要帶我們兩個人去巴黎;她是去巴黎出差,但把我們帶去,住在同一間飯店,白天我們可以自己去玩. 當彥和我一起踏進我們的旅館房間時,倏然間我確實體會到這是何其慷慨的”獎勵”–如果說三年前的日本蘆之湖是訂情之旅,那巴黎行等于是我們的蜜月旅行. 我們完全沒有計劃行程,只是輕松適意的渡我們的假;巴黎市中心的街頭非常擁擠,可是磨肩擦踵的人群卻彷彿是異次元里的靈魂,被包裹在透明的氣泡里,無法近身干擾我們半分;生平我們第一次在公共場所牽手,自在如間云一樣的緩步在香榭里大道;在羅浮宮里欣賞每一件絕倫藝術時,我們肩靠著肩,互相持著彼此的腰際;我們坐在露天咖啡座,間適的聽街頭藝人的演奏,彥持叉子餵我一口蛋糕,我快樂的接過,彥瞅著我笑,側身過來吻走我嘴邊的蛋糕屑. 在賽那河坐船的那一個黃昏,天空下著牛芒般的細雨.是雨讓人群都消失了嗎?我們這艘船上沒有幾個人,我們兩個人倚在船邊,淡淡的輕風帶著雨絲輕撫著我們,彥的手隨意擱在船的圍欄邊上,我把手放在他的手上,發(fā)現他的手指有節(jié)奏的在微微動著,我問他在做什么?他說他在心里彈eriksatie的quymnopédiesquot;,我不禁閉上眼睛,音符緩緩的如流風一般撫過我心頭.我睜開眼睛時,發(fā)現彥正在看著我,俊美的眸子帶著雨絲,朦朧的盪漾著. 在每一個橋下我們擁吻. 夜里,我凝望著熟睡的彥,他均勻安詳的呼吸聲好像幸福的雨水,在不知不覺中漲滿了我心底的湖泊,我輕撫著他清淡的眉頭,佔據這眉宇間不知多少時日的憂鬱和愁云,此時已經完全不見蹤影,望著那像回到嬰兒一般純真坦然無懼的臉龐,我心底的喜悅在呻吟,感到眼眶潮暖;我多想要給彥這樣永遠的幸福啊,把全世界塞進一個夾縫中,留下我們馳騁的空間….我在彥的頰邊輕吻,牙關緊咬的克制自己激動的顫抖. 巴黎之旅只有短短的八天,可是,這個旅程卻製造出一個很奇異的隱閉空間;我們回到臺北后,繼續(xù)過著像在巴黎一樣旁若無人的日子;我們在餐廳吃飯,不再面對面的坐著,而都坐在一起肩靠肩,我們去看電影,就像我們旁邊的情侶一樣手牽著手,我mama讓我用她的會員在俱樂部游泳,我們兩個在泳池里跳華爾茲.我已經滿十六歲了,mama出差時,我實在是沒有必要都去彥家住,于是變成有時他也來我家住;我決定根本不管”音效”的問題,把有福聽到我們練習當成是鄰居的享受;在沒有旁人的地方,我們兩個人對音樂的抒發(fā)更是行云千里的徹底,那時我們正在練wieniawskipolonaisedecert,狂奔一般的音符給我們無比的暢快,練過琴后血液全身奔流的舒暢更勝過運動,我們兩人在超大的蓮蓬頭下淋浴,身體靠在一起,水花四濺在肩膀和頭上,熱水的霧氣讓世界成為粉花一片,迷朦的濡濕安全的包裹著纖細的靈魂,我想張開嘴發(fā)出醉心的感嘆. 彥媽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樣的方法,總之她讓學校把彥和我分在同一班,不過,開學三個月后,我們兩個加起來可能講不出班上五個同學的名字.這一點,我想不出來對我們有什么影響;彥和我正常的上學,正常的進行我們坐息,依然沉浸在我們的音樂里;我們不打擾他們,他們也不打擾我們,我們各自在自己的世界里過覺得自在的日子;我很喜歡這樣.彥和我在學校應該算是很”正?!钡膶W生吧,幾乎是默契一同的,我們沒有在學校牽手,或是有任何親密的舉動,我覺得我們跟學校里那些在戀愛中的同學一樣,有時眼角帶著心亂和飄忽,有時嘴角帶著思慮和纏綿,有時面頰呈現出恍惚的迷醉或熱烈的深情….;也和同學一樣,誰在誰的心底跟任何人都沒有關係,愛戀滋潤的只是自己的感受,用言語怎么說都是多馀的吧. 然后,圣誕節(jié)到了.不知道是誰起頭提議,班上決定要辦一次圣誕舞會.班會時,本來大家在討論舞會的細節(jié),不知道什么時候岔題到談論要怎么”分派”班上的女生做舞伴,于是大家開始點名誰要配誰,在一陣嘻笑哄鬧中,突然間一個我甚至不太記得他的名字的同學冒出一句: “彥和桐最好了!他們兩個不用配,就已經是一對!” 然后一堆同學同聲附和,甚至另一個同學從位子上跳起來,和剛才講話的那個持手挽腰,兩個男生貼面開始用探戈舞步滿教室跳,班上被這兩個人挑到氣氛高昂,鼓掌聲口哨聲尖笑聲哄上天花板,然后另外幾個同學也從位子上跳出來,一群人舞成一團. 在震耳欲聾的喧鬧中,我覺得頭頂發(fā)麻;我轉首往彥望去,他的臉色冰冷灰白像隔夜的牡蠣,一時間我竟擔心駭怕他會從椅子下抽出匕首,朝說我們是”一對”的同學撲過去–但是,我更駭怕他會往自己的胸口刺去.也許我在心里已經想過千萬遍了吧,我知道遲早我會面臨別人的”疑問”,而且也許得要面對很多次,并且是各種不同的對象;我已經心理準備到無所謂被”問”,但是我痛恨別人用作弄的態(tài)度對待彥和我的關係,其實,無論別人是如何的奚落或不齒,我都無所謂,因為這原本就不關任何人的事;世人不多慣常批判?要多在乎的關鍵只在自己.問題是,這樣的話挑在彥的面前說,我可以想像這等于是當眾對他的羞辱;我想到過去幾年里起起浮浮的掙扎,好不容易我們才算是在巴黎之旅后,溫存在經營不易的小小溫室里沒有多少時日,可是現在,一句惡劣到極點的話,戳破了我們纖弱的氣泡;以對彥的了解,我知道他的受傷對我的傷害會有多深.我不自覺的手往椅子底下摸去,如果能給我掏出一把刀來的話,撲上去的也許是我吧. 果真,我最駭怕的一頁攤在我面前;那句話好像午夜十二點的鐘聲,把王子打回成南瓜;在那天之后,時光倒退到我們初二初三時,彥又回到那不死不活的樣子.我覺得我已經受夠了那種愁怨哀鬱,我已經很疲倦了,甚至沒有力氣像以前那樣掙扎著力挽狂瀾.去彥家的時候,我們被彥媽催著這個那個,感覺上好像有一些”人氣”,但是到我mama家的時候,我們兩個人各在單獨的軌道上進行自己的事情,在一個屋子里來來去去,但卻完全不會與對方相遇,好像設計繁復但是互不干擾的德國小童木鐘.我想跟彥說,那乾脆我回我家,他不用跟我過來了,可是夜里當我們躺在我mama超大的床上時,彥卻一直往我這邊彆過來;他不牽我的手,不抱我的脖子,但就那樣半個身子一定要貼著我,帶著涼意但是細膩的體溫總給我一種近乎窒息的心悸,望著像白紙折成的鶴一樣的彥,頹然的心痛和沮喪的情感好像頑固的細菌一樣折磨著我;我想跟彥再提出柜的事,可是,在心底深暗的盡頭,我又覺得這根本是無謂的,彥是絕對不會首肯的,那我又為什么要再去扯心里刺痛的那一點?可是,這樣忽悲忽喜,忽呆忽懼的日子要過到什么時候?!慍怒和無奈像一鍋燙油一樣,慢慢的煎熬著我的心魂,我不知道我還能忍耐多久. 然后,在過完清明后,有一天彥爸打電話給我,說要跟我單獨”聊聊”. ** 已經很久沒出過聲音的麥可,突然冒出一句: “不妙了….” 我已經完全失去了”時間”的感覺,究竟現在已經幾點了?我根本沒有任何概念.天色暗到似乎整個世界被包裹在一個巨大的喪鐘里,我可以聽到自己嗡嗡的腦鳴聲. 我不禁轉首望著麥可;這是什么樣的第六感?我不可思議的問: “為什么你會覺得這是不妙了?” 麥可聳聳肩,也望著我,有一點迷惑的說:“不知道,我覺得被爸爸約談好像不會是太好的事吧?” 我嘆一口氣;麥可果真是有第六感的.我怔在那里呆呆的發(fā)著愣;彥爸的臉不知道從哪個角落漸漸冒出來,佔據了我整個腦海. 然后,我聽到麥可小心翼翼的輕聲問:“結果他找你究竟要做什么啊?” 我抬眼無奈的望著麥可,喃喃說出:“彥爸問我是不是”那個”….” “嘎?!”我看到麥可的眼睛睜得好大,在這樣的夜里,他的眼睛是唯一在散發(fā)著光的.“什么是”那個”?!” 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全身虛軟,好像得了重病,可是卻又有仰天狂笑的衝動;我一股作氣的說完: “我想他的意思是”同性戀”,可是他連這幾個字都說不出來.” 麥可繼續(xù)怔了一秒鐘,然后他從鼻子里笑出嘲諷的聲音,慢慢的點著頭: “我知道,我爸爸也講不出這個字,他自始至終都沒有在我面前講出這個字過….” 我可以感覺得到麥可話中的悽楚,尤其當我想到這個”終”字時;我不禁握過他的手,放到我的面頰邊輕輕的來回搓移. 麥可了解的輕輕一笑,順勢輕撫了我的面頰,又回到了正常的樣子,說: “那你怎么說呢?” “我不能跟他說”不是”吧?如果他沒有把握的話,是不會來問我的不是嗎?就算我否認,可是以后呢?我還是想跟彥在一起,難道我當時不是,之后又是了嗎?那我為什么一開始就說謊呢?”我仍然記得當時的困難和困惑;吐出一口屏在胸中的氣,我說:“所以,我就承認了.” 麥可有點詫異的望了我一陣子,然后伸出雙臂擁抱了我,在我耳邊輕輕的說: “你真是勇敢,難為你了.” 聽到這句,我不禁閉上了眼睛,也憐惜的對他說:“你也一樣….” 好一會兒后,麥可才小心翼翼的問:“那….?” ** 我在彥家進出已經六年多了,我究竟對彥爸認識有多少呢?總之,無論如何,我是直到那天,才真正體會到他是如何一個沉著的人. 可是,無論再怎么樣的沉著,我仍然可以想像這種”確認”后的衝擊;我很想閉起眼睛不要面對這一切,但是我整個人好像被凍結在那里,無法挪移半分. 在午后安靜的餐廳里,我?guī)缀蹩梢月牭綇┌值难例X在緊咬的牙關里發(fā)出的壓磨聲.好一會兒后,他開口,語氣非常婉轉而慈愛;他慢慢的說,他可以體會我受到父親離家的衝擊有多強烈,沒有父親在生活里做引導的小孩,在性別認同上走上歧途是可以想像的,但這不是無藥可救,他愿意幫我安排做心理治療,同時保守這個秘密,不告訴我mama…… 我聽得神思恍惚;所以,第一,他認為同性戀是”病”,需要治療,第二,他認為同性戀是難以啟齒的恥辱,所以需要保守秘密.我一瞬不瞬的盯著彥爸,心里有想要大喊出來的衝動,我想大聲問他,那彥呢?彥有他,彥有完整的家,那彥為什么也是同性戀呢?!我們受到身為同性戀的衝擊和折磨,這的確是讓人要發(fā)瘋,可是,這些磨難的起源在哪里呢?是因為有人把同性戀當成病,認為這是可恥的,見不得人的!我已經知道這是一條難走的路,可是他為什么還要把它變得更難呢?!我感覺心臟在酸楚的絞痛,不可自抑的搖頭,好像要甩掉什么一樣的搖著頭…. 彥爸凝視著我,以為我搖頭是拒絕他的提議;好一會兒后,好像談判總結一樣,他一個一個字很清楚的說,我讓他沒有選擇馀地的得要下這個決定~ “你以后不要再跟彥在一起了.”他說,而且強調:“不要再到我家來,我也不會讓彥到你家去.” 他擱在桌上的手緊握著拳頭,好像在幫他堅持他的決定一樣. 我一時張口結舌;但是,這應該也沒有太意外不是嗎?可是,我竟仍然直覺反應的開口,乞憐一般: “那我們的音樂呢?” 這讓他怔了一下;我想他記得我們在暑假前還有一場音樂會,距離眼前只有一個多月了.他想了幾秒鐘,很快的說: “你們兩個分開練習,照舊一起表演.” 然后他加上一句:“音樂會過后,我希望你自己找音樂老師.我會讓彥的mama跟學校說上高二你們兩個不要再同班了.” 他再想一下,又改口說:“我建議你轉學回去原來的學校,你的成績不差,他們會愿意你回去的.” 這些話轟進我的頭頂,我只覺得頭暈目眩;我閉了閉眼睛,努力叫自己不要當場昏倒在彥爸面前.再睜開眼睛的時候,我看見眼前的彥爸用非常沉重而嚴肅的神情凝視著我.他張嘴,好像要說什么,可是他嘆一口氣,沒有講出來,但是用他大而渾厚的手在我肩頭輕拍了兩下,吐出幾個字: “你–好自為之.” 在起身離開前,他回首補上一句: “我們兩個的談話,我不會跟別人講,”然后他伸出食指指著我,像嚴重警告那樣的說:“你自己也最好保守這個秘密!” 我不知道自己恍惚的在原地呆了有多久,直到服務生到我桌前來收走彥爸的空杯子.雖然只是一個輕微的動作,但仍然讓我驚得一震,也才發(fā)現,不知道什么時候我把拳頭塞在嘴里咬,血已經沿著手紋往下流. 我意識模糊的逃出那個餐廳,半昏沉狀態(tài)的在馬路上亂走,思緒迷朦混亂的在心里亂竄;彥爸倒底是什么意思呢?他家要和我斷絕往來,是因為他就像看女兒每個男朋友都不順眼的爸爸,覺得彥應該找一個比我更好的人?我不禁苦笑著搖頭,這未免太不可能;那是-他認為我是同性戀,所以我會帶壞他的兒子,所以不要我跟他在一起?還是,他覺得只要我和彥分開,一切就都會改變,彥就不會是同性戀?問題是,他究竟知不知道彥也是同性戀?還是他根本就否定這個可能性? 更糟糕的是,他竟留一個大難題給我–叫我不要跟任何人講–可是,我要怎么消失不見呢?我回到空無一人的家里,疲倦虛弱的倒在客廳的地毯上,苦惱萬分的拼命想,數度我想打電話給彥,跟他說我們私奔好了,問題是我能帶他奔到哪里去?我抱著疼痛欲裂的頭低聲的呻吟,終于再也忍受不了而大吼一聲猛然坐起身– 在那一秒鐘,我看到桌上我們和外婆合照的照片. 外婆!我怎么沒有想到她呢?!在去彥家前,我就是放學都去外婆家的.我覺得可恥我竟在這種時候才想要利用她. 我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仔細在心里好好想清楚我要怎么跟我mama說,然后我撥了電話,跟mama好聲說,我跟外婆在一起的時間實在是太少了,我覺得我應該在可能的情況下增加跟外婆相處的機會,所以,我想– “放學后應該去外婆家.” 我說出這一句話后,閉上眼睛等著天打雷劈. 我mama的反應是她非常訝異,但是很高興我竟然終于”開竅”,成熟到會考慮到祖孫親情.可能是因為太高興了吧,她完全沒有懷疑我是不是跟彥家出了什么問題,而很快的說我可以自己打電話給外婆跟她說,相信外婆一定會非常歡迎我常去她家. 外婆聽到我說放學要去她家,果真不疑有他的非常高興;當我第一晚坐在她的餐桌前,跟一桌我喜歡吃的好菜面對面時,愧疚的胃酸像巖漿一樣的燒灼著我;我覺得自己簡直是可恥得討厭,也受不了自己還得在外婆面前裝出一副討人喜歡的樣子;我跟彥和彥媽說我放學后去外婆家,結果我也沒有天天去,大部份的時候我都是一個人,我在我家樓下的7-11買便當,可是回家也吃不下什么,只有被孤獨的感覺啃噬著.因為不想琴聲配著鄰居用憤怒的節(jié)奏按門鈴的聲音,我漸漸習慣了踩靜音踏板練鋼琴,到頂樓練小提琴.在烏盆一般漆黑的天空下,我覺得自己好像快要無助的被黑潮吞沒,而我卻連掙扎的力氣也沒有. 彥從來沒有開口問過我為什么不到他家去,也不讓他來我家;其實,就算他問,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可是,從他悽惶的眼神下,我知道,不提這回事,對彥的傷害更大;我非常清楚,以彥的個性,他心里的想像絕對比實際的情形糟糕,而我估他怎么也想不到這是他爸爸要求的.我不知道自己在過著什么樣的日子,每天我都覺得惶惑不安,心底某種軟弱的東西不時無預警的悸動,傳出陣陣的疼痛.不知道要怎么辦的無奈和無力,我知道自己那不死不活的樣子比彥初中時的情況還要糟糕;天知道那時我有多恨他那樣,現在我更恨自己是那樣.天氣漸漸變熱,可是彥看起來非常冰冷和蒼白,散發(fā)出明顯的疲倦和憔悴;他瘦到下巴看起來又尖又小,眉端幾乎都是輕蹙著,舉手投足間,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哀愁和無可奈何,想到他冰冷的唇,冰冷的手指,冰冷的面頰,我心痛得幾乎沒有辦法支撐自己,想要抱著他一起躺下來,也許躺在我們的繭里,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見,只要擁著彼此,直到天荒地老. 那陣子我常常生病,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狀況,像是沒有喉嚨痛的發(fā)燒,帶著奇怪耳鳴的頭痛,深夜胸腹間隱約但磨人的疼痛…..彥也好不到哪去,他也常請病假,可是我什么也不敢問他;有的時候我駭怕我們兩個人好像滾下山的石塊,無法避免的它會越滾越快,到底的時候勢必猛力撞上山壁,然后碎裂成粉末.可是,有的時候我卻想那樣也乾脆.從”耶誕舞會”事件后,我不覺得同學有再把彥和我兩個人拿在一起講什么話,可是我覺得導師有注意我們兩個.每次拿請假單去給她的時候,她都會關切的注視著我,涵意頗深的強調,如果我想要找人談談的話,她隨時樂意傾聽.可是我要說什么呢?我想摀著自己的耳朵嘶吼,喊到自己氣絕而亡為止. 我mama雖然仍常在出差,可是她不是沒有感覺到我的情況,我知道她在擔心,所以她努力減少出差,留在臺北陪我;我mama有直接問過我說為什么比較少跟彥往來,我已經忘記我回答她什么;或許我不記得的原因是我根本就沒有回答.這讓我想到,彥的mama會不會問他同樣的問題呢?而這個疑問,不久之后,就得到答案–因為彥媽打電話給我. 那天我沒有上學;不是生病,而是音樂會就在后天,想到這應該是最后一次和彥的音樂會了,我就沒有辦法離開我的樂器.看到手機上顯示彥媽的號碼,我的心臟跳到連太陽xue都突突的跳動;我屏息怔了幾秒鐘,然后像赴死一樣按下通話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