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知州府高門緊閉,門口掛著一雙大燈籠,倒是并不難找。李沛一身黑衣蒙面,與夜色融為一體。她跟陸衣錦待久了,耳濡目染學(xué)到了一些潛伏的要領(lǐng),此刻她小心趴在圍墻外圍,觀察著守衛(wèi)的分布。 “不愧是大官啊,府邸真氣派?!彼就娇盏穆曇魝鞯剿淅?。 李沛無語的看著他:“你說你跟來就跟來,穿成這樣,是生怕別人發(fā)現(xiàn)不了你嗎?而且你不是應(yīng)該留在客棧保護老燕?” 司徒空今天戴的翡翠發(fā)簪,碧玉耳墜,銀色綢衫外套了一件一絲雜毛都沒有的純白狐裘大衣。他身上的每一件單品都在月光下反著白光,李沛多看一下都晃的眼暈。 李沛今天出門的時候被他撞到,死纏爛打的非要跟來,言說不放心她一個女孩子單獨行動。李沛也想不到什么好的理由拒絕,只能由得他。 他聽到李沛的質(zhì)問,漫不經(jīng)心笑了笑:“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肯定不拖你后腿?!?/br> 恰好此時看守的侍衛(wèi)背過身去,李沛腳尖輕點瓦片,在空中翻了個跟頭,輕輕落到里院的屋頂。一回頭,發(fā)現(xiàn)司徒空已經(jīng)如影隨形的來到她身邊,一點聲響都沒有。她略微有些訝異,驚異于此人輕功之高。來之前陸衣錦囑咐她觀察知州府內(nèi)守衛(wèi)的換班時間,李沛估摸了一下,按常理來說也快換第一班了。當下放低身子,聚精會神盯著府內(nèi)。 “其實我跟來是……是覺得我有責任?!彼就娇蘸鋈粵]頭沒腦的說,李沛眼睛看著守衛(wèi),隨口問道:“你有什么責任?” “如果那天我反應(yīng)快一點,能及時攔住他們,魏家村四十多戶人也不會死在洪水里” 李沛轉(zhuǎn)過頭,神色復(fù)雜的看向他。她如何不知他現(xiàn)在的感受,對身邊發(fā)生的一切她都覺得自己責無旁貸。 司徒空垂下眼睛,神情哀傷:“幸虧最后來得及救起你們。可是死了那么多人……都是因為我沒有制止他們。我想,最起碼,我應(yīng)當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搞明白?!?/br> 他忽然抬起頭:“我說謊了,毀堤的不是什么武林人士,看著像官軍……我怕你們查下去會遭遇危險,沒說實話?!?/br> “你說什么?!”——隨著他話音落下,李沛的最后一絲希望也破滅了。取而代之的,一股心火轟的升起來,只覺得渾身血都要沸騰了,恨不得立時將這知州府燒光。 他們怎么敢?所以四喜,魏嫂子,狗娃,還有村里的村民們,那一張張歷經(jīng)風霜,喜氣洋洋的臉,那一個個當天下午才見過,對他們千恩萬謝,生活充滿希望的人,他們都是白死的,是被官府謀殺的? 司徒空的聲音好像從很遠的地方響起:“沛沛……沛沛!你沒事吧!”李沛這才回過神來,司徒空輕柔的握住她的手:“怎么這樣涼” 她猛的把手抽出來,一言不發(fā),起身就走,心中只有一個想法:找到姓楚的知州,把事情問個明白——然后殺了他。 司徒空默默跟在她身后。李沛不再隱藏身型,一路直著身子從瓦片踏過去,遇到低垂的樹枝也不躲避,反而揮刀直接砍斷。有高處的守衛(wèi)發(fā)現(xiàn)了她正要大喊,她抬手就是一刀,正砍在大腿,守衛(wèi)當場疼昏了過去。 近了,快到了,已經(jīng)處在知州府的內(nèi)圍。她猛的站住,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書房,窗戶敞開著,里面隱隱有人伏案寫著什么。門外把守的小廝打著哈欠,又有丫鬟進門送羹湯。 李沛居高臨下的看著那個泛出柔和的黃色光線的窗戶,她本能的知道知州就在里面。 司徒空也跟了上來,湊到她耳邊說:“殺人兇手就在里面,走吧” 李沛紋絲不動。 “怎么,不會現(xiàn)在怕了吧?” “……” “……我答應(yīng)了陸衣錦,不能動他。” 司徒空皺眉道:“方才你傷了那人,他們必然會加強戒備,日后想再進來就不容易了” 李沛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司徒空也沉默了一會兒,古怪道:“你還真聽他話。” 李沛點點頭:“我很信任他”說著竟真的再次趴下身子,好像方才那個殺氣飄散十里的不是她本人。 司徒空正想說話,院外快步走進一個青年男子,小廝丫鬟急忙行禮:“少爺” “我找爹有事”說完他也不理他們,徑直走進書房。沒過一會,書房傳出吵鬧的聲音,門內(nèi)的人砰的關(guān)上門。李沛輕手輕腳的跳到屋檐之上,掀開一塊瓦片。只見方才進去的公子正在跟房中人爭執(zhí)著什么,一個勁的問為什么要這樣。這位公子是知州的兒子,名叫楚家輝,而同他爭吵的就是知州大人楚弗瑞。 越過房梁,隱隱約約可以看到楚知州留著長髯,身材偏瘦,舉止一板一眼的樣子。此刻他拍著桌子,表情憤怒:“我怎會生出你這樣的逆子!” 那青年絲毫不退:“爹!你告訴我,為什么?。∧鞘巧锨l人命啊爹!” “你懂什么,連日陰雨萊河暴漲,那天晚上已經(jīng)越過成田鎮(zhèn)的河堤了!成田鎮(zhèn)人口比巴州還多,你是要這上萬人全死光嗎?!” 犧牲上千人,是為了拯救上萬人。楚家輝全然沒有想到背后是這樣的原因,他大感震撼,連連退后幾步。 “那也不能……不能……”說著說著,他的眼淚怔怔落下。 沒有人再發(fā)言,房內(nèi)一時只剩下燭火的噼啪聲。 楚弗瑞情緒緩和了一些,走到兒子面前:“當年我兩次落榜,第三次才考上探花。發(fā)榜的那天我對自己發(fā)誓,一定要為蒼生立命,永不辜負上天給我的機會。”他暫停一下,轉(zhuǎn)身對上兒子的眼睛:“家輝,你以為鄉(xiāng)民丟了性命,爹的心里不痛嗎?!?/br> 楚家輝說不出話,神色痛苦之極。早先他聽到這事,完全不肯相信,拖了幾天也無法提起勇氣質(zhì)問父親,沒想到父親竟坦然承認??墒窃谶@樣的情境中,父親真的應(yīng)該被責怪嗎? “……非如此不可嗎?”他終于喃喃出聲。 楚弗瑞摸了摸胡子,一字一頓道:“我知你品性,你總想面面俱到,最好所有人都平安?!?/br> 他的聲音陡然增大:“可你要記住,什么都不想放棄的人,什么都得不到?!?/br> 這句話鏗鏘落地,屋內(nèi)的楚家輝和屋頂?shù)睦钆嫱姐蹲 @钆嬷挥X得好像有一束光照進她迷茫而混亂的內(nèi)心。她本是打定主意要殺楚弗瑞的,此刻居然默默琢磨起他教育兒子的話語。 此時突然有守衛(wèi)大喊抓刺客,想必是發(fā)現(xiàn)了那個倒地的侍衛(wèi)。屋內(nèi)的楚弗瑞父子吃了一驚,沖出院子,瞬間被數(shù)個護衛(wèi)圍住,李沛和司徒空還在屋頂上,只要有一個人抬頭看一眼,他們就會被發(fā)現(xiàn)。 李沛心想今天是來觀察的,可不能被發(fā)現(xiàn)。 司徒空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一般,指了指書房。兩人當機立斷,從書房后方與夾壁墻的間隙翻下,又從沒有關(guān)緊的后窗鉆進書房,躲到書桌下面。書桌下的空間很小,兩個人擠在一起非常局促。 楚弗瑞吩咐小廝:“鎖好書房,誰也不可進出……”話音未落,司徒空看到桌上有封才封口的信,隨手塞到懷里。 小廝應(yīng)了一聲便要鎖門,忽然感受到什么一樣看向他們的方向。幸虧蠟燭已經(jīng)熄滅了,否則他們一定會被抓個正著。 李沛把著刀柄,司徒空按住她的手。為了不被發(fā)現(xiàn),他又往里擠了擠,這個姿勢好像李沛坐在他懷里一般。她的臉被他大衣領(lǐng)子上的狐毛刺的癢癢的,他身體的熱度也傳導(dǎo)過來。司徒空忽然回頭看著她,有些孩子氣的眨了眨眼睛。又將手指虛停在唇邊,示意她不要出聲。 小廝好像發(fā)現(xiàn)書桌下有異。李沛大氣都不敢出,正在想怎么脫身,外面?zhèn)鱽硪宦曊泻?,小廝這才趕快離開了,走之前鎖好了門。 李沛長呼一口氣,整個人放松下來,低著頭從書桌下鉆出去。司徒空也站起來,他比她高一頭,靠著書架玩味的看著她。 李沛毫不留情的批評道:“我就說你穿的過分,你說剛才他如果看見你的毛,咱們是不是就被抓住了?” 司徒空:“……” 李沛也沒有耐心等他道歉了,心里琢磨眼下可以說暫時安全,但該怎么逃出去又是另一番考驗。 司徒空隨手翻閱著書桌上的文件:“你回去打算怎么跟陸衣錦說” 這話把李沛問住了,她還沒想過這個問題。怎么說,實話實說?楚弗瑞為保重鎮(zhèn)放棄了魏家村,魏大寶一家死的榮耀? 她不忍心。 她腦子里忽然不相干的閃過張鶴澤的樣子,張鶴澤離開的前一天,對她說了些莫名其妙的話,當時她不知那是告別。有些內(nèi)容她記不清了,但他的眼神她永遠不會忘記。那眼神讓她想起入冬時失去最后一片葉子的樹。她不希望生命中另一個重要的人眼神也變成這樣。 她有些茫然,下意識問道:“你覺得楚弗瑞這么做對嗎?” 司徒空想了想,認真道:“也許確實別無選擇,但我不想說這是對的?!?/br> 李沛低下頭:“是啊,魏大哥他們真是很好的一家人。” “李沛”司徒空忽然打斷她,振聲道:“就算這件事是錯,那也不是你的錯,真論起來我也要排在你前面?!?/br> 李沛的內(nèi)心動了一下,正要說話,書房的門鎖卻響起來。兩個人對視一眼,躲在門左右兩側(cè)。鎖啪的一聲彈開,李沛差點揮刀,卻看到同樣蒙面的陸衣錦走了進來。她還沒來得及說話,陸衣錦發(fā)聲道:“我都聽到了” “你……你聽到什么了?你怎么會在這里?” “……楚弗瑞同他兒子說的話” 沒想到他還是聽到了……李沛上前幾步,想要拉住他的手。陸衣錦居然躲開了:“出去再說?!薄穆曇艉推饺杖徊煌?,李沛一時分不出區(qū)別在哪。 三個人正要離開,一隊人憑空出現(xiàn)將他們團團圍住。原來剛才撤走侍衛(wèi)正是為了等他們現(xiàn)身。火把閃爍的光線中,有個身影款步走到他們面前,冷笑一聲:“大膽賊人,居然作亂造反”卻不是楚弗瑞又是哪個?只見他閑庭信步,一只手背于身后,一只手捋著胡子,循循善誘的問道:“你們在書房待了半天,拿了什么東西???書本,信件……” 他并不需要回答,反正都是死人了,那信被他們看去、偷去又有什么區(qū)別?一殺便可了之。他半笑不笑,慢慢走到了隊伍最前,直面李沛三人,仿佛想看清他們的樣子。 領(lǐng)頭的侍衛(wèi)以刀護于他身前:“大人小心!”他擺了擺手,只對陸衣錦發(fā)問:“誰派你們來的?考慮好了,是現(xiàn)在說,還是……” 話還未說完,他的冷笑僵在臉上。 下一秒,領(lǐng)頭侍衛(wèi)只覺得面上一股濕熱。他側(cè)過頭,發(fā)現(xiàn)楚大人的脖側(cè)劃了半個拳頭大的口子,鮮血像噴泉一樣噴射出來,最遠噴到了他身邊今天新當差的小劉身上。他茫然四顧,只看到白色狐裘一閃,身邊的兄弟們忽然一個接一個倒了下去,而對面那蒙面男人不知怎么已來到面前。還未來得及反應(yīng),他便被擊昏了。 意識清醒的最后一刻,他看到楚大人倒在他身邊,雙手徒勞的壓著脖子想要止血。他好像想說什么,嘴里發(fā)出嗬嗬的音節(jié)。他的身體像才被撈出水面的魚。 血,到處都是血。 李沛也猝不及防驚呆,一時忘記行動,只眼睜睜看著陸衣錦和司徒空以目力幾乎捕捉不到的身形三下五除二解決了侍衛(wèi)。 陸衣錦低頭看向還沒徹底斷氣的楚弗瑞,后者瞪大眼睛盯著他,眼神中有數(shù)不清的意味:意外,驚恐,絕望……還有純粹的怨毒和恨,好像想死死記住兇犯的長相,日后化作厲鬼,此生不會再讓陸衣錦好過。 出乎他的意料,陸衣錦居然摘下面罩,半蹲在他面前。 “看夠了,記住了嗎?” 此刻楚弗瑞的身體正發(fā)揮最大潛能保護他的生命,頭腦支配下,他早已感覺不到疼痛,卻還能清楚的看著對方將匕首一寸一寸插進自己的心臟。生命消逝的最后一秒,男人冷冷的低語在他耳邊響起“下去慢慢向四喜一家磕頭謝罪吧” 冷風呼呼吹過院子,血腥味蔓延到四周。 楚弗瑞死了,陸衣錦搖搖晃晃站起身。因為之前帶著面罩,他的下半張臉依舊白凈,額頭和眼角卻沾上了血珠。此刻還未凝固的鮮血滑落到臉頰,在黑夜中非??植馈?/br> 角落里突然沖出一個舉著刀的青年,是李沛剛才看到的楚家公子。他大喊著向陸衣錦撲去,沒想到連陸衣錦的衣角都沒沾到,人就被李沛打昏了。陸衣錦看著他,再次舉起匕首,卻被李沛攔住。李沛沒有說話,只向他搖了搖頭。 三個人沒怎么費力就逃了出來。堂堂知州府的安保,在他們面前竟像紙糊的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