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苒從沒打算將她前一世的過往說出口，這太過玄幻，沒人會信。然而前世的種種佔據(jù)她一半的人生，她并不想拋棄安苒的靈魂，但她這一世的軀殼是doris，她就像人格分裂患者，同時擁有兩個身份，但她只能向世人呈現(xiàn)屬于doris的面向，身為安苒的大部分思想只能被深藏在心底。

    她偶爾會覺得自己有些孤獨。

    上一世她不得善終，但她的人生并非只有銳利冰冷的長槍刺進身體所導(dǎo)致的劇痛與冰寒刺骨的恐懼，她也會回憶起那些身而為人的往事，譬如她時常趁著自己一個人的時候用尾鰭抵著礁巖將自己輕輕向外推，礁巖扎著她的尾鰭，就像上輩子她赤腳踩在碎石上。

    疼，但只有這樣她才能確保自己不會將那些虛無飄渺的記憶徹底遺忘。她很矛盾又貪心，既然上帝讓她跳過遺忘這個課題，那她便會同時背著安苒與doris的身份一起活下去。

    養(yǎng)傷的日子格外無趣，她又用尾鰭輕輕搧著礁巖，看著半透明的淡藍色尾鰭發(fā)愣。她用魚尾使勁壓了壓礁巖，看見自己映著光、斑斕閃耀的海藍色鱗片因著擠壓而扭曲凹陷，在她重復(fù)好幾次這個行為后，一道溫暖的海流伴隨著突然竄進腦袋的嗡鳴聲襲向她的后背。

    「你在做甚么？」

    她緩緩回頭，虎鯨美麗卻充滿威嚇性的頭顱離她不足10公分，她彷彿看見戴爾瑪無奈又惱怒的眼神。

    她瞇起眼笑了笑，「養(yǎng)傷太無聊了，我四處游游。」

    她的魚尾被礁巖嗑著的地方還有些微紅腫，她不曉得現(xiàn)如今戴爾瑪完全見不得她這樣自虐的行為。他用吻部拱了拱她纖細的腰腹，張開大嘴輕輕銜著她的腰部遠離那片礁巖，在她有些不快地用尾鰭輕拍他的身側(cè)表達抗議后才透過腦波毫不掩飾地傳達出一波波不愉快的情緒。

    「你傷還沒好，別總是亂跑?！古匀唆~不安分的尾鰭在感受到他的不悅后慢慢地垂了下來，他繼續(xù)道：「還有你別總做那些莫名其妙的事，你不疼嗎？」

    她的手輕輕搭在虎鯨的頭側(cè)，放軟了身子任憑他帶著自己走。她能感受到溫暖的氣流從戴爾瑪?shù)目谇恢袚湎蛩汇曋某?裸腹腔，而那正巧是替他承受一半痛楚的傷處，這陣子她的腹腔無時無刻像被沉重冰冷的鈍器壓著，氣流舒緩了寒冰般的疼痛。

    「我不怕疼。」

    「別撒謊?！?/br>
    她吐了吐舌頭，不悅地哼了哼。被漁船捕獲的瞬間太過怵目驚心，她的許多情緒及思想過于強烈，戴爾瑪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讀懂她那一瞬的所有驚懼，包括她怕死；以及疼痛帶給她的恐懼能讓她聯(lián)想到死亡的虛無。

    她的腹腔又開始沉甸甸地疼。

    濕黏溫暖的觸感覆上她的腹腔，緩解了那股冰冷的痛感。暖意以腹腔為中心緩緩延伸至她的四肢甚至是末梢神經(jīng)，安苒不穩(wěn)的呼氣帶著點黏膩的嬌吟，她伸手探向自己的腹部，摸到戴爾瑪炙熱的舌尖。

    直到戴爾瑪帶她回到巖洞，她才說比起疼痛，她更害怕遺忘。

    「這十五年來的每一天，我每天都會回想我身為人時發(fā)生的所有重要時刻?！顾稍趲r石臺上看著游在她上頭的虎鯨，緩緩說道：「即便我現(xiàn)在是人魚，我也不想忘記我曾經(jīng)身為人類的事實?！?/br>
    「這跟你動不動喜歡磨蹭礁巖有甚么關(guān)係？」

    她撇嘴哼了哼，「你們這群海洋生物都沒感受過用雙腿走路的感覺。腳踩著地面走路，才是實實在在的腳踏實地，讓人既安心又有往前走的動力?！?/br>
    戴爾瑪沒有說話，他輕輕游到她的身邊將頭顱擱在她身側(cè)，她偏過頭就能對上他隱藏在頭顱兩側(cè)白斑下的黑色眼睛。他們對視許久，安苒再次感嘆起命運的巧妙，她怎么樣都想不到當(dāng)年自己捨命救的小鯨魚如今竟成為如此美麗強壯的虎鯨。她輕撫著他黑白分明的頭顱，輕聲呢喃。

    「能成功救了你，真是太好了?！?/br>
    不料戴爾瑪一聽見這話卻突然撒開尾鰭扭頭游開，他的動作太急以至于她被強勁的水流推下巖石臺，戴爾瑪急忙轉(zhuǎn)身將她拱回石臺上，而后急躁不已地在她的上頭盤旋。安苒叫了他幾聲他都沒回應(yīng)，她不明所以，有些不安地仰頭望著他。

    「我做錯了甚么嗎？」她小心翼翼地問道：「戴爾瑪？」

    戴爾瑪急躁地兜圈，安苒沒見過一向沉穩(wěn)的他如此惴惴不安的樣子，除了受傷的時候?！改愕膫谔郏俊顾久?，緩緩游上去靠近他白色的下腹，傷疤依然猙獰可已癒合得差不多?！改銊e動，我替你看一下——」

    「夠了?！?/br>
    戴爾瑪?shù)穆曇魩е鴑ongnong惱怒與焦躁，她愣愣地仰起頭看他，他卻拉遠距離，遠遠與她對視。

    「我不需要你一再的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來救我?！顾龔幕ⅥL的面容上看不出他的情緒，可透過聲音，她聽出nongnong的憤怒?！改阒皇莻€人類、人魚，這世間多的是能瞬間了結(jié)你生命的事物，經(jīng)歷了那么多事，你還不明白自己有多脆弱？」

    她被兇得莫名其妙，當(dāng)被說脆弱時她也來了氣?！覆挥媚闾嵝盐乙仓雷砸延卸啻嗳酰駝t我也不會被你關(guān)在這巖洞中出不去！」她明白這話不是真的，自從她知道戴爾瑪是她曾經(jīng)救過的小鯨豚后她便自愿待在巖洞中療傷，這只是氣頭上的口不擇言。

    「我也想好好活著，但我怎么能放著你不管？」她尖叫道：「你甚么都不明白！第一次遇見你時，如果你被抓走，你將面對的是一輩子的囚禁！」她氣得臉都紅了，「那個時候若是放任你繼續(xù)流血，你必死無疑——而你是為了救我才受那么重的傷的，我怎么能不救你？」

    太過激動導(dǎo)致她一時間有些缺氧，她揉了揉泛紅的眼，喃喃自語。

    「你甚么都不明白。」

    她搖搖晃晃地轉(zhuǎn)過身向海面游去，腦袋一片亂哄哄，她猜想自己心里一片濃烈的難受與不堪來自于不被那個自己耗費苦心與性命拯救而來的對象認同。

    龐大的生物游泳時總能掀起足以撼動海洋的海流。當(dāng)戴爾瑪飛速游到她身邊時，涌生的海流差點又把她帶離原先的方向，戴爾瑪用寬闊的胸鰭替她擋去海流，她想推開他但他卻分毫不動。

    「對不起，安苒?！?/br>
    安苒停止試圖將他推走的動作。

    「我的確不明白你為何拚了命都想救我，那時我們才認識不久，我們甚至不是同個物種。」他的語氣有些困惑，他頓了頓，看了安苒一眼?！傅悴幻靼椎氖钱?dāng)我看見你沉進海底時，無法救你的懊悔遠遠超過活下來的喜悅?！?/br>
    「直到今日，那股懊悔還在。」

    「你說腳踏著地行走才是真正的腳踏實地，那是你身而為人才有的體會；你說你每天都會回想身為人類時發(fā)生的所有重要時刻，表示你很想念生而為人的那段時光，而剝奪你人類身分的，是我?！?/br>
    他帶著她浮出海面換氣，她衝破海面吸氣，他在海平面下沉浮，黑白交錯的皮膚在海面下若即若離。

    「對不起。」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