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榮飛燕坐在大堂的椅子上,看起來魂不守舍。 李沛見到她的樣子嚇了一跳。她瘦了許多,臉上的嬰兒肥不見了,兩頰隱隱凹陷進(jìn)去。她的衣服用料依然華貴,卻不施任何首飾。 變化最大的是她的眼睛,再也不見半分少女的天真,就算同她對視,也只能看到風(fēng)霜。 尹昭為她端來一盞茶,因顧慮她可能要同李沛他們說私事,隨后便要退下。榮飛燕忽然勉強笑了一下,看向尹昭的肚子:“幾個月了?” “……快八個月了……你們先聊?!?/br> 榮飛燕定定的收回眼神,不知道在想什么。尹昭倒的茶捧在手里,遲遲沒有下口。 李沛忍不住道:“老燕,你怎么了?你別嚇唬我們?。砍鍪铝??” 榮飛燕聞言抬頭看向她,怔怔道:“你的臉怎么了?” 李沛很心煩的揮了揮手:“摔刀上了——這問你呢,你問我干嘛” 榮飛燕又沉默,許久不說話。 陸衣錦抱臂看著她,插話到:“端王府出事了?” 聽到這話,榮飛燕猛的抬頭看著他,淚水在眼眶中打轉(zhuǎn)。她深吸幾口氣,終于沒讓眼淚留下來。 她看了看周圍,房子不大,設(shè)施也很簡單。但收拾的干凈,又插了鮮花,擺著裝飾,處處都是居住者的小巧思。過來的時候她路過他們的菜園,一茬茬的蔬菜綠油油的,長勢喜人。 榮飛燕苦笑一下:“這里還真是不知有漢,無論魏晉?!?/br> 這句話陸衣錦大概聽明白三分,李沛聽明白零分。她著急的問道:“到底怎么了,你家出什么事了?” 陸衣錦卻問:“你怎么知道我們在這里”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還有朝廷找不到的人嗎?”她看到陸衣錦和李沛困惑的對視一眼,接道:“是我讓我哥的手下查的” “我哥他死了,外面出大事了?!睒s飛燕表情悲傷,卻并沒有再落淚。 狐疑都變成震驚,榮飛羽不過二十六七,按理說正當(dāng)壯年,又練就黃河密卷,功夫在全武林也是有名有號。端王府遠(yuǎn)離大都,當(dāng)今皇帝多疑并沒有下放過多權(quán)力,再說老端王爺同皇帝一起長大,一生忠誠,到底什么事情能讓榮飛羽身故? 陸衣錦坐起身靠近桌子,手撐在桌面上:“是意外嗎?”他看到榮飛燕的神情,終究有些不忍:“……節(jié)哀?!?/br> 榮飛燕沒有對他的善意做出任何回應(yīng)。她看向陸衣錦,定定到:“是阿澤殺的?!?/br> 李沛只覺得好像腦袋被人打了一拳,轟的一聲,大腦一片空白。她蹭的站起身:“不可能!”她看了看榮飛燕,又慌亂的看向陸衣錦:“不可能吧……”她的反應(yīng)在榮飛燕意料之中。榮飛燕沒有回應(yīng),給她時間消化。 陸衣錦牽住她的手。李沛這才反應(yīng)過來,緩緩落座。 榮飛燕才繼續(xù)道:“好幾個月之前,我貪玩,偷偷跟著我哥出門——那一陣子他總是神神秘秘的。沒想到被我發(fā)現(xiàn),”她眼眸低垂,“他在外面有個外宅,養(yǎng)著阿澤。” 榮飛燕沒有說的是,那天她興高采烈的打算整蠱榮飛羽。七拐八扭的尾隨他來到一處隱蔽民宅。榮飛羽先敲三下,又敲兩下,大門抒的開了。內(nèi)宅中的男人一把拉過榮飛羽的束腰,兩人在門口便激吻起來,全然不顧及外面會不會有人。 榮飛燕看的臉都紅了,沒想到哥哥玩的這么大,可當(dāng)后面那人冠玉一樣的面容露出來,她才發(fā)現(xiàn)和自己哥哥接吻的,正是她日思夜想心心念念的張鶴澤。 她不知道那天自己是怎么回的家。 “我本想裝作不知道,”榮飛燕講到這里,言不由衷的微笑了一下,“很奇怪的心態(tài)吧,明明是我被背叛,卻不敢去戳破他們的謊言。我嫌……丟人?!?/br> “我又以為阿澤完全是為了你,”她看向李沛,眼神中沒有一點責(zé)備,“畢竟不久之后,朝廷便封你為大俠,江湖傳言又忽然轉(zhuǎn)向,說什么那個死鬼肖讓才是真正的內(nèi)鬼,幕后黑手。” 當(dāng)然,李沛依然背負(fù)著他們心中的血海深仇。畢竟聚賢山莊那一役,許多門派都損失了好手。 “太刻意了,哪怕像我這樣愚鈍的人,也意識到這絕非自然發(fā)生。” 李沛整個人都聽呆了,沒想到張鶴澤在背后為她做了這許多。她很想流淚,想痛罵張鶴澤是個大傻子,可臉上木木的,什么表情都做不出來。 榮飛燕好像沒有看到她的震驚,繼續(xù)道:“之后沒多久我哥就死了,死在那處宅子里,他們的大床上。他……他的皮膚像摔碎的瓷器一樣,遍布一道一道的裂紋。阿澤也不見蹤影。” “端王府的天塌了?!?/br> 那段日子榮飛燕永生難忘。偌大端王府,居然只剩下她一人獨撐。榮飛羽的喪禮有明確制式,各路人馬要前來吊唁。雖然母親娘家的嫂嫂們來幫了她不少,但終究家里拍板做主的只能是她,這個小郡主。 闔府人心惶惶,榮飛羽精明能干,只要他在,就像端王府的定海神針一般,日子總有盼頭??涩F(xiàn)下只剩下這么個嬌氣的小姑娘主持大局——退一萬步,就算她真如哥哥一般能干,她遲早也是要出嫁的啊。 榮飛燕勞心費力,忙到一滴眼淚都沒流。她使出雷霆手段,遣散了大半生了異心的下人,又召集榮飛羽手下,梳理府里的生意、一應(yīng)事務(wù)。好在榮飛羽的心腹秋關(guān)忠心耿耿,并沒有趁機侵吞欺負(fù)她。 忙活了一個月,直到府里的人比先前少了大半,賓客也都散盡了,榮飛燕站在偌大的庭院里,才發(fā)覺出世間從此只她一人。那一天,她靠在秋關(guān)身上崩潰的哭了一夜,連日積累的悲傷終于再也無處遁形。 陸衣錦聽到這里,也能想象到榮飛燕經(jīng)歷了什么,心中生出幾分惻隱,破天荒的說:“你……若是沒旁的事,便在這里住幾天吧,和李沛一個房間?!?/br> 榮飛燕搖搖頭:“謝謝你,但我這次來卻不是為著此事。” 這回連陸衣錦內(nèi)心都驚訝的無以復(fù)加,張鶴澤一介平民謀殺親王,還能有比這更大的事? 榮飛燕繼續(xù)說道:“再后來,大概兩個多月之前,江湖就大亂了。開始是泰山拳派,接著是峨眉派,嵩山派,武當(dāng),少林……每個都在一夜之間滿門全滅。本來各大門派就因柬山大會、渤海之戰(zhàn)、聚賢山莊大亂而損失慘重。”她抬起眉頭,眼神飄忽看向遠(yuǎn)方。 “這一下子,武林沒人了?!?/br> “這么多次,只留下一個幸存者,他說肇事者相貌不凡,沒有左臂?!彼D了頓,“可惜他傷勢太重,說完這話就死了?!?/br> 陸衣錦感受到李沛的手忽然捏緊,她驚到:“難道……也是為著我?”她終于再也忍不住,淚水模糊了雙眼。她沒有等待榮飛燕的回答,自顧自喃喃道:“……不值得……” 看到她這樣,陸衣錦心里也難受,輕輕攬過她的肩膀。榮飛燕卻看了她一眼,接著道:“大概也并不是全為著你——我開始也是這么想,囑托我哥的心腹幫我留心。沒想到他卻告訴我,從四五個月前開始,大齊有許多城池憑空消失了,或者說,也像那些門派一樣,變成了死人成山的空城。”榮飛燕沒有理會陸衣錦李沛二人眼中的震撼,接著說:“那些城內(nèi)并沒有什么練武之人,不過都是尋常百姓。一夜之間,這些地方變成空城。這件事情牽涉很廣,朝廷為了穩(wěn)定人心,下了絕令封鎖消息,對外只說是鬧了地震?!?/br> “更早一些的時候,博羅國整個人間蒸發(fā)?!?/br> “你說,”榮飛燕看向李沛,“如果只是為了你,他殺手無寸鐵的百姓做什么呢?!?/br> 陸衣錦這才驚覺那段時間他聽說過,說內(nèi)陸許多地方鬧地震,恐怕是上天降怒。當(dāng)時他忙著找李沛,完全沒有細(xì)想。 他怕李沛受不了這個刺激,連忙插話:“榮飛燕,這就牽強了吧,他終究是個人,不是神仙,他能有多大本事,單槍匹馬的把一座城,甚至一個國家毀了?” 榮飛燕好像終于受到點觸動,低下頭沉沉道:“是啊,我也這么希望?!?/br> 她又復(fù)抬起頭來,“可是你們有沒有想過,黃河密卷既然能指向上古神獸,是不是也可以把凡人打造成上古之神?!?/br> “拉倒吧,他再練能練的比歐陽文奪多?歐陽文奪都快練成彩虹了,無非也就是比普通人本事大點,能把船砍斷,還得是沒有經(jīng)過改裝的船?!?/br> 榮飛燕聽了這話,愣愣的不出聲。李沛忽然顫聲問道:“你……他的行蹤,你有線索了嗎?” 榮飛燕搖搖頭:“他在半個月前消失了,再也沒有消息。我又查到了你們的位置,我只是……”她把臉埋到手心:“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了……”榮飛燕抬起頭,眼睛紅紅的,懇求的看著李沛:“你們能幫幫我嗎?” 李沛愣了一下,好像覺得這話很好笑,嘴角帶上諷刺的笑容,眼睛卻不斷的流淚。 “什么叫幫你?”她動了氣,“那是我的師兄,我怎么會讓他流落在外面……不管他在哪,我都要帶他回家”她一下子接收的信息太多,大腦無法全部處理,當(dāng)下只剩下一些出于本能的想法。 榮飛燕聞言一怔,喃喃道:“是啊?!?/br> “我的師兄,永遠(yuǎn)永遠(yuǎn)不會殺害平民。你不要再胡言亂語了。你和他們一樣,只聽信片面的謠言,你們這種人真壞!”李沛連珠炮般說道。 此刻這個房間里唯一還殘余一點理智的就是陸衣錦,不管真相是什么,當(dāng)務(wù)之急是先把張鶴澤找出來。他低頭琢磨了半天,問榮飛燕:“你說第一個遭害的是博羅國?” 榮飛燕點點頭。 陸衣錦松開李沛的手,以食指蘸水,在桌上寫寫畫畫,“張鶴澤是在博羅國之后同咱們分開的。之后他的行蹤就沒有人再知道了?!?/br> 他思考問題習(xí)慣忽略過程,由開端和結(jié)果倒推事情本質(zhì)。 他想到一個人:“你們還記得咱們待的好好的,為什么去博羅國嗎?” 榮飛燕眼睛一亮:“三千手” 陸衣錦聽到她的名字就恨的牙癢:“可不就是她,從遇見她就開始倒霉。臭女人,屬喪門星的?!?/br> 李沛問道:“猴子會在他那嗎?” 陸衣錦又靠到椅背上,如實相告:“我不知道。但現(xiàn)在想想,博羅國本就是小國,那衣人更是少數(shù),她怎么就那么恰巧找個那衣男人,還一個紋身記二十年。我覺得她藏了話。” 他攤攤手:“左右只有這條線索,要不就是榮飛燕繼續(xù)著人調(diào)查……我想如果能查到,你也不會來吧?!?/br> 既然敲定了,事不宜遲,三人決定立刻出發(fā)。 洛云和尹昭聽了事情的大概,也是震驚的對視一眼。不要說洛云,只見過張鶴澤寥寥幾面的尹昭也覺得他做不出這等事來。 洛云皺眉道:“如果不是他做的,就是有人要害他,師弟現(xiàn)在很危險?!?/br> 尹昭聽說他們要走,心里很舍不得,她還有一兩個月就要生了,難免有點忐忑。她猶豫了一下:“要我們一起去嗎?”這話倒是真心,半是看著洛云李沛,半是因為不想和他們分開。 陸衣錦看了看她的肚子:“嫂子,你和大哥還是待這吧,再沒有這么大月份還在外面顛簸的?!?/br> 洛云雖然心里著急,但陸衣錦說的也是實情,尹昭不能走,他自然也要留下。 陸衣錦好像看穿了他的心事:“我和李沛一文一武,現(xiàn)在身邊又有個真皇親,別人看到我們都得繞著走,放心吧?!?/br> 尹昭和洛云不愧夫妻一體,聽了這話心中冒出同一個念頭:你們倆誰文誰武?? 從聽到榮飛燕說的話,李沛一直表現(xiàn)的惶然,匆匆向洛云夫婦告了別,又對還在肚子里的小天賜說再見,好像他真能聽到一樣。 他們就這樣匆匆忙忙的走了,并不大的房子瞬間安靜下來。尹昭站在大門口目送他們的身影,直到他們在視線中消失也沒有動。她深嘆一口氣:“怎么覺得還挺冷清的?!?/br> 的確,雖然只少了兩個人,氣氛卻是天差地別。真不知道他們來之前日子是怎么過的。 洛云還呆呆的看著遠(yuǎn)方,尹昭側(cè)手環(huán)住他的腰:“相信你師弟,也要相信你師妹?!?/br> 洛云點了點頭,垂目看向她,她的臉被他腦海中的幻覺遮住一半。可洛云好像渾然不覺一般,眼中一片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