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咔。 她扣上汽缸蓋,把卡環(huán)鉗扔回了工具箱里。今天的最后一件活計完成了。 右腿因為長時間站立而隱隱作痛,于是她粗暴地敲了兩下不聽使喚的膝關(guān)節(jié),好像在修理一個老舊的機器。 店老板站在門口抽煙,同時瞇著眼睛數(shù)手里的一沓紙鈔。她拖著右腿走向門口,順便把手在褲腿上蹭了蹭。 這主雇二人都沒有合法身份,所以發(fā)工資也用不了電子支付。 老板點出幾張鈔票遞給她,隨口道了聲辛苦。 她照例搖了搖頭:“謝謝輝哥。” 等她跛著走出去好幾步,老板又突然在后面叫起來:“喂,57——” “哎,忘了說,明天不用來了!”見她回頭,老板吐掉煙卷,繼續(xù)喊道,“又戒嚴了,知道嗎?” 57在路口的小酒館坐下來,她還沒有說話,一杯淡啤酒已經(jīng)推到了她面前。 酒保安姐是這里的山大王,客人能喝到什么全看她的心情。 57接過杯子仍不死心,又試探著問:“姐,上次那種綠色的酒,還有嗎?” 度數(shù)高的烈酒可以麻痹痛覺,她習(xí)慣在腿疼的時候采用這種療法。 “那個勁兒大,”安姐向來不贊成這種行為,此時不為所動,“明天不上工?” 看她點頭,安姐才想起來:“啊,戒嚴了?!?/br> R-139是混亂的蠻荒之地,三不五時就有沖突和封鎖,此地居民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 安姐斥退了幾個試圖要一點下酒菜的客人,又湊上來對57神秘道:“知道這次是為什么嗎?” “邊境線上抓了一伙星盜,”不等57回答,她繼續(xù)說,“聽說是沒關(guān)住,有人跑了,而且還是一個——?!?/br> 她做了一個奇怪的手勢,57知道那意思是哨兵。 哨兵和向?qū)?,帝國最神秘的一群人。他們會在青少年時期完成分化,那之后每一個人都會被嚴格登記并編入軍隊,他們將不再是“人”,而是國家最致命的武器。 因此帝國決不允許這樣的武器脫離掌控,即使是在法律和道德水平極低的邊境星,哨兵叛逃也是相當嚴重的罪行。 57喝掉了那杯綠色的烈酒,心道這次恐怕有的折騰,我得喝個夠。 戒嚴的第三天,全城突然斷水斷電,57開始坐不住了。家里的應(yīng)急物資已經(jīng)吃光用盡,因為戒嚴之前她喝麻了,忘了去買。 忍受了一天的焦渴之后,她趁著天色將晚摸出了門,準備去酒館弄一點飲用水——安姐就住在店樓上,可以給她行個方便。 一切都很順利,路上只有寥寥幾個警員在巡邏。無所事事地躺了幾天之后,那條半殘的腿又緩了過來,足夠支撐她抱著玻璃水瓶低眉順眼地一溜小跑。 她邊跑邊思考,監(jiān)控這么松散,這里大概沒有發(fā)現(xiàn)那個逃跑的哨兵。 ……大概沒有。 57拐過一條小巷,突然和前面一位半蹲在地上的陌生男子對上了視線。 她沉默了。 對方也沉默了。 四周極靜,唯有晚風(fēng)帶來幾聲清脆的蟲鳴,57聽在耳里猶如喪鐘。 這就是那個被通緝的星盜,她很確定,或許是出于某種動物對危險的直覺。 此時呼叫巡警是最好的自救辦法,然而她又目測到兩人之間相距不足二十米,如果一個哨兵想要越過這點距離來掏出她的聲帶,大概只要一到兩秒。 想到自己死前還沒有喝上一口水,57憂郁地抱緊了懷里的瓶子。 她不再動,而那個人動了。 他確實向57沖了過來,然后直接越過她沖向了更遠處。兩人交錯的瞬間,57可以感覺到對方沉重的呼吸和過高的體溫。 這是一個暴走的哨兵。 他已經(jīng)失去清醒的神智,并陷入極大的痛苦之中。為了擺脫這種痛苦他將極力掙扎,然而無路可逃,因為這一切都來自他的大腦。 這個人狂奔的方向是一條有巡警的街道,他會被抓住繼而在受盡折磨后死去,帝國向來以鐵腕手段對待這些瘋了的囚犯。 幸運的57,現(xiàn)在立刻往反方向跑,她和她的聲帶都可以逃過一劫。 但是她沒有跑,甚至還往那個人的方向追了兩步。此刻她突然無法控制自己的行動,甚至在幾天后她為此接受審訊時也說不清楚當時為什么要這樣做。 她跑得很急,懷里的玻璃瓶已經(jīng)砸在地上,飛濺的水滴和她的聲音同時向那個哨兵涌去。 她說:“停下。” “……姓名?!?/br> 57意識到有人在向她問話,但卻聽不真切。 她的脖子上扣了一只干擾項圈,它會抑制佩戴者使用精神力,同時也可以影響他們的五感。 兩天來不間斷地關(guān)押和轉(zhuǎn)移,加上這只項圈的力量,猶如一只巨手搖撼得她散了魂,此刻她的全部精力只夠維持癱坐在椅子上不掉下來。 審問者拍了兩下桌子,敲擊金屬的聲音在這個小房間里聽起來格外刺耳。 57偏了偏頭,試圖讓所剩無幾的腦漿子動一動。 她開始緩慢地推測,審問者大概已經(jīng)通過指紋和血液查到了她的全部資料,現(xiàn)在不過是錄制罪犯的口供,需要她在攝像頭前承認自己的種種罪行。 經(jīng)過一番稀里糊涂的思考,57發(fā)現(xiàn)自己不愿意這么做。 坐著很累,動腦子很累,張嘴說話也很累。她沒有直接順著椅子滑到地板上躺下,已經(jīng)費了好大的力氣。 審問者一定很不滿她消極抵抗的態(tài)度,但是扮演鴕鳥,假裝無事發(fā)生直到最后一刻,一向是她最擅長的事。 “姓名?!?/br> 57繼續(xù)沉默。 這一次審問者說了很長的一句話,然而57只能聽到一串模糊的嗡鳴。她徒勞地扯了一下脖子上的項圈,又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對方在說什么。 “向?qū)?,”一個毫無起伏的、機械式的聲音在對她說,“本市居民王輝、趙春安等人已經(jīng)因為知情瞞報被暫時扣押,希望你能配合我們的工作。” 這兩個人名是誰,又花了她一點時間才想起來。 大約四年前,有人在R-139區(qū)的57號公路邊發(fā)現(xiàn)了一個殘破的逃生艙,里面還有一個受傷昏迷的女人。 發(fā)現(xiàn)者沒有上報這件事,也沒有追究這個女人的來歷,不僅如此,在這個異鄉(xiāng)人恢復(fù)健康之后,她還為她找到了一份工作。 趙春安,小酒館的安姐。57這個外號也是她給起的,她甚至從沒問過57原本的名字。 “會淪落到這個鬼地方的不是亡命徒就是倒霉蛋,”安姐嚴肅地豎起一根手指,“你這小體格能是亡命徒?” 她把那根手指左右搖了搖:“咱倒霉蛋們應(yīng)該惺惺相惜,倒霉不問出處!” 回憶至此,57竟然笑了一笑。 審問者第三次詢問她的姓名,這一次她終于做出了回應(yīng)。 “……裴。”她艱難地吐出了一個字,然后抬手抹了把臉,努力坐直了一些。 “我叫裴令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