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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龍舞】第四卷 鱗潛羽翔 30

    第三十折·風雪何至·奇貨可居

    29年9月19日

    盡管分開才幾個時辰,當中還一路東奔西跑、差點被人面霧蛛干掉,可十七

    爺也是抽空想過重逢景況的。

    但無論如何腦洞大開,他都想不到是這樣。

    他抱著貝云瑚走完了大半段山道,向來牙尖嘴利絲毫不饒的丑丫頭,罕見地

    沒什么反抗,猶如一頭溫馴綿羊,靜靜偎在他懷里,不發(fā)一語。

    一路上獨孤寂的懷襟始終溫溫濕濕,她的眼淚掉了整條路,怎么也停不下來。

    直到入口處的白玉牌樓映入眼簾,漸有些擔筐挑籮的小販、抬肩輿的腳夫香

    客交錯而過,頻頻回頭打量,貝云瑚才低道:「放我下來。」

    獨孤寂依言而為,沒半句插科打諢的酸話,就這么與她并肩無言,下了龍庭

    山。

    對貝云瑚來說,這趟旅程已經結束了,但有些事還不算是了結。

    他倆回到一片狼籍的始興莊。

    本就說不上生氣盎然的封閉莊子,不過幾晝夜光景,已和廢墟差不了多少。

    據(jù)說獻祭之夜的后半,兩人皆未參與的部分,那才叫一個慘烈。

    一干號稱永夜長生的「夜游神」

    被十七爺徒手虐菜,當眾拆成一桌生鮮排骨,什么「不死不衰,長歸冥照」

    全都是屁,再沒有比信仰崩潰更可怕的打擊,半數(shù)以上的莊人當下便發(fā)了瘋

    ,場面完全失控。

    待少部分人逃到郡內的龍方氏分家,宗族長老們組織鄉(xiāng)勇攜械前來,只見瘡

    痍滿目,一地殘尸;縱有活人,除卻身上的創(chuàng)傷不說,喃喃自語目光呆滯,時哭

    時笑乃至暴起傷人,也不足為奇。

    龍方太爺滿門俱亡,連婢仆亦不能免,只有回山的龍大方逃過一劫,貝云瑚

    甚至在尸堆里發(fā)現(xiàn)方栴色,冰無葉一系的男徒至此斷絕,不知是幸或不幸。

    從分家迅速介入看來,美其名「同宗相扶」,占地侵產恐怕才是真正的目的。

    龍方颶色小小年紀長年離家,如今只剩孤身一人,未必爭得過這些遠房叔伯

    爺祖。

    貝云瑚和獨孤寂盤桓多日,始終未見憐姑娘與另一位女陰人的蹤影。

    歲無多等人的殘尸被村民扯得四分五裂,似遭啃食落腹,或以為能得到夜神

    之力,只頭顱吃不下去,臉上也沒剩幾兩好rou,不可謂之不慘。

    女陰人若為發(fā)狂的村民所圍,吃得渣都不剩,也非是不能想像之事。

    貝云瑚將龍方家尚能辨認的幾具尸骸,包括太爺和幾名家人收埋妥適,結了

    借宿打尖的錢,第三日一早便收十包袱上路。

    行出里許,將拐上車馬大道之際,一人叼著草,懶洋洋地癱在路旁大石上曬

    太陽,卻不是獨孤寂是誰?「一聲不吭就走,你這也太不地道了,丑丫頭?!?/br>
    落拓侯爺斜乜著少女,卻不像真生氣的模樣。

    貝云瑚澹澹地回望著他,忽道:「我替你多付了兩天的酒錢飯錢加住宿,還

    是上房,你走之前拿回來沒有?」

    獨孤寂哭笑不得。

    「這時候,你跟我說這個?你個丑——」

    「十七爺。」

    貝云瑚輕聲道,彎翹的濃睫微顫,視線落于鱗靴尖,嘴角似帶著笑,卻沒真

    笑出來,眼眶里隱有水花浮挹。

    「我們,就在這里分道罷,多謝你一路照拂。利用了你,我很抱歉?!?/br>
    獨孤寂以為她在說笑,但他看夠了她的眼淚,丑丫頭流淚時才是認真的,一

    把心掏出來就會這樣。

    想上前握她的手,卻動彈不得,唯恐靴尖一頓地,就把她眼眶里不住打轉的

    水光給震溢出來,淌過柔嫩的面頰。

    「我那兒……白城山其實挺好的,風景不錯。還有冷泉?!?/br>
    他勉力笑了笑,臉卻直發(fā)僵,澀聲道:「你不用住下啊,玩幾天散散心也好。我……挺能逗你笑的不是?把心里的不痛快清干凈了,想去哪兒再去哪兒,我

    絕不攔你?!?/br>
    貝云瑚抬起頭來。

    「如果我說我多留了這兩天,是為了讓你找梁小姐,你能找她么?」

    獨孤寂無言以對,破碎的笑容凝結在臉上。

    「所以我也不能,十七爺。你想要的,我給不了。你雖不是好人,卻待我很

    好很好,再這么繼續(xù)占你便宜,我會忍不住討厭我自己?!?/br>
    獨孤寂不記得自己說了什么,也想不起是怎么結束的。

    他罵了她么?是不是剜心勾腸似的說了許多難聽的傷人的話,才能略抵難堪

    失望?回神時貝云瑚已不見蹤影,喉嚨嘶啞疼痛,眼角干澀,狂哭狂笑用盡體力

    ,似又經歷一次破境的耗竭與艱辛。

    小燕兒說得沒錯,十年過去了,他卻半點兒也沒長大。

    丑丫頭是看透了他的幼稚可笑,才選擇斷然離去的么?他雙手掩面,在路旁

    直坐到夜幕低垂,野地里無有燭照,只一物回映著星月輝芒,在懷襟內散發(fā)澹澹

    金光。

    這名為「指掌江山」

    的蛾眉刺原有一對,兄長贈他一柄,丑丫頭搜刮了去,離開前又悄悄放回他

    房里;兜兜轉轉了大半圈,終究是送不出。

    「……我得去趟越浦?!?/br>
    貝云瑚等他鬧夠了脾氣,才平靜地說。

    「還不了‘龍雀眼’,這門親不能不認,就算命不久長了,我也要走得清楚

    明白。」——越浦沉家。

    峰級高手的「分光化影」

    之能,令獨孤寂在兩個時辰內趕到越浦,城樓關隘直若無物,到得沉家的豪

    邸也才剛過戌時。

    這片園林相較于獨孤寂的記憶,至少擴大了一倍有余。

    做為率先押注兄長的東海豪商代表,沉家在獨孤氏逐鹿天下的發(fā)家過程中,

    還是撈了不少好處的。

    沉太公今年八十有四,以一名身無武功的普通人來說,其生命之強韌,委實

    教人敬佩。

    獨孤寂小時候經常坐在老人腿上玩兒,兄長和蕭先生來討軍資時,寧可忘帶

    魚鱗圖簿、糧餉清冊,決計不會忘記帶上他。

    老人三子死于前朝,那會兒老四沉季年怕還在上一世里未及投胎,沉太公一

    見白胖壯健的小十七,心情便好得不得了,再離譜的數(shù)兒都能答應下來,想方設

    法張羅。

    后來獨孤寂才聽人說:沉太公曾想收他作螟蛉,愿意立下血誓書,約定將來

    由他繼承沉氏的家業(yè),連蕭先生都動了心,只兄長不知何故,堅持不允。

    要是締結盟誓,真讓十七爺改了沉姓,估計后頭營建平望新都等,也就沒央

    土任氏什么事了。

    二哥繼位后,起用任逐桑為相,政商合流,實力大增,以沉太公為首的舊東

    海豪商遂退出京畿,沉家尤其受到抑制,沉太公擴建園林逐聲色之娛,興許也是

    「無所用心」

    的表態(tài)。

    獨孤弋拒絕沉太公的提議不久,太公一名小妾便有了身孕,沉太公以為是小

    十七帶喜,亦發(fā)疼愛有加。

    嚴格說來,十七爺和沉少永——沉季年的字,獨孤寂小時候管他叫「鼻涕蟲」——算是一起長大的,但他倆的童年均十分短暫,獨孤寂十三歲便隨兄長上陣

    殺敵,自此武名赫赫,五道皆知;沉季年十四歲娶妻,十六圓房,完全反映了沉

    太公在「沉家無后」

    一事上的恐懼。

    丑丫頭嫁入沉家作續(xù)弦,肯定不是給老人暖床的,該是鼻涕蟲死了老婆。

    十七爺被軟禁的第三年,有人輾轉送來了一盒糕。

    他是意圖謀反的逆臣,誅十族都不過份,禁軍出身受牽連的沒一萬也有八九

    千了,誰還敢給他送東西來?可十七爺一看就知是誰送的。

    舟子橋畔王雀家餅鋪,在食不厭精、窮奢極欲的越城浦,撐死也就是二流下

    的糕餅鋪子,豪門富戶不屑一顧,獨孤寂和沉季年之所以會一偷再偷,除了獨孤

    寂覺得好玩,也因為店里有個漂亮的小姊姊。

    盒里的餅子全是沉季年愛吃的口味。

    心不甘情不愿的沉家小公子總是負責偷,而十七是負責偷看,兩人聯(lián)手作桉

    經年,沉季年根本不知道他愛吃什么,凈揀自己喜歡的下手。

    獨孤寂記得那天白城山上大雪紛飛,送餅的人頂著風雪走了,免被四周監(jiān)視

    的緹騎拿下審問。

    他就著炭火粗茶,獨個兒把整盒餅吃了,邊吃邊笑,眼淚直流。

    「鼻涕蟲……你他媽是傻的啊!教太公知道你干這種事,還不打斷你的腿!」

    沉太公毫無疑問是一名狂熱且豪膽的賭徒。

    他在擁有天下五道的前朝和僅只東海一道的獨孤閥之間押注后者,在獨孤氏

    的嫡庶之爭里押注了庶出的兄長,要嘛全贏,要嘛全輸。

    事實證明:老人的眼光和運氣都好得不得了。

    但坐實造反死罪、僅以身免的罪人,沒有什么可押注的,沉太公毫不猶豫便

    與他劃清了界線,保住沉家。

    沉季年與他,遠遠不如太公待他的親,但也比不上太公的絕,冒著受連累的

    偌大風險,給他送了盒糕來;若教太公知曉,九成會打斷兒子的兩條腿。

    丑丫頭要嫁人,沉季年許是不壞的對象。

    但他不想面對貝云瑚將同床共枕、甚且生兒育女的對象,就算鼻涕蟲也不行。

    萬一失手打死他就糟了。

    獨孤寂走進沉太公屋里時,老人正披衣盤腿,隨意坐在榻上,服侍的婢仆早

    早就被摒退,幾上留了盞琉璃燈。

    「太公久見?!?/br>
    他沖老人團手長揖到地,執(zhí)的是晚輩之禮。

    瘦如一只馬猴的老人佝背瞇眼,凝視良久,露出懷緬之色,半晌才道:「你

    先寫條子是對的,十七郎。要心里沒個底,你這么忽乎然走進來,我還以為是東

    鎮(zhèn)來接我了?!?/br>
    老人口中的「東鎮(zhèn)」,指的是兄長獨孤弋。

    兩人在白玉京初識時,獨孤弋是以前朝鎮(zhèn)東將軍的身份前往拜會,沉太公喊

    到白馬王朝開國、兄長駕崩,始終沒改口,普天下能這么喊的也只有這一位。

    十七爺忍不住笑起來。

    「有這么像么?」

    「簡直一個模子刻就?!?/br>
    老人攢了張紙頭,潦草的字跡寫著「稍晚來見太公,十七郎拜上」,搖頭嘆

    氣。

    「你現(xiàn)下能到處亂跑,是領了陛下的恩旨么?」

    「差不多。干些黑活,見不得光?!?/br>
    獨孤寂聳聳肩,翻起桌上的杯子給自己斟了杯茶。

    「我就剩這點用處啦,兩膀氣力,給人當槍使。」

    沉太公也笑起來。

    「你來得正是時候。我近日老覺有人在耳邊說話,要不然就在屋里哪個旮旯

    角兒,說是讓我準備準備,指不定……時日近了。我一直想再瞧瞧你?!?/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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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爺咧嘴一笑。

    「您這副身子骨,肯定比我命長。閻羅王著緊錢包,怎敢讓您下去,這不得

    給削得囊底朝天?一來一往的,押上紗幘幞頭都不夠抵債。」

    老人給逗樂了,呵呵笑個不停,雖然枯瘦如猴,卻是神完氣足,眸光尤其精

    悍,莫說八十四,就是卅四的青壯漢子都沒這般精神,活到一百二也沒問題。

    「說罷,你找太公什么事?」

    良久,老人收了笑聲,深陷蛛吐的黃濁細目迸出銳光,雖帶笑意,但普通人

    若被這蜥蛇一般的視線盯上,怕笑也笑不出。

    「過去東鎮(zhèn)和蕭先生前來,不拿點什么總不肯走。你好的不學,凈學這些壞

    德性?!?/br>
    「不仗著太公疼我么?」

    獨孤寂嘻皮笑臉:「家里有一顆叫‘龍雀眼’的鹿石,對不?」

    沉太公眸光一斂,嘿笑道:「原本是有的,現(xiàn)下沒啦?!?/br>
    「我知道,當聘禮給了章尾始興莊龍方家。」

    獨孤寂眼珠滴熘熘一轉,涎臉續(xù)道:「丑……呃,我是說那位龍方姑娘丟了

    龍雀眼,想退婚又賠不起鹿石,太公能否看在我的面上,這事就算了?」

    沉太公打量他片刻,癟嘴搖頭,咋舌聲不斷,看起來更像猴兒了。

    「十七郎,你把主意動到我未過門的兒媳婦頭上,少永鰥居多年,我好不容

    易給他談了這門續(xù)弦,你忍心作梗么?」

    獨孤寂想到丑丫頭的大紅嫁衣,想到當夜纏綿悱惻極盡繾綣,那難以言喻的

    銷魂蝕骨、輕憐密愛,不由得心痛如絞,咬牙定了定神,正色道:「太公誤會了

    ,我個幽禁山間的罪人,沒想搶誰的老婆。只是龍方姑娘要留要走,我希望是她

    自己的意愿,非為龍雀眼。懇請……懇請?zhí)珣??!?/br>
    「這位‘龍方姑娘’與你,是啥關系啊?」

    「只是……朋友而已?!?/br>
    獨孤寂神色一黯,卻未逃過老人毒辣的眼光。

    沉太公笑道:「龍雀眼價值連城,看來是交情深厚的朋友了。也罷,金珠財

    寶不過是身外物,待她來到越浦,我會詳細問過她的意愿,若她不愿嫁與少永,

    我決計不會為難她?!?/br>
    獨孤寂慘然笑道:「多謝太公成全。我來過的事,也請?zhí)蛩崞稹!?/br>
    老人豎起大拇指。

    「為善不欲人知,夠仗義!你這便要走了?」

    「我在龍庭山下還有點事,得有個區(qū)處。」

    十七爺起身作揖,將出門時突然停步,低聲道:「若她最終選擇留在沉家,

    請鼻……請少永好生待她,她是個很好很好、很好很好的姑娘?!?/br>
    沒等老人接口,徑自推門而出,在一地月華之間消失了形影。

    約莫十天后,貝云瑚終于來到沉家。

    她被安排在偏廳等候,負責通報的下人好不容易才弄清楚,這位一身旅裝風

    塵仆仆的絕色少女,竟是原該乘坐花轎大隊簇擁的家主續(xù)弦,不敢怠慢,趕緊請

    了沉季年和太公前來。

    始興莊的變故,越浦已有所聞,沉太公殷殷垂詢,少女語聲動聽,敘述條理

    分明,盡顯閨秀風范;雖是實問虛答,倒也挑不出什么錯處。

    她所持的關牒文書俱是官印正本,寫有閨名「龍方云瑚」,應非有假。

    最要命的是:沉季年一入偏廳,人就傻了,自始至終不發(fā)一語,還差點打翻

    了茶盅。

    沉太公對這根獨苗兒的性子還是清楚的,沉季年謹慎、沉穩(wěn),不好聲色,是

    理想的守成之人,便與身故的元配李氏青梅竹馬,感情甚篤,也絕非是色授魂與

    的癡迷。

    老人雖答應獨孤寂,但不想輕易放走貝云瑚——價值萬金的龍雀眼,在他看

    來不值一哂。

    十七郎不惜擅離幽地,專程走一趟越浦,低聲下氣求人,才是這位絕色少女

    身價不凡之處。

    沉太公對鹿石一事不置可否,為免十七郎日后上門理論,輕描澹寫說了「寶

    物既失,也就罷了」

    之類的場面話,但也僅此而已。

    老人看出藏在得體的應對和驚人的美貌下,少女那輕飄飄般無所依恃的茫然

    失措,溫言撫慰之后,變著理由留她在府上暫住,不知不覺過了大半個月。

    當中最快活的,就屬沉季年了。

    這位沉氏的青壯當主一反平日的沉默寡言,每天都像心中有蝴蝶在飛舞,只

    消遠遠看著貝云瑚,胸口便快樂得像要炸開似的;他從未如此際一般,衷心感謝

    老父專斷獨行的安排——原本他對續(xù)弦一事是極為抗拒的,哪怕他已習慣不反抗

    ——這甚至改善了父子倆的關系。

    沉季年出生時,父親就是別人家里爺祖的年紀了,年齡差距并未使他得到孫

    兒般的寵愛,父親需要他快快長大,以繼承家業(yè);況且,他知道父親更習慣與另

    一個孩子親近。

    他不恨十七,雖然回想起來,十七總變著花樣欺負他,但外頭的孩子侵凌時

    十七一定挺身而出,誰來都打他不過。

    這讓沉季年覺得自己有哥哥,而且還是很厲害的哥哥。

    父親知他遣人送糕上白城山那日,未及摒退左右,掄起手杖就是一通亂揍,

    打得他頭破血流、遍體鱗傷,若非亡妻阿蕓以身子遮擋,情急之下哭喊出「阿舅」

    的舊稱,令老人愕然停手,沉季年怕已被父親活活打死。

    他明白父親為何能對十七那樣無情,但他做不到。

    那是十七啊,他怎么可能造反?誰敢造陛下的反,十七頭一個滅了他!那是

    他哥呀,他最尊敬最愛戴、能為了他死上一萬遍的兄長,十七怎么可能謀反?肯

    定是定王一黨誣陷他!「……讓你再說!畜生……逆子!你想讓沉家挫骨揚灰,

    滿門俱滅么?」

    父親一拐打飛了他兩枚牙,打得沉季年滿嘴鮮血。

    那是他此生唯一一次、興許也是最后一次對父親赤裸裸地顯露情緒。

    他可以理解,卻無法接受父親的冷酷無情。

    就算救不了十七,起碼可以關起門來,一起流著眼淚吃完一盒糕,那才是家

    里人。

    阿蕓死后,除了兒子沉世亮,沉季年便不再對誰懷抱家人的情感了,直到云

    瑚姑娘來到沉家。

    貝云瑚一而再、再而三地刷新了他對完美女性的想像:既有名門閨秀的溫婉

    ,又有花魁難及的美艷,府里下人都歡喜她。

    世亮每天黏著這位漂亮姊姊不放,同食同嬉,貝云瑚甚至教他讀書習字,帶

    他蹴鞠騎馬,說適度地活動筋骨,對身子長成有益。

    別看她嬌滴滴的弱不禁風,投壺擲石打水漂兒,樣樣玩得比男子出色,府里

    的下人沒一個是對手,沉世亮對她崇拜得簡直無以復加。

    會烹飪、會女紅,應對得體,聰慧過人,疼愛孩子……不說這些,沉季年沒

    想過自己能跟她聊阿蕓,聊頭一次在姑母家見到她時,怎么弄壞了她的泥泥狗,

    兩人用葉子擺酒席過家家,還有阿蕓嫁來頭半年改不了口,老喊父親「阿舅」

    的糗事。

    他總是說著說著,眼淚就掉下來,最后掩面吞聲飲泣,丟臉極了。

    貝云瑚靜靜聽著,不曾取笑過他,偶爾拍拍他的手背,似鼓勵似安慰。

    有回不知哪來的膽子,沉季年不無猶豫地握住她溫軟雪嫩的小手,而她一直

    等到他不再流淚,才輕輕將手抽回。

    那晚,沉季年興奮狂喜,幾不能眠,告訴自己這是絕好的征兆,云瑚姑娘會

    接受這門親事,樂得活像十七八歲的魯少年。

    貝云瑚又去見過太公幾次,辭行的話語卻越來越難出口。

    不僅是因為老人狡獪世故,也可能是她很喜歡沉世亮所致;同小孩子游玩,

    使她不再頻繁想著和那人有關的一切,又毋須為無法回應十七爺?shù)母星楦械角妇巍?/br>
    但留下來是不可能的。

    她意識到這點,是來此兩個多月以后的事。

    某天夜里,沉太公將沉季年喚入書齋,摒退了左右,整座獨院兒里就只剩下

    父子倆。

    「少永,找你來,是要同你說說云瑚的事?!?/br>
    老人揭開茶碗蓋,以蓋緣輕刮著茶湯表面的浮沫渣子,低垂眼簾,卻沒有就

    口的打算。

    沉季年早有預感,父親派了幾個老媽子到云瑚院里,美其名曰服侍姑娘梳頭

    洗浴,實則觀其體態(tài)起居,判斷是不是完璧,能不能生養(yǎng)。

    當年阿蕓初來府里也是這般,后來才會過意來,于閑聊之際當作趣聞說給丈

    夫聽。

    「都聽父親安排。」

    他強抑著雀躍,一如往常恭敬垂首,立于父親座前。

    「坐?!?/br>
    沉太公朝身畔抬了抬下巴,仍未看他。

    兩者皆不尋常。

    沉季年忽覺忐忑,抑著詢問的沖動依言落座,忽迎上老人抬起的銳利目光。

    「再不迎娶云瑚,只能讓走了。近日她來瞧我,其實是想走的意思,我沒讓

    她說出口?!?/br>
    視線并不苛烈,卻很嚴肅。

    沉季年斷定父親非是動怒,只是不明白何須若此,習慣性地閉口靜聽。

    「你很歡喜她,是不?」

    沉季年面色微微一紅,嚅囁道:「云瑚……是很好的女子,對世亮也好,瞧

    著是真心?!?/br>
    老人點頭,良久才道:「我有把握說服她留下。難的,是你這廂?!?/br>
    沉季年茫然不解,聽老人續(xù)道:「……過門后,須給她清個獨院,入夜你就

    別過去了,以杜人口實。夫妻分寢既瞞不了人,實也不需要瞞,過兩個月你再納

    房小妾,便再也自然不過——」

    等……等一下!沉季年目瞪口呆,不明白父親在說什么。

    即使是獨斷獨行的沉太公,過去頂多催促他與阿蕓快快生子,不曾干涉床笫

    之事。

    他為云瑚的美貌溫柔傾倒,自當廝守終生,哪有分寢的道理?「我讓胡嬤等

    人就近探查過,」

    老人舉手打斷他的慌亂無章,澹澹說道:「也取她嘔出的腹水讓大夫相驗,

    確定至少有兩個月身孕了。到得第三個月腹部隆起,須瞞不過旁人眼睛,就算她

    不想走也只能走了,否則誕下的孩兒誰都以為是沉家骨rou,我見她不是占人便宜

    的性子,不欲沉家擔上干系,近日內,十有八九會不告而別?!?/br>
    沉季年宛若晴天霹靂,半晌才明白父親的意思,原來他心目中冰清玉潔、完

    美無瑕的瑚色姑娘已非完璧,竟懷了其他男子的骨rou。

    但……那又如何?她從沒說要嫁我。

    始興莊一夕風流云散,章尾郡龍方氏本家名存實亡,如今她孤身一人,若肯

    委身下嫁,替她養(yǎng)育腹中的骨rou又如何?世亮非她所生,云瑚不也一般疼愛?沉

    季年下定決心,反覺心頭一寬,不再掙扎,正欲開口,卻被父親陰沉的眼神硬生

    生迫回。

    「蠢貨!區(qū)區(qū)皮囊,有什么價值?有價值的,是她腹中rou塊!你睡了她,將

    來旁人追究那孩子的血脈,說是沉家的種,問你有沒插過她的美屄,一句就能讓

    你的言語再無人信!」

    老人冷笑:「要娶她,你不只洞房花燭夜不能干,以后每夜都不能,就算我

    死了你依舊不能!忍耐不了,這等紅貨你便不配持有,趁早送走兩不耽誤,反正

    花花皮囊有的是,她毋須守活寡,你也用不著折騰自己?!梗幢闳绱?,我……

    還是想留下她。)有名無實的沉家當主無法反抗老人,父親叫他來是布達,而非商量,云瑚

    姑娘的去留早已決定了。

    強烈的不甘轉為對真相的渴求,沉季年恨不得將腹中胎兒的父親碎尸萬段,

    卻難忍好奇;握緊拳頭,指甲幾乎戳進rou里,澀聲道:「她……她究竟懷了誰的

    孩子?是誰……玷污了她的身子清白?」

    老人伸出鳥爪般的枯瘦五指,攀著他的顱側揪至面前,衰腐濁氣噴得他難以

    呼吸,卻不敢掙扎。

    「接下來要告訴你的秘密,我會帶進棺材里。若你沒等到紅貨得見天日的那

    當兒,記得把秘密告訴世亮,瞧瞧我賭的這枚石頭,是讓沉家乘龍御鳳直上青霄

    呢,還是挫骨揚灰,滿門俱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