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游的故事。

    我是土生土長的博羅人，上面還有一個哥哥一個jiejie。哥哥自己做珠寶生意，不怎么回來。jiejie嫁了人，你們見過。

    從小我跟哥哥jiejie都不一樣。哥哥像爸爸，做起事業(yè)來精打細(xì)算，眼睛帶算盤，可以瞬間看到所有東西的價格，包括感情。jiejie像mama，明明已經(jīng)十分漂亮，卻總想著再從自己身上找到什么缺陷，以便用金錢來彌補這些缺陷。這個時候，爸爸和哥哥掙的錢就大有作用了，他們珠聯(lián)璧合，生活幸福，時常令我覺得像家里的局外人。

    別看我這樣，小時候也被叫做神童來的。有的小孩很會讀書，但日常生活就有些問題，博羅國叫這些人書呆子。而我不僅讀書好，人也機靈，幾歲就可以幫著看店，一筆賬目都沒有算錯過。同比我大很多的人交朋友，大家都很喜歡我。

    可我總覺得我來到這世上，應(yīng)該有比掙錢和吃飯更高的追求。我年紀(jì)太小了，不知道到底要追求什么，只知道不能像我的家人一樣。他們對我很好，可我看到他們，心里甚至產(chǎn)生厭煩。

    當(dāng)時的京都跟現(xiàn)在布局也不同，大部分是普通博羅人，但東北有那衣人的聚集區(qū)，我們叫小那衣。他們長得和博羅人不太一樣，很愛漂亮，喜歡顏色鮮艷的衣服，喜歡唱歌跳舞，滿街的裁縫鋪，博羅國的婦女都喜歡到小那衣采購。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兩邊的人相處融洽。

    抱歉，扯遠(yuǎn)了。在我六歲的時候，我家隔壁搬來一對年輕夫妻，相貌很出挑，尤其是那位夫人，跟你們兩個差不多漂亮，我記得很清楚，她喜歡在額頭點一朵梅花，后來我們巷子的婦女紛紛效仿。

    這對夫妻似乎是從大齊搬來的，丈夫是書院的先生。慢慢熟悉了，我總?cè)ニ麄兗依锿妫矣泻枚嗖┝_沒有的藏書，在他的書房我才不會感到空虛無聊。他的知識很淵博，有時候會給我講故事，明曉其中的道理。他講的道理跟博羅人的共識很不一樣。有時候玩累了，那位漂亮的夫人便會給我做點大齊特有的糕點，后來我在他家待的時間甚至比在自己家還要多。這樣過去兩年，事情有了變化。

    先前與你們說過，博羅人曾有過和那衣人和平相處的時期。直到有一天，五十余個那衣男子砍殺了許多博羅平民。這件事的起因眾說紛紜，直到現(xiàn)在我都沒有厘清事情的真相。但他們行兇我是親眼見到的，當(dāng)時我和鄰居叔叔正在現(xiàn)場，他護(hù)著我，后背被砍了一刀，是一個開裁縫店的那衣老奶奶開門讓我們避難。行兇者到她店門口，問她有沒有看見博羅人，她說哪有博羅人，這里的博羅人都被你們這些壞蛋殺光了。

    等這些歹徒被官軍鎮(zhèn)壓完畢我們才敢出來，到處都是尸體和殘肢，滿地的血，回家我嚇的大病一場，鄰居叔叔也臥床好多天。后來聽說第二天又有博羅人去砍殺那衣平民報復(fù)，但我那時病著，具體的事情就不知道了。

    醒來之后，聽說還活著的歹徒全部落網(wǎng)，都被判了斬立決。我覺得很暢快，這是他們?yōu)E殺無辜的下場。當(dāng)時我太小了，沒有想到這是全體那衣人噩夢的開端。

    變化并不是一天發(fā)生的，開始官府尚會宣傳砍殺事件當(dāng)天也有那衣人庇護(hù)平民，后來就慢慢不提了。小那衣外筑起了墻壁，那衣人進(jìn)出都需要復(fù)雜的手續(xù)。后來官府將那衣人劃為三等，三級的最危險。三級那衣人被秘密逮捕，拉到了城外的專設(shè)的監(jiān)牢，一級那衣人則得以在高墻之內(nèi)維持過去的生活。

    這個分級的標(biāo)準(zhǔn)到底是什么，誰也不知道。有些孩子白天上學(xué)堂，晚上回家爹娘就不見了。官府會派人安撫他們，說雖然他們的爹娘是三級那衣人，對博羅國危害極大，但如果他們表現(xiàn)出色，最重要的是聽話，那他們的父母還有重見天日的希望。后來我才知道，對于身陷囹圄的父母，他們的說法是只有表現(xiàn)出色，才不會連累外面的孩子。

    他們鼓勵互相告發(fā)，告發(fā)四個三級那衣人，就可以得到一個一級那衣人的名額。

    殘存的那衣人變得謹(jǐn)慎小心，也不再唱歌跳舞了。有時前來采買衣裳的博羅人說：“我真喜歡你們的燜rou面，為了燜rou面我們也是一家人，才不聽那些壞人挑唆！“一級那衣人只是笑笑，并不答話。

    自從在小那衣被嚇到，我就不再往東北去了。這些事情我知道，但并不在乎，畢竟離我很遠(yuǎn)。而且官方的口徑是并沒有抓人，博羅人樂得相信。那時我還會跟jiejie說小那衣的事情，jiejie說我被壞人騙了，官府不可能冤枉人，什么城外的監(jiān)牢都是謊話。但她也會抱怨最近小那衣的裁縫鋪關(guān)張?zhí)?，害她買不到漂亮衣衫。

    有一天，她從小那衣回來，心情非常好。她告訴我官差以為她是那衣女人，當(dāng)街?jǐn)r下她很是盤查了一番。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看來官爺哥哥覺得我長得像她們一樣漂亮。”

    我不知道那些是不是謊話，但對我來說，令好人留下來，把壞人關(guān)起來，這也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我真的被壞人嚇得不輕。

    不知不覺間，小那衣的人越來越少——不論是一級，二級還是三級居民。原來關(guān)押人數(shù)是有些人升官發(fā)財?shù)闹笜?biāo)，抓的越多升的越快。抓的太少則會被斥責(zé)降級。

    為了這些指標(biāo)，他們把手伸到了其他人群身上。

    有一天傍晚，我照舊在鄰居叔叔家玩耍，忽然沖進(jìn)來一群穿著大紅衣服的官差，先是指控他們是潛伏的那衣人，接著不由分說帶走了他和夫人。我想要阻攔，卻被他們推倒在地。我急壞了，跑回家同爹爹講，我們做了兩年鄰居，最清楚不過了，他們不是那衣人，是大齊人啊！我年紀(jì)小，官差不聽我的話，如果是爹爹他們一定會聽的。

    沒想到爹爹對我說：“游哥兒，官府抓人自有他的道理，如果隔壁不是那衣人，那也定然不會冤枉他們，調(diào)查清楚就沒事了?！蔽业浆F(xiàn)在都忘不了當(dāng)時他的神情，他好像一只畏首畏尾的烏龜。

    我又去找母親，母親正在跟jiejie護(hù)理皮膚，讓我不要打擾她們。這套護(hù)理值五十兩銀子，如果不按流程做完就全浪費了。

    我邊哭邊去找哥哥，哥哥板著臉跟我說，難道你還想再經(jīng)歷一次那天的恐怖不成。我說那天正是隔壁的叔叔保護(hù)了我，他自己還挨了一刀呢！哥哥說那是他命不好。他又責(zé)怪我多管閑事，質(zhì)問我是不是要同官府作對，是不是好好的日子不想過了——想要什么都能買到，晚上想吃宵夜便有滘片送了來，這樣的好日子不想過了。哥哥警告我謹(jǐn)言慎行，不要連累他們。

    等我發(fā)現(xiàn)家人毫無作用、返回隔壁的時候，人早就走光了，書全被帶走，說要從里面找到那衣人反叛的罪證，家具碗盤倒了一地。我在院子里，哭的昏天暗地，并沒有人來看看我。

    過了半個月，因為實在放心不下他們，我做了件大膽的事情——我想辦法打聽到城外監(jiān)牢的地址，偷偷跑了過去。年紀(jì)小人也小，有很多樹叢可以藏，很多狗洞可以鉆，也沒人專門盯著我。也是巧了，正撞到鄰居叔叔——雖然隔著一層鐵柵欄。他瘦了好多，幾乎認(rèn)不出來。他看到我驚訝極了，讓我快些離開。好不容易過來，自然不會馬上就走。我問他嬸嬸在這里嗎，他說嬸嬸被抓進(jìn)某位大人的私宅了。當(dāng)時我并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

    后來我經(jīng)常在那個時間過去，他會給我講里面的事情。我才知道好多那衣人這輩子也沒有傷過人，甚至在那天庇護(hù)過平民，只因為后背的紋身就被抓進(jìn)來。

    他給我看了后背新鮮的紋身，抓進(jìn)來的人都要進(jìn)暗房被這樣標(biāo)記，只要有紋身便是貨真價實的那衣人了。當(dāng)然，后來官府發(fā)現(xiàn)并沒有人在意這些，他們無需向任何人證明，這個規(guī)矩也就荒廢了。

    里面分配的食物很少，因此人性也漸漸退化，經(jīng)常出現(xiàn)偷竊、搶劫甚至互相告發(fā)只為得到對方食物的事情。有些人病死了，沒有人在乎，只會把他的衣服扒下來穿。

    “謝謝你來看我，見到你的時候，我才會想起來自己是個人”叔叔這樣對我說。

    這不是什么離我萬里的事情了，它真真切切發(fā)生在我尊敬喜愛的叔叔身上，我無法再視而不見。

    我想了很多辦法，只求把他救出來?？梢粋€八歲的孩子能做到什么呢。那些曾經(jīng)很喜歡我的叔叔伯伯，只會對我幼稚的演說嗤之以鼻。他們說我年紀(jì)小不懂事，一點大局觀都沒有。

    又過了一陣子，小那衣變成了空城，“抓那衣匪諜”的活動也轟轟烈烈展開著。因為動靜太大，博羅國的百姓不再否認(rèn)抓捕行動的存在。他們的口風(fēng)在一夜之間改換成：“防患于未然，這也是無奈之舉。我們博羅人的安全又有誰守護(hù)過呢?！?/br>
    我患了積食癥，一點飯都吃不下，一陣陣犯惡心。

    從父親和哥哥的談話里，我知道一些人靠著這個運動上了位，一些人被人借此理由打倒了。多么荒誕啊，他們對這些八桿子打不著的官場秘聞?wù)宫F(xiàn)出來的熱情，遠(yuǎn)超過對身邊鄰居的關(guān)心。

    過了一年，這件事情才漸漸平息下來。很偶爾有外國家屬過來尋人，博羅人心照不宣，說他們早就搬走啦。

    最后一次與鄰居叔叔見面的時候，他人已經(jīng)糊涂了，看上去瘋瘋癲癲，他告訴我他是被我們巷子另一個鄰居告發(fā)的：“我才想明白，他是嫉妒我有年輕貌美的夫人。我真的太傻了，我真的該死。”沒過幾天，他就病死在監(jiān)牢里。

    十歲生日那天我想通了，我一個人做不到什么，公道自在人心，孰對孰錯，自有后人評說。

    沒有想到，我還是太天真了，隨之而來的就是焚毀錯誤歷史記錄的行動，因此又抓了一些人。博羅國人人自危，爭先恐后把家里的書燒了個干凈。我曾經(jīng)偷偷記錄一本日記，也被一同燒了。

    在那之后，再也沒有人提這件事，無論贊同的還是否定的，都沒有。只要提到就會陷入麻煩——哪怕是為它辯護(hù)。這等馭民之術(shù)我只在書里見過，應(yīng)該說曾經(jīng)在書里見過，畢竟書已經(jīng)被燒了。

    有時候我照著鏡子，都懷疑自己是不是瘋了，是不是記憶出現(xiàn)了錯亂。為什么整個博羅國只有我一個人記得這些事情。又或者一切都是一場夢，只在我腦海中存在的夢，而我才是這片土地上唯一錯誤的人。

    我漸漸長大，努力扮演一個普通人，父母畢竟對我有養(yǎng)育之恩，做出回報也是應(yīng)該的。我?guī)椭赣H打理店鋪，與生意上的伙伴人際往來，用得著的人脈我梳理清楚，以為這輩子也就這樣了。有時候心里實在痛苦，就想一些辦法傷害自己。rou體的疼痛讓我快意。直到二十歲，父母為我說親，對方家也是做小生意的本地人，姑娘很秀氣，挑不出什么毛病，唯一的問題是長得有點鄰居嬸嬸的影子。

    不知道為什么，看到她的一瞬間，多年的偽裝分崩離析——我們甚至一句話都沒說。我再也裝不下去了。從那天起，我沒再去過店里一次，所有的人際全部斷掉，甚至與人交談也變得困難。

    再后來我的腦子真的不行了，時常頭疼，整夜的失眠，早晨做過的事情中午就會忘掉。我也從別人口中的神童變成了廢物。而忘卻這一切的人過的很好，甚至又有了展現(xiàn)自己善良熱情的余力，好像曾經(jīng)對惡行視而不見甚至鼓掌歡呼的不是他們。我的狀況越來越糟糕，嘗試過自殺但失敗了。直到遇見你們……昨天是我從八歲以來過的最開心的一天。

    我沒有想到這輩子還有機會見到這個紋身。張兄，我可以肯定的告訴你，這不是那衣人的紋身，月牙的方向錯了；更主要的是，那衣人不會給嬰孩刺青，小孩子可能會感染的。大概是有人想陷害你的父母才給你弄了這個東西，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逃到大齊的，真是命運眷顧。

    我對活著這件事一點盼頭都沒有了，心里唯一的指望是作為見證者，將來有機會把這個荒誕的故事講出來，好叫大家知道被博羅國，被全體博羅人埋在土里的一切?？梢簧y遇的機會真來了，真的遇到你們，我卻又退縮，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你們走之后我想，如果連這層意義都沒有了，我還活著干嘛，不過是家庭的負(fù)累罷了。所以換上大紅跳了河——大紅是博羅官人差服的顏色，雖然孽是他們造的，但我也有罪。沒想到居然順流漂到這里又被你們救起，可能像李姑娘說的，老天爺終究還是希望我把這個故事講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