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等我
感受到晨光照進來時,窗外沒了人影遮擋,床上的蓉香這才閉上眼。 蓉香夢到在冀城的日子。 冀城特有的木蓉花,耐干旱,喜陽光,易種植?;ǘ涿装?,香味清淡,花瓣可入菜,花葉可入藥,有清肺解咳之效。 蓉家村的祖先就是靠采摘種植木蓉花打下的一份家業(yè),但到蓉香這一代,蓉家村早已不復(fù)從前。 蓉香十歲那年,又趕上百年難遇的旱災(zāi),田里的花和秧苗全都枯死,枯草不生。本就貧窮的蓉家村開始賣女兒給鄉(xiāng)紳做奴做妾,蓉香是家里的老三,大姐二姐都被賣了之后才勉強夠剩下的一家五口果腹。眼看著錢又要用完,蓉香不想被賣,不想當妾,就瞞著家里人,偷跑到了人人都說有虎狼出沒的四白山上去采草藥。 蓉香是幸運的,身形瘦小的她成功地縮在溪流里躲過了狼群,全須全尾地跑回了家,還采到不少富貴人家喜歡用來泡酒泡水喝的五味子,買了個好價錢。 因為這個事,蓉香成了村里出了名的有膽識的賢惠好姑娘,及笄后上門說媒的媒婆絡(luò)繹不絕,雖然都是看上蓉香能干的普通農(nóng)戶,但也比給七老八十的鄉(xiāng)紳當妾強得多了。 蓉香選了不是最有錢,但勝在人好老實的李家李立??上О卜€(wěn)日子沒過兩年,蓉香懷孕六個月時黃河發(fā)大水,淹了田不說,許多村鎮(zhèn)都被沖垮了,李立和蓉香娘家也因為事發(fā)突然都被淹死了。蓉香帶著婆婆跟著幸存的難民往南走,婆婆傷心過度,又因為日夜趕路勞累,一病不起,臨終把剩下的盤纏都給了蓉香,讓她務(wù)必把李立的孩子生下來,延續(xù)香火。 蓉香還是幸運的,一個人大著肚子,愣是一步一步走了一個多月才走到潞城,遇到城門口給難民施粥的將軍夫人。將軍夫人憐惜同是孕婦的蓉香,給她安排了住處穩(wěn)婆,讓她順利生產(chǎn)。 蓉香感激將軍夫人,等夫人也生下清兒后便到將軍府當奶娘,可是沒做幾日,將軍府又遭大難…… 墨夫人的話像一記警鐘,敲醒了蓉香。先不論默羽不只是將軍府侍衛(wèi),而是江南墨家的少爺,就蓉香一個帶著拖油瓶的寡婦,無父無母無嫁妝,本來也不可能嫁給什么好人家。如今細想來,自己也不是什么旺夫旺家的命格,親近之人無一都死于非命。 雖然蓉香不信命,從小就心志堅定,不然也不會冒著生命危險去采藥,逃難到潞城。但持續(xù)不斷的災(zāi)禍,還是讓她累了,也許還是一個人帶著鹿兒,無牽無掛的最好。 不過是因為和默羽連著經(jīng)歷了些事,而默羽又是面冷心熱的性子,才會產(chǎn)生的幻想罷了。默羽也是,沒見過什么女人,是自己做事出格輕浮無禮,才會讓他誤會。他還有大好前程,她不想當任何人的絆腳石…… 雖然墨家在墨城家大勢大,但也很多人盯著,所以墨家給列宇和他的屬下安排在了另一處僻靜宅子,方便他們進出。列宇只是偶爾以默羽小廝的身份跟他回墨府,到飛羽院去看望清兒。 每當這時,默羽就像樹樁一樣站在院子里看天,蓉香則陪著列宇逗弄清兒。 自那夜起,默羽和蓉香再沒說過一句話,雖然本來他們能見面的機會也不多,但現(xiàn)在他們連眼神也不相交了,形同陌路。 “明日我們就要啟程了,此行兇險,若是我不能回來……”列宇拿出幾張錢票,鄭重地對蓉香說,“你就到隆英錢莊兌了這些錢票,帶著清兒尋個偏遠山村,買一兩處良田生活下去?!?/br> 列宇將錢票按在蓉香手中,深深地看了清兒一眼,“清兒,就拜托你了,蓉香?!?/br> “蓉香明白,定不會讓少爺有半分閃失的?!比叵闶掌疱X票,向列宇承諾,到底還是沒克制住自己的目光,看了眼一旁默羽靜默的側(cè)影。 列宇戀戀不舍地摸了摸清兒的手,起身跟默羽一起離開了。 蓉香不知道他們的計劃是什么,不知道此行勝算有幾成,而危險又有多少,但將軍府那夜的刀光血影還歷歷在目,蓉香實在是惴惴不安。 雖然床榻軟香舒適,但蓉香天生就是個勞苦命,在墨府住的這些日子里,沒有哪天是睡得好過的,不是睜眼到天亮,就是半夢半醒噩夢連連,心中總是有各種不安在游蕩。 更別提現(xiàn)在跟默羽冷戰(zhàn),而明日他就要離開…… 蓉香開始后悔那日說那些重話了,其實根本沒必要說的,反正事情解決之后他們本來也要橋歸橋路歸路,何苦現(xiàn)在還平添煩惱。 蓉香心思煩悶,干脆起床坐到窗邊開窗看月亮等天亮。 突然她看到有個人影在墨府的房梁上跳躍,沒幾下落到了蓉香窗前的院子里。 落下的默羽冷不丁看到蓉香的窗是開的,人也站在窗前,一臉無言地看著自己,一時像被抓個現(xiàn)行的采花賊,有些無地自容。 見不到人的時候,蓉香心里總想著默羽是墨家的少爺,年少有為,家世好武功高,是她遠遠高攀不起的,可真見到人的時候,那些光環(huán)濾鏡又總被他的一些行為給打碎。 不論他姓甚名誰,什么家世,這人說到底,還是那個呆子。 “你,”蓉香很是無奈,“明明也是世家公子,為什么總跟毛賊似的不走正門呢?而且這還是你家。” 看墨夫人跟墨老爺?shù)呐e手投足間的優(yōu)雅做派,怎么看都不像是他們教出來的,難道是默羽的那個師傅? “我只是想來給你送個東西,這樣更方便一些……”默羽訕訕地摸了摸鼻子,走到蓉香面前,放下一個盒子。 蓉香低頭看了眼樸素的木盒,又抬頭看默羽,“這是什么?” “你打開看看嘛?!蹦鹈蛑欤胄τ挚酥浦臉幼?,像個邀功的孩子。 不管盒子里是什么,蓉香都應(yīng)該讓默羽帶著它離開的,但蓉香打開了盒子。 里面還是一只簪子,只是不同上次那個純金和寶石制成的芙蓉花簪,這次是個樸素的銀簪。讓蓉香很是意外的是,這銀簪上的花朵,居然是木蓉花。 “你!”蓉香拿著簪子,心里五味雜陳,又酸又甜又澀又麻,不知該說些什么好,“你……” “喜歡嗎?”默羽輕聲問道,他很怕聽到蓉香像上次那樣說不喜歡,但又很想聽她說喜歡,不論是喜歡簪子,還是喜歡他。 見蓉香低著頭摩挲著簪子不說話,默羽有些著急,“這是我找冀城人畫的木蓉花,不像嗎?那等我回來再去找多幾個畫……” “默羽,”蓉香打斷了默羽的話,她把簪子放回盒子里蓋上,抬頭微蹙柳眉,眼里似有水波流動,“你為什么,要送我這個?” 蓉香其實問出口就已經(jīng)后悔了,她知道自己不該問的。 可是今夜月色好美,銀簪上的木蓉花被月光照得熠熠生輝,像被人小心呵護日日擦拭包養(yǎng)過一般。 冀城的木蓉花從來不是這樣的,它們被隨意地播種,自己努力地生長,長成后再被采摘,從沒有人在意它們嬌艷的模樣、芬芳的花香,它們只有實用價值。 默羽從小便常年跟師傅在山里練武,后來下山時遇到列宇,又跟他到軍隊里打仗,再后來被列宇派到將軍夫人的身邊當暗衛(wèi)。他雖然確實出身不低,但從小就不喜繁文縟節(jié),所以四書五經(jīng)詩書禮儀念得少。 但再怎么念得少,墨夫人也還是跟他念叨過,娶妻需要什么三媒六聘,八抬大轎,不然就是委屈了人家?,F(xiàn)在四下無人,夜色朦朧,孤男寡女,說什么都是不合禮數(shù)的私定終身。雖然他很想說“我喜歡你,我想娶你為妻”,但他最后說的是,“你等我回來好不好?” 等我平平安安回來,向父母稟明我對你的情意,讓我用八抬大轎娶你進門。 “……”蓉香輕輕地笑了,“好,我等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