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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大理寺考公寶典在線閱讀 - 大理寺考公寶典 第53節(jié)

大理寺考公寶典 第53節(jié)

    “待醫(yī)官來就好了?!绷W塵低聲寬慰,旋即轉(zhuǎn)向江令籌:“江大人,此案如何想必你心中已有結(jié)果了?!?/br>
    江令籌未應(yīng)柳軼塵, 長刀直逼那素影項間肌膚, 周身似怒火灼灼,又似籠了一層寒冰:“我阿姐待你親如姐妹,你為何要害死她?”

    “親如姐妹?”被逼入墻角的韋嬋發(fā)出一聲冷哼, 不知是在嘲他還是在譏誚自己:“親如姐妹會見不得meimei好嗎?親如姐妹會將meimei親手繡的香囊轉(zhuǎn)贈下人嗎?親如姐妹會拿對方父親的性命作要挾嗎?”一聲高似一聲, 最后一句,直似將積壓胸腔的所有委屈都發(fā)泄出來。

    “江大人還記得我贈你的香囊嗎?”韋嬋見勢如此, 不再掙扎。然而江令籌一句逼問, 令久遠的記憶一下子浮上心頭。她垂下眼瞼:“那一年我初來京城, 住在大人家中, 我是個粗魯?shù)谋泵е亻L大的丫頭, 什么也不會,見京城貴女人人手藝精巧,便沒日沒夜練習刺繡,好容易繡出一只滿意的香囊,贈了大人,你阿姐卻討了去,這便也罷了。我還道你阿姐格外喜歡那個香囊,連夜又繡了一個,次日卻見到那香囊掛在她婢女身上……”

    江令籌欲言又止,韋嬋似猜到他要說什么,輕哂了哂:“我原以為有什么誤會,后來方知……她只是……”

    “……妒忌我……”

    “你胡說什么!”江令籌怒不可遏:“我阿姐怎會妒忌你?我阿姐已被你害死,你還這般污蔑她!”

    韋嬋盯著他看了許久,又是一哂:“你想說,你阿姐出身高貴,眾星捧月一般,我一個小小參將之女,好生自以為是,膽敢說你阿姐妒忌我?”說話間,她一抬手,摘了帷帽,露出完整的面目來。

    楊枝雖見過她,但這帷帽陡摘之間,她心神還是不自禁震了一震——今夜她似乎額外施了點粉黛,襯的一張本就傾城的臉更添了幾分風姿,在燭火輝煌的光影下,美的令人不敢逼視。

    藍采薇已是罕見的美人,與她一比卻立刻相形見絀。

    江令籌握劍的手,也仿佛不自覺僵了一僵——數(shù)年未見,他早已不記得她的模樣。只依稀記得,少女時的她,是個明明善騎射,卻怯生生躲在人后、風燈一般的小美人。

    韋嬋將他的愣怔看在眼里,輕輕一笑:“大人和殿下從未將我這張臉放在心上,但可惜的是,有人放下了,且當成了跗骨之蛆一般……”

    “那時我來京城,處處小心,不敢行差踏錯一步。只是因為凌風眠與我一同南下,彼此照顧了一路,稍微熟些,多說了幾句話,便被你阿姐恨上了——你阿姐那時傾慕凌風眠,想必大人是知道的吧?!?/br>
    “凌風眠一意醉心武術(shù),壓根沒有旖旎心思,待我也不過如meimei一般。只是你阿姐身份高貴,略疏離了些。我告訴了你阿姐,她嘴上說著不在意,此后卻處處想法使我難堪。那時我?guī)状伪痪┲匈F女捉弄,還道是自己出身北地軍營,粗鄙莽撞、不懂規(guī)矩,此后更加步步謹慎,直到那香囊之后,我方明白,她是故意的?!?/br>
    “大人大概不知,我那時對大人亦是……”韋嬋垂下眼瞼:“……有些……傾慕的……”

    燭光照進江令籌眼里,他眸底微微一動,劍刃映出那里一閃而逝的訝色。他抿了抿唇,卻并未開口。

    韋嬋笑道:“大人不知,可大人的阿姐卻是知曉的。女孩兒們在一塊,這點小心思瞞也瞞不住。她無法令凌風眠傾心,便拿我出氣……她知道我心悅大人,便故意將那香囊討來,又將它隨手給了個婢女。”

    “你還想說這不過是個誤會是不是?我原本也這么以為……那日我躲在花園中神傷,卻恰好聽見你阿姐攜婢女經(jīng)過,她與那婢女道,‘什么不要臉的賤人,也敢肖想我弟’?”

    “那一年我不過十四,聽到這話的那一刻,你知道我本能的反應(yīng)是什么嗎?”韋嬋眼底浮起久遠的悲傷:“那時我的第一反應(yīng)竟然是辯駁,我沒有肖想大人,我怎敢肖想大人……我只是,我只是想離大人近些,想對大人好些,大人如何看我待我,我根本不敢癡心妄想……”

    江令籌刀仍架在她脖子上,然而眸光卻下意識躲閃了開。無數(shù)個舊事紛至沓來,其實他并非不知那少女心意,只是當時到底年少,未放在心上,亦未顧及那少女單薄脆弱的自尊。

    而他不成想,他的阿姐,他一直覺得不過有些好強卻無傷大雅的阿姐,曾以這般手段踐踏過那少女的自尊。

    “若只是這樣,也就罷了……那一年,我父親被大將軍調(diào)到西南,我便也隨著父親去了,心道從此與京城人事再無掛葛,那一點年少的自卑與不甘,時候一久,便自也淡了。西南與塞北不同,更與京城不同,那里四時如春、繁花滿目,到處是怡人的景象與……質(zhì)樸的人……”說到這里,韋嬋冰冷的眼底難得露出一絲溫暖:“楊書吏,你記得么,我與你說過,我見過比京城更好看的茶花?!?/br>
    “那里不僅有花,還有人?!表f嬋唇邊蕩出一絲微笑,眸光不自覺飄遠:“我在云城遇見一個人,他對我很好。他醫(yī)好了我在京城受的所有的傷,我的卑微、我的怯懦、我所有的不堪與不配,他讓我知道,愛一個人不應(yīng)當一直跪在他腳邊、仰望他,那樣腿會酸,脖子亦會酸,那樣的感情是虛無的、不真實的。有一天,當那個人俯下身來,你發(fā)現(xiàn)他與想象中不一樣,心中筑的海市蜃景便會……崩塌。”

    “可是,當我二人心意相通之時,京城卻來了急件,你阿姐……想讓我回到京城,嫁給殿下。”韋嬋眼底的溫暖瞬間被冰冷覆蓋:“我不肯,拉著那人到我父親面前,剖白了心意,我父親不忍,便回書一封說我已有婚約?!?/br>
    “可我忘了,你阿姐是最不想讓我得償所愿的……她聽說我已有了婚配,又聽聞我二人感情正篤,便讓他那個手眼通天的父親,將我阿爹下了獄?!表f嬋頓了片刻,方從舊事的泥潭中拔足出來一般,輕笑:“后來啊,我就來了京城。入了東宮之后我方知道,她過得不好,自然也想讓我陪著她不好……而且,她有了旁人,便想讓我代替她將殿下勾住,完成她父親交給她的使命?!?/br>
    說到這里,她忽然抬目,直直與江令籌對視:“從頭至尾,我的所思所想、所念所求都是不重要的。我于你們江家而言,不過是一匹馬、一把劍,馬與劍怎么能有感情呢?就算是有感情,也只能是忠于主人的感情?!?/br>
    “旁人的感情無關(guān)緊要,旁人的性命……”她看向跪著的王嬤嬤:“亦如草芥。在你們眼里,這世上只有你們那高高在上的權(quán)柄、那無法無天的勢力才是重要的,不是嗎?”

    韋嬋忽然貼著那長刀,向江令籌走近了兩步。因肌膚與刀刃相倚,幾乎是她動的瞬間,刀口便滲出血來。江令籌眸光一頓,下意識收了刀。韋嬋笑了笑,轉(zhuǎn)向楊枝:“書吏方才說,京里京外信谷神的,大多是窮苦人,其實不然——你看我就不是窮人。只是,我雖并非窮人,卻亦不過是一??梢匀稳四雺旱慕孀樱f到底,與他們其實沒什么分別?!?/br>
    “佛說眾生平等,可這眾生怎么可能平等。我拜谷神,是因谷神從不許我空洞的平等,他告訴我,沒有誰可以輕易罔顧草芥,草芥遇一陣風,亦可以燎盡整座巍峨的城池。”

    “我便是那草芥。嫁入東宮的那一天,我曾對自己許諾……”韋嬋一字一頓,末了,卻語氣輕若鴻羽:“……她讓我失去的,我會盡數(shù),討回來?!?/br>
    江令籌眸中已失了方才的那團火,刀垂在手邊,眼底一片茫然——其實他又怎會不知道草芥的滋味呢?他亦曾有過草芥的時候,那時他父親不過是北軍一個小小的校尉,他亦曾被其他更高將官的孩子們揍的鼻青臉腫過。彼時他恨死了那樣的感覺。

    可當他成了高高在上的當權(quán)者時,他又忘了那樣的感覺。

    韋嬋自江令籌眼底看出一絲衰敗,幾乎是帶著一點痛快般地笑了笑:“其實自重查此案的那天起,我便知道這事早晚會水落石出。我一直隱隱期盼著這天,盼著能親口告訴你,你的好阿姐,是多么的可惡、活該,盼著親眼看見你、看見江家上下所有人,如何痛苦、悔恨卻又無可奈何?!?/br>
    她的冷笑似冬夜落雪驚起的飛鳥,忽然響起,又很快歸于寂靜。諸人心事紛亂,李燮動了動手上的扳指,藍采薇垂下了眼睫。

    殿外適時響起太醫(yī)的求見聲,楊枝反手握住柳軼塵的手,想將心底的那一點寒意驅(qū)散。柳軼塵覺察到她的動作,干脆伸出另一只手,攬上了她的肩。

    李燮吩咐人將韋嬋看住,待天子發(fā)落。江令籌一聲不響地走出殿宇,鮮紅衣裳沒入黑暗之中,轉(zhuǎn)瞬黯淡。

    柳軼塵受傷不輕,但好在只是皮外傷,未累及根骨。太醫(yī)說當務(wù)之急是找個地方拔鏢與止血。此處殿宇畢竟是東宮內(nèi)院,他一個外男,歇息在此自然不妥,于是經(jīng)太醫(yī)簡略處理傷口后,便命人將自己抬至外院,楊枝一路相隨。寬袍廣袖遮住兩人交纏的手,他始終不肯松開。

    到了外院,太醫(yī)準備停當,正要拔鏢,他卻忽然氣息虛浮,面色白如金紙,喘息間似乎就要斷了氣。太醫(yī)連忙再來搭脈,搭完卻凝起眉頭。楊枝見狀不妙,忙問:“張?zhí)t(yī),怎么了?”

    “大人身子特殊,方才的止血藥似乎沒有效果。大人此刻流血過多,倘使那鏢不及時□□,恐怕有、有性命之憂……”

    “那還耽擱什么,趕緊拔??!”楊枝面色霎變,聲音也不自覺高了。

    “只是這鏢陡□□,亦會令大人大出血,若一個不小心,也會……也會……”

    楊枝已沒那耐心再聽他“只會”下去,咬了咬牙:“張?zhí)t(yī)只管拔……我以往為大人敷過藥,一般的金創(chuàng)藥便能止住血,大人體質(zhì)并無什么特殊之處?!焙鋈环磻?yīng)過來:“只怕是那……韋保林在鏢上下了阻礙凝血的藥,我去找她討解藥!張?zhí)t(yī)無論如何拖住一刻鐘!”話落,便要走,卻被柳軼塵攥住手。

    他支撐著從塌上起來,面上浮起一個虛弱的笑:“張?zhí)t(yī),可否再容我半盞茶工夫?”

    張?zhí)t(yī)露出為難的神情,須臾,似因見他神色堅決,一甩袍袖:“罷了,大人,下官就在外間?!?/br>
    楊枝見他唇色慘白,十分焦急:“大人,有什么話待那鏢□□再說……”

    柳軼塵卻搖搖頭,自床頭取過一頁書箋遞給她:“我這些年存下了些銀錢,這是你去錢莊提取的契書,你……收好?!?/br>
    “大人……二郎,你這是做什么?”

    “我……”柳軼塵孱弱地笑了笑:“我若是……好不了,這些銀子,便是我留給你的一點心意,雖然不多,但在京外恁個宅子,過一些輕簡日子,不難。你我婚約就不作數(shù)了,我一死,沆瀣門便沒了要挾你的籌碼,你去找薛聞蒼,他自會想法幫你救出母親……”

    “你、你胡說什么!”

    “我知道你心不在京城,沒了我,也救到了母親,便沒了牽掛,到時你天涯海角,自在恣意,也是一樁美事……”柳軼塵死死抓著她手,兩人的骨節(jié)相互擠壓,有一種要將她的骨血融入自己之中的感覺。細密的汗在兩人手掌間一點一點洇開,似一種親密的、無聲的宣誓:“……我說過,你想走時,與我說一聲,我自會放你離開。我要死了,到時你來墳頭問我,我也應(yīng)不了聲,今日便將該說的話一并說完……”

    “二郎!”楊枝立刻打斷他,不閃不避,直直望進他眼底。心似是被一支鐵爪死死攥著,不住的碾壓、磋磨,那種無法言說的酸脹、痛楚一次一次涌上喉嚨口,卻像是被下了啞藥,幾次張了口,可怎么也說不出話來。方才太醫(yī)說那話的時候她還以為那老太醫(yī)年紀大了,多少有些小心過了頭,然柳軼塵是絕頂聰明之人,他都交待起了后事,那是不是意味著……

    不行!

    須臾,楊枝定定開口:“我不走,我哪兒都不去,柳敬常你聽著,只要你撐過今日,我便一直陪著你,再不離開。”

    “能聽見你這話,我真是高興。只可惜,我只怕未必有那樣的福氣了?!绷W塵口氣越來越弱。

    楊枝忽然害怕起來,她覺得自己要瘋了,這種感覺,就好像眼睜睜看著流水從指尖淌過卻什么也留不住,就好像看到天地一瞬化為齏粉、自己卻一腳踏入虛空之中。

    “柳敬常,我是你未過門的妻子,你答應(yīng)過我的許多事還未實現(xiàn),我不許你死,你聽到?jīng)]有!”

    聽到這話,柳軼塵像是用盡全身力氣一般,擠出一個笑。那笑如熟宣沾了墨,自眼底一點一點漫開。由于失血過多,蒼白的面色減了他眉眼間的冷淡,卻尤突出了那眼底的清澈,可這清澈底下,仿佛尤壓了什么,有一種似有若無的怪異感。

    “好,有你這句話,我便不死?!?/br>
    作者有話說:

    柳氏家訓(xùn):抓住一切可以套路的機會套路。

    柳氏又家訓(xùn)(翻頁):但是……搓衣板可能得備好,該跪就跪,膝下黃金什么的,不存在的。

    第二個案子完。劇情已經(jīng)過半了,后面會節(jié)奏更快一點,這幾個案子都有內(nèi)在的聯(lián)系。對,很簡單,就是想謀反。

    第四十八章

    拔鏢的過程有驚無險, 楊柳二人說話的間隙,韋嬋已命人送來解藥,說“本未想連累大人, 大人見諒”。

    楊枝覺得有些奇怪, 韋嬋才被揭露兇行, 這種時候,怎么還有心思顧及其他, 甚至還禮數(shù)周全。然而此際柳軼塵的性命比什么都重要, 便也沒有再深想下去。

    鐵鏢自肩背中拔出的那一刻,楊枝看見他整個脊背一緊, 后頸處有汗珠滾落, 但他卻只發(fā)出一聲悶哼, 然后下一瞬……

    暈了過去。

    昏黃燭火描摹出他寬闊脊背的輪廓,雖如尋常書生一般肌膚白皙,一看便是未經(jīng)風霜的模樣,可細瞧肩頭, 那里卻有一道深深的凹痕, 似還有繭,是少年時背負重物留下的痕跡。

    張?zhí)t(yī)已先一步為他敷了止血與解毒的藥,是以那銀鏢□□時并未如方才提及時的血如泉涌, 然而還是有嫣紅的血不住地自那個傷口淌出來。楊枝依張?zhí)t(yī)的吩咐拿毛巾為他按住傷口, 不知過了多久,那血才漸漸止住。

    只是整條脊背上已留下一條長長的血痕, 像一條會吐火的細蛇, 蜿蜒向下。刺目的紅為她眼底染了一層別樣的情緒, 她呆呆凝望許久, 方想起來為他擦拭血痕。

    張?zhí)t(yī)已率從人退了出去, 靜謐的室內(nèi),只余他們兩人。橙紅的燭火像冬夜跋涉的旅人遙遙望見的暖爐,忽然勾起她許多許多關(guān)于孤獨、關(guān)于陪伴、關(guān)于家的記憶。她記起那日傍晚他為自己布菜時的情形,尋常小菜送進嘴里也有了別樣的感覺,那是人間煙火,是家,是他給予的溫暖。

    林嫂說,敬常這人就是這樣,對人好就只會送吃送喝。

    想到這里,楊枝不自覺笑了笑,方為他披上衣裳,挑暗了燭火。

    怕他夜里要東要西,她索性拖了張?zhí)梢卧谒呅№0胍剐褋?,卻發(fā)現(xiàn)腳下不知何時多了個矮凳,身上也蓋了張薄毯。轉(zhuǎn)目看柳軼塵,卻見他面朝著床里,呼吸平穩(wěn),仿佛睡的正沉。

    人也是睡在靠里的位置,身后留出遠超一人的空間。他身軀本來就高大,蜷著手腳縮在床里,看起來近乎有些滑稽。

    楊枝笑了笑,干脆脫鞋上榻,熄了燈。

    明月從軒窗照進來,床前一片清泠泠的白。四野一片落針可聞的寂靜,于這寂靜之中,楊枝仿佛聽到,自己上/床的那一刻,床里平穩(wěn)的呼吸滯了一瞬。

    楊枝次早是被鄭渠的嚎哭吵醒的:“哎呀,大人你辦個案子怎能讓自己陷入如此險境,你要是真有個三長兩短,大理寺可如何是好啊,我們這些沒用的老東西可如何是好??!”那深情款款的嚎哭,讓專司替人哭喪之人都自慚形穢??薜絼忧樘?,還引袖拭了拭淚。

    柳軼塵卻一臉平靜:“是為了案卷來的?”

    鄭渠走完了關(guān)切上司的流程,立刻從半干的“淚痕”中擠出一個笑:“大人當真是明察秋毫!東宮方才來人,催著將結(jié)案卷宗交上去,另外,要差一人隨殿下進宮面圣……來人直道是大人受了傷,這活應(yīng)當下官來做,干脆直接來了大理寺,可下官……”說話間一眼掃過柳軼塵的右臂:“聽聞大人是傷在了肩背?那這案卷料來作起來也不影響?”

    柳軼塵“虛弱”地抬了抬手臂,然而卻未抬起來:“傷在筋骨處,這只手目下也動不了了?!?/br>
    楊枝看著這精湛的演技,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那下官……”鄭渠欲哭無淚,下一息,卻靈光一線般,腆起笑臉,道:“下官去牢里把龔岳提出來……”

    楊枝被這個大聰明的提議震了一下,好半晌都沒反應(yīng)過來,但嘴比腦子快,已先一步開了口:“鄭大人若不嫌棄,那卷宗就由屬下代勞吧。”

    “好,就這么辦!”鄭渠回應(yīng)之快,令楊枝恍惚了一瞬。他一臉得逞地笑了笑,還近乎忘形地捻了捻他那為數(shù)不多的幾根下須。

    柳軼塵也立刻道:“只好如此?!?/br>
    楊枝目光在兩只狐貍臉上轉(zhuǎn)了個來回,覺得自己仿佛大概也許遭了暗算。

    楊枝念及柳軼塵要休息,便欲將筆墨搬至外間,柳軼塵卻道:“不必出去,就在這里寫?!?/br>
    “屬下要與鄭大人討論案情,恐怕會吵到大人?!?/br>
    鄭渠連忙道:“楊書吏自寫便是,昨夜審訊我又沒參與,跟我討論不出什么來,有什么你只管與柳大人討論,柳大人會指導(dǎo)你如何落筆,我晚些再來……我衙門里還有一堆事,就先回去了!”話甫落,便匆匆行個禮,逃一般抬起他那旋風腿,一溜煙跑了。

    鄭渠走后,楊枝本想嗔責兩句,然見他那虛弱模樣,又想著自己昨夜畢竟是親歷人,落筆亦會更清晰些,便閉了嘴。

    楊枝寫時,柳軼塵便靠在床上,左手執(zhí)卷,隨意翻看。待到午膳送進來,楊枝扶他起來,他卻徑直走到桌邊,看起了她未作完的案卷:“寫的不錯。”左手撿起一只勘正用的羊毫,舔了紅墨,在那案卷上圈出幾句話來:“這幾處還要簡潔些,陛下不耐煩看冗長文章?!闭f著,落筆在空白處批上幾字,寥寥數(shù)言,果然清簡干練許多。然而讓楊枝驚訝的是……

    “你、你左手亦能寫字?”而且那字雖談不上什么風骨,但到底清秀雅正,算得上中上之品。

    “以前家貧,為賺幾個家用,沒少替人代筆過。”柳軼塵淡笑:“那時我捉刀的都是世家子弟,不乏在太學(xué)中讀書的,太學(xué)的夫子眼都很尖,我那是尚小,無論如何總做不到筆跡千變?nèi)f化,后來干脆練了左手,亦多了一種可能?!?/br>
    楊枝記得他說過以前貧苦之事,但許多事,不攤開來具象化,其實是很難感同身受的。

    這一刻,她忽然感受到他年少的諸般無奈,以及那無奈之下不可撼動的倔強。

    不過……她倏爾想到什么:“這么說來,你的右手當真動不了了?”她還以為柳軼塵是在誆鄭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