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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土地里[1950] 第50節(jié)

    身后走來了一個女人,她嘴里叼著一根煙:“你也是作孽,讓人回去做什么,以后還得把人叫回來,多麻煩?!?/br>
    婦聯(lián)主任把她的煙拿掉,已經(jīng)不想問她是從哪來的煙了:“回去繼續(xù)學縫紉機?!?/br>
    “不學了,學不會?!迸说?。

    “你沒有認真學,怎么可能學得會?”

    對方笑了一聲:“我跟你不一樣,我就是天生的賤命,除了伺候男人其他的什么都學不會。”

    婦聯(lián)主任聽了這話也不生氣,而是說道:“半個月學不會,你就學半年,半年學不會,你就學一年,總能把你教會?!?/br>
    女人聽了這話,笑得肚子疼。

    婦聯(lián)主任覺得莫名其妙:“這有什么好笑的?”

    “你要是處在我這個位置,你就會知道你剛才說的話有多好笑了?!?/br>
    婦聯(lián)主任不跟她說了,直接把人拉回縫紉機上。

    這個女人現(xiàn)在只有四十八歲,跟婦聯(lián)主任差不多的年紀,可這個女人卻做了四十年的□□。

    婦聯(lián)主任對她總歸多了很多耐心。

    作者有話說:

    民國時期,官方禁止未成年幼女接客,但老鴇會以不賣身作為借口,就算幼女接客被抓到了,也只是老鴇處于罰款,幼女被送去濟良所。《近代中國娼妓史料》

    也別罵這個女人態(tài)度消極,因為她這四十年經(jīng)歷了七八次禁娼了。

    第30章 禁娼(二)

    胡寡婦這段時間都在忙著城鄉(xiāng)交流大會, 并不知道平城還發(fā)生了一件大事。

    平城響應新中國的號召,關閉了一切妓院,沒收了妓院財產(chǎn), 妓院的老板都被抓了, 有兩個大老板情節(jié)惡劣, 被處以死刑,其他的也都被判了刑。

    當天晚上, 黃春花偷偷把這個事情告訴了胡寡婦, 她是從王大姐那里知道的。

    王大姐在振興機械廠上班, 她是城里人,對城里發(fā)生的事情自然是了如指掌。

    “我聽王大姐說,她們廠接收了七個改造過后的婦女, 手腳都很利索,就是有些不合群?!?/br>
    □□們被送去治病改造。

    這些被改造成功的□□,有家可回的就回家去了, 無家可回的就送去工廠,大多數(shù)還是去了紡織廠和服裝廠。

    還有一些是不服改造, 也不愿意去學東西。

    “咱們那天遇到的那個女人,叫李松青,本來也送她去振興機械廠幫忙縫補衣服, 她不肯, 在廠里鬧了一頓, 最后還是婦聯(lián)主任把她帶回去了。”黃春花嘆了一口氣:“唉,在改造所里面學一門技術出來自力更生多好啊?!?/br>
    胡寡婦想起了在布店遇到的那個女人, 原來那個女人叫李松青。

    李松青此刻正在平城的改造所里, 她躺在床上睡懶覺, 不肯起床, 也不肯做早cao。

    婦聯(lián)主任昨天一晚上都沒睡好,一直在想她的問題。

    最后覺得李松青情況特殊,讓她直接學習技能,她不愿意很正常。

    婦聯(lián)主任決定讓李松青跟著特殊班一起學習。

    特殊班是被解救出來的幼女,她們年紀小,還不適合學習生活技能,又怕她們在妓院呆過,放回學校融入不進去,于是就請了女先生過來讓她們慢慢識字明理。

    這也是延續(xù)過去的方式。

    李松青聽到對方這話的時候,有些恍惚。

    “去……讀書?你讓我這個年紀,一個48歲的人,去讀書?你是不是在拿我尋開心?”

    “沒有拿你尋開心,讀書這個事情本來就不分年紀,我也是二十幾歲才開始識字。”

    婦聯(lián)主任道:“讀書識字能夠使你明白很多道理,能讓你知道你過去的生活不是你的錯,而是以前的那個社會的錯誤。”

    這一番話,如此的熟悉。

    一瞬間,這個四十八歲的女人只覺得像是回到了三十幾年前。

    民國4年,當時也是興起了禁娼運動,彼時,十二歲的小玫瑰聽著jiejie們緊張地談論著這一次禁娼有點嚴,她還不懂什么是禁娼,只是隱隱約約地明白是要把她們都關起來。

    她們被抓起來的時候,她害怕地跟在大姐的身后。

    大姐把她拉了出來,交給了那些人,又對她說道:“她們說你年紀還小,可以去讀書識字,你要好好識字,不要貪玩?!?/br>
    “我不要出去,我怕?!彼郧耙脖贿@樣拉出去過,每一次都很疼。

    “這一次不是以前那樣了,這一次出去是去讀書知道嗎?等你讀了書,明了理,長大了就能嫁好人家過好日子,不用再吃這些苦了?!?/br>
    李松青回過神來,看著眼前這個讓自己去讀書識字明理的人,道:“別費功夫了。學了也沒用了,我都這么大的年紀了,就不能讓我舒坦幾天嗎?”

    “李松青,你現(xiàn)在舒坦嗎?”

    “當然舒坦了?!崩钏汕嗾f道:“我和你不一樣,一日是□□,這輩子都只能是□□了,其他事情都不適合我們了?!?/br>
    婦聯(lián)主任最怕的就是這句話:“一會兒你去上課,班上其她的都是苦命的小姑娘,她們好不容易走出魔窟,你不要當著她們的面這樣說。”

    很少見的,這一次對方居然沒有跟她繼續(xù)往下吵。

    李松青反而是用一種我是在為你好的語氣跟婦聯(lián)主任說道:“我覺得你說得對,可我這張大嘴巴哪里管得住,她們年紀小,還能救一救,我這個年紀,你也別折騰了,我看著你跳過去跳過來的折騰,我都覺得累?!?/br>
    “那你稍微配合我一下。”婦聯(lián)主任語重心長地說道:“你讀了書就會知道,你現(xiàn)在想做這些事情,這不是你的錯,也不是你真正想做。你只是習慣了,你在那里面待了那么長時間,你也看到了其他人的下場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新時代了,你完全可以嘗試一下新的謀生方式。”

    李松青原本還刻意地板著臉,做出一副認真聽她說話的樣子,到后面的時候忍不住笑出了聲。

    “別笑。你每次笑的時候都像在哭。你有什么顧慮,你可以跟我說。”

    “我哪有什么顧慮,我就是不想去學東西,我也不想去做其她的謀生方式?!?/br>
    婦聯(lián)主任見她思維就是轉(zhuǎn)不過來,嘆了一口氣:“這樣吧,你認真聽完一節(jié)課,我還你一件旗袍?!?/br>
    李松青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灰布麻衫,道:“好?!?/br>
    婦聯(lián)主任突然想到了和她相處的方式了,立馬乘勝追擊:“你這么喜歡漂亮衣服,那你要不要去學刺繡和做衣服?到時候你就可以穿著你自己做的漂亮衣服了?!?/br>
    李松青:“還是算了吧,我不喜歡做那些事情?!?/br>
    “那你先去聽課,聽課不累人。”她還是太心急了。

    婦聯(lián)主任怕她答應了又反悔,于是把人送到了學習的地方。

    她看著李松青往里走。

    李松青轉(zhuǎn)過頭:“你每天就沒有其他事情要做嗎?”

    婦聯(lián)主任心說,還不是因為其他人壓不住這個人,所以她每天都在抽空來監(jiān)督這個人:“你進去了我就走,我還要去振興機械廠那邊看看其他人的情況?!?/br>
    李松青只能走了進去。

    婦聯(lián)主任哪里放心,這是個老油條,而她們的女先生才二十幾歲,婦聯(lián)主任怕她欺負先生,也怕她亂說話影響其他小姑娘,所以就一直在外面看著。

    李松青在課堂上面對女先生,居然認真了很多,不僅沒有像在她面前那樣滿身都是刺,也沒有再說那句口頭禪了。

    “新來的同學叫什么名字?”臺上,年輕的女先生問道。

    “李松青?!?/br>
    民國4年,改造所的女先生穿著淡雅的旗袍,頭發(fā)盤了起來,她身上有一種很好聞的氣味,她牽過小玫瑰的手,送她去登記姓名,登記那人問道——

    “你叫什么名字?”

    “小玫瑰?!?/br>
    她說完名字的時候,登記那人似乎聽到了什么臟東西一樣,小玫瑰臉一下子漲紅了,在她還不懂什么是羞恥的時候,她已經(jīng)被羞恥抓住了。

    對方說道:“以后你就不是□□了,也不能叫這種藝名?!?/br>
    小玫瑰還不懂什么是藝名,因為從小大家都是這樣叫她。

    她好像做錯了什么。

    她不知道該怎么辦,只能伸出手,像過去做錯事了那樣讓對方打手心。

    旁邊的女先生蹲了下來,握住了她的手,說道:“玫瑰雖漂亮,卻也容易被摧殘,這世道艱難,你要像松樹一樣耐寒長青才能活下去?!?/br>
    “以后你叫松青吧,我去問問你有沒有姓,如果沒有的話,以后跟我姓吧?!?/br>
    三十六年后,同樣的平城,同樣的改造所內(nèi),臺上的女先生聽了這個名字,道:“鶴瘦松青,精神與秋月爭明。這是出自宋代女詞人李清照的《新荷葉》,真是一個好名字,給你取名的人希望你能夠如同松樹那般耐寒長青。”

    李松青坐在臺下沒有說話,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中。

    整堂課,她作為一個四十幾歲的中年婦女,在一群十來歲的小姑娘中格格不入。

    晚上,婦聯(lián)主任找到了話題,問道:“你的名字是誰給你取的?”

    “這也是我需要改造的內(nèi)容嗎?如果不是的話,我可以拒絕回答嗎?”

    “我只是想更了解你,我們認識也有一段時間了,我都快把我家八輩祖宗給你介紹了一遍了,你總得跟我說說你的事情吧?”

    李松青頓了一下,她不想說自己曾經(jīng)進過一年半的學的事情,于是道:“這是過去一個認識的女人給我取的名字?!?/br>
    “她一定很有文化。這個名字很好聽,寓意也好,比我的名字好太多了?!眿D聯(lián)主任的名字叫譚雨大。

    因為她出生那天,暴雨。

    “她讀過很多書,是咱們公認的才女?!崩钏汕嗾f起那個女人,臉上甚至帶了些光,她臉上那些不合適的粉都沒有那么刺眼了,整個人語氣也很輕松:“她還發(fā)表過很多文章?!?/br>
    那是譚主任甚少看到的樣子,她意識到這個女人對于李松青來說很重要。

    李松青雖然每天都在嬉笑,可是這一刻的笑跟以前的不一樣。

    但李松青只說了一會兒,就不愿意繼續(xù)這個話題了。

    這天晚上,李松青做了一個夢,夢到了那個跟她說“你要像松樹一樣耐寒長青”的女人。

    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夢到過她了,早就忘了她的樣子了,只記得她身上有種好聞的味道。

    她變成了小孩子一般追在對方身后喊:“先生,先生——”

    夢醒來時,李松青未哭先笑,怎么不可笑呢?

    她這個殘破的身體,居然撐了這么多年。

    而當初說這句話的人,甚至沒有活過三十歲。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