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龍舞】第二卷 難知如陰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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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折何事稱奇天闕銅羽 29-05-13 獨孤寂終究是把梁燕貞追回來了,本來她也沒有其他地方可去。 飯桌上的氣氛因此變得異常詭譎:梁燕貞沉著俏臉,始終不瞧貝云瑚;獨孤寂起初還試著哄了會兒,碰得一鼻子灰,懶再摻和女孩家心事,低頭猛扒飯,當她們全是擺設。貝云瑚倒是一如平常,既未挑釁也不躲避,照舊打點眾人上路,與前度無有不同。 翌日午后,騾車緩緩踅近一處村鎮(zhèn),村際由遠處似能一眼看完,然而烏瓦連綿櫛比鱗次,不見茅頂土墻,屋舍的間隔、形制如出一轍,異常齊整,仿佛同出一人一時之手;說是鎮(zhèn)子,更像是一片增生擴大的老宅,透著年悠月久的幽冷沉靜。 村頭豎著古樸的貝屭石碑,刻有四枚斗大篆字,開頭“龍方”二字與今文相差無幾,能輕易辨認,末兩字莫說阿雪不識,梁燕貞認了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不肯向余二人開口。 獨孤寂兀自望著篷外出神,倒是轅座上的貝云瑚聽見她與阿雪的問答,隨口笑道:“這兒便是龍方氏的本家,碑上的古篆是‘龍方始興’,約莫是由此開始興旺的意思,也有管叫‘始興村’或‘始興莊’的?!?/br> 章尾各地不乏復姓龍方的人家,多為當?shù)厥思?,掌握錢糧田產(chǎn),以龍方為村名毫無意義,“始興”二字正本溯源,份量自不一般。阿雪恍然大悟:“原來是頭一個的意思。”梁燕貞哼著轉過俏臉,不欲受她賣好。 獨孤寂忽伸手,指著遠方巒翠。 “……那兒是老龍口?” “是叫這個名兒沒錯。”貝云瑚并未揭簾回頭,頓了一頓才道: “怎么,十七爺來過?” “沒,只是曾經(jīng)聽聞。”獨孤寂瞇眼遠眺的模樣,仿佛掉進了時光漩渦,似有些懷念,又沒敢太過貼近。 “當年打羅鋹時咱們經(jīng)過這山的另一頭,聽說往安原的街道上有盜賊嘯聚,很是猖獗。老二那廂凈說什么老龍口形勢險要,上頭有座石砦,易守難攻,若不先降服強人,萬一戰(zhàn)事失利,強人趁火打劫,斷了歸途……總之是一堆廢話。 “蕭先生懶與他們爭,沖我動動眉眼,我就明白啦,當晚點了三千馬軍,連同‘血云都’五百弟兄,乘夜輕騎連斬三關,拿下了羅鋹老兒在此的三處據(jù)點;天還沒亮,就聽說左近的土匪全部望風歸降,老龍口上的石砦我還沒機會瞧一瞧。” 與章尾僅一山之隔的安原郡,正是昔日威鎮(zhèn)東海的“并山王”羅鋹的封邑,獨孤閥與羅鋹經(jīng)歷了一番龍爭虎斗,才打開西進道路,正式以東軍之姿,加入逐鹿爭雄的央土大戰(zhàn)。 獨孤寂乘夜斬關、突入安原一事,比起數(shù)月后他率數(shù)百親兵,從天而降解了兄長獨孤弋兵困蟠龍關之危的彪炳戰(zhàn)功,傳奇處略遜稍稍,未如蟠龍關一役般膾炙人口。阿雪、貝云瑚尚且不論,連梁燕貞也未聽父親提起。 “過了這么久,應該都荒廢了吧?”片刻之后,貝云瑚才輕聲道。 “是啊?!豹毠录潘λy發(fā),好不容易才擺脫了蜂擁攀上的回憶,淡道:“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br> 莊里的道路遍鋪石板,平穩(wěn)利行,輪軋?zhí)沩懬逦陕劊姘l(fā)襯出整座村莊的靜謐。多數(shù)的屋舍門窗緊閉,但也非全部如此,敞開的門院之中有人灑掃庭除,也有坐在屋簷下閉目曬太陽的;街道上偶見行人,數(shù)量雖少,倒談不上“人煙罕至”,只是透著一股怪異的感覺,一時間也說不清。 “怪了?!绷貉嘭懲速€氣,喃喃道:“這兒……好怪啊?!?/br> 此說甚是失禮,但余人均有同感,不以為是女郎失言。貝云瑚笑道:“我剛來的時候也覺得怪,又說不上怪在哪里,這才是最奇怪的。”梁燕貞蹙起蛾眉,“這不是你家鄉(xiāng)么”差點脫口而出,總算省起自己還未原諒這花花腸子的丑丫頭,死咬著櫻唇并未接口。 “你們這兒……為甚有忒多殘疾人?”獨孤寂忽問。 梁燕貞心念一動,想起適才躺在門口曬太陽的中年懶漢眇去一目,而迎面一對夫婦模樣的青年男女,男的只有一只左手,勾著妻子臂彎,空蕩蕩的右袖扎在腰帶里;婦人則低頭垂頸,走得十分謹慎,與騾車交錯而過時,也不曾抬起視線,對外來之人絲毫不感興趣。 貝云瑚正想開口,忽見長街盡頭,不知從哪兒跑出幾個人,一瘸一拐地扛著幾根木柱般的粗長物事,往街心豎起,“匡當!”扣上黑黝黝的精鋼鏈鎖,頓成一整排的止馬樁,眼看騾車是駛不過了。 往后瞧,進村的那一頭,也有人拖出木柱鐵鏈,卻未豎直,只拄在路旁。逆光看不清面孔,只覺那幾只眼精光熠熠,既似盤據(jù)高枝的禿鷹,又像以獰目驅趕他們離開的惡犬,總之不是善意。 “你家鄉(xiāng)人挺不好客啊?!豹毠录殴沃俺銮圜诘南掳停湫Φ溃?/br> “你要傻到讓本侯在此地大開殺戒,以致無家可回,可怨不得我?!必愒坪鲹u頭:“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吁的一聲勒韁止轡,回身掀簾,對車內三人正色道:“這莊子里的許多事我都不明白,就算你們問我,我也答不上。要往龍庭山,就只能繼續(xù)向前,要不退出村子,咱們再繞遠些。” 梁燕貞刀眉一軒,切齒道:“你耍什么花樣?說來是你,要走也是你!” 獨孤寂本欲勸解,梁燕貞沒好氣的揮開。十七爺摸摸鼻子,上下打量丑新娘半晌,忽然一笑?!澳慵炔慌拢遗律鮼??本侯倒要看看,有哪條路是我獨孤寂走不得。”拎起成摞的珊瑚金鏈,將阿雪往脅腋下一夾,無聲無息掠下車,扭頭四顧,扯開嗓門哇哇大叫: “渴死老子啦!偌大莊頭,哪有酒賣?” “我記得是這邊?!必愒坪鬈S下轅座,笑指止馬樁處?!巴白呤且黄瑥V場,四角均為店鋪。莊內喜喪、建醮、扮戲文什么的,都在廣場邊的老樗樹下,日常也有酒水賣?!?/br> 獨孤寂怪眼一翻:“這會兒你又熟了?”滿不在乎地拎著阿雪,大步而去,經(jīng)過止馬樁時一腳一個,踩得樁子直沒入地,與鋪地的石板相齊,仿佛下頭不是堅實的土地,而是燒融的膏脂一類。 落樁上鎖的倆瘸子是先一愣,其中一人“哇”的一聲軟倒在地,連滾帶爬地竄入小巷,轉眼去得無影無蹤,簡直比耗子還利落;另一人卻咧開嘴,嗚嚕嚕地鼓掌喝采,傻笑不絕,獨孤寂才發(fā)現(xiàn)他只有半截舌頭,不僅又跛又啞,怕還是傻的。 追趕上來的梁燕貞臉色微青,這已非怪異,而是有些磣人了。哪來這么個陰陽怪氣的地方? 長街盡處豁然一開,果然是片寬敞的鋪石廣場。 誠如貝云瑚所說,廣場的四角都是店鋪,一是布莊,一是兼賣日常雜物的寄附舖,另一間早早便閉門歇息,不知做的什么營生。至于老樗樹旁卻是間茶酒舖子,從后廚的隔簾看來,亦供應吃食一類,只是黑黝黝的不見紅光,余煙裊然,似已滅火熄炭。 一個跑堂模樣的中年人抹著桌子,見獨孤寂走近,巾帕往肩上一搭,卻未迎將出來,拎了條板凳倒扣桌頂,這是明擺著謝客了?!斑@位大爺,您是外鄉(xiāng)人吧?真不巧,莊里晚上要打醮祭神,小店過午便不待客。若不嫌麻煩,出莊沿著道路再走幾里,還有幾戶人家能落腳?!?/br> 獨孤寂索性不進舖里,伸腿勾過長板凳,徑于舖外落座,隨手將小阿雪放于一側,舉袖揩幾,掀杯取筷,就著四邊桌沿擺布好四人份,涎臉笑道:“不落腳不落腳,喝完便走。有啥酒先上兩斤,若有熟rou,也來斤半。” &x5730;&x5740;&x53D1;&x5E03;&x9875;&xFF12;&xFF55;&xFF12;&xFF55;&xFF12;&xFF55;&xFF0E;&xFF43;&xFF4F;&xFF4D;。 發(fā)布頁⒉∪⒉∪⒉∪點¢○㎡ 合計三斤半的酒rou,夠四人喝一宿了,“喝完便走”云云,恁誰來聽都知是放屁。那跑堂的開嘴呵呵,面上卻無笑意,左頰畔一顆生著稀疏粗毛的大痣不住跳動著,眉眼之間壓滿烏翳,繼續(xù)將長凳倒置桌頂,鐵了心要打烊。 雖說鄉(xiāng)人粗魯無文所在多有,但相貌、應對皆如此不善的堂倌實屬罕見。如非莊人天生膽橫,便是跑堂對熟客有另一副全然不同的和善面目,以這般粗蠻無禮,誰來飲茶沽酒? 僵持之間,貝云瑚、梁燕貞接連入座,后進一人掀簾而出,手里捧著竹蒸篋,隨熱氣飄出面點香。那人須發(fā)灰白,身子微佝,一身掌柜裝束,見外頭坐滿一桌,不禁錯愕:“怎……怎地又有客人?” 黑瘦臉橫的跑堂皮笑rou不笑的,咧嘴道:“說就坐一會兒,要白酒兩斤,熟rou斤半?!逼蛊古榕樗Φ噬献?,倒像他才是東家。 老掌柜嚇了一大跳,沒敢多說,忙不迭地迎出舖來,對獨孤寂連賠不是,又說一回今晚莊里打醮、不敢待客云云;說著說著突然一怔,目光瞟向對桌,仿佛難以置信,片刻失聲道:“二奶奶!您……您怎么回來了?”倒抽一口涼氣,卻是對貝云瑚說。 丑新娘笑了笑,一派淡然。 “我不嫁了,回來同太爺說一聲。方掌柜近日可好?” 被稱作“方掌柜”的老人面色灰敗,張嘴卻吐不出字句,身子顫抖。獨孤寂笑道:“掌柜的且先坐會兒,我怕你要暈?!币膊灰娞Ъ缗脖?,方掌柜身子一滑,忽與獨孤寂并肩而坐,比鄰的梁燕貞將雙槍包袱置于桌頂,簌簌發(fā)抖的老人被夾在二人當中,仿佛失足卡入柵欄的羸瘦老狗。 “我猜那堂倌是盜匪……”梁燕貞見他嚇掉了三魂六魄,心中不忍,壓低嗓音道:“還有立樁那幾個,都是一伙的,挾持了莊內之人,讓你們把外人趕走,是不是?你不用怕。十七……這位大人武功蓋世,便要調動左近官軍來剿匪,也是反掌間的事。老實交代,我保你舉莊平安?!?/br> 梁大小姐走得幾年江湖,一眼看出那跑堂粗通武藝,按肩臂的筋rou線條看,還是個使厚背刀之類的左撇子;梁府最不缺的就是綠林出身,這堂倌的匪氣只差沒漫出七竅,更別提頸臂間掩也掩不住的刀疤。 下樁的兩名瘸漢也有百斤以上的氣力,單舉直如無物,肯定是會家子。一溜煙逃走的那人面頰,有塊挖去皮rou的疤痕,從形狀位置推斷,乃官府金印無疑,草寇身上司空見慣,亦是一證。 在始興莊,方姓和龔姓都是龍方氏的分家,身份并不一般。方掌柜年輕之時也是見過世面的,知道十七爺身上的蟒袍不是尋常百姓穿得,不敢搪塞,搖頭道: “真不……真不是盜匪。楊三在老漢這兒做了好些年,懶憊粗魯那是有的,望大人海量汪涵,莫與他計較?!鄙碜觿訌棽坏茫l頻頷首,急出滿背汗浹。 梁燕貞睜大美眸,一下子不知該如何反應,就連獨孤寂也有些拿不準。 小燕兒能瞧出的,自逃不過十七爺?shù)姆ㄑ?。這始興莊里不惟殘疾人多,殘疾人還都練過粗淺的功夫,絕非良民,匪氣自不消說;且不論閉門之戶,街上行人全是兩兩成對,其中必有一人是身帶殘疾的獐鼠匪類,要說莊內沒問題,簡直就是睜眼瞎。 落拓侯爺?shù)捻廪D向丑新娘。 “……你怎么說?” “楊三我不認識?!必愒坪鞯故谴鸬盟?。“考慮到這兒我也不是挺熟,方掌柜怎么說就怎么是唄?!?/br> 老掌柜頓覺身上的無形禁制一空,哪怕手腳酸麻也要拼命起身,顧不得取回蒸篋,顫聲拱手:“二奶奶、大人,你……你們先坐會兒,酒rou馬上就來。恕罪,恕罪?!碧用频耐嘶嘏m里。 獨孤寂背后生眼,全不懼他弄什么玄虛,只盯著對桌的貝云瑚。 “你要我來看的,我現(xiàn)下看到啦。你待如何?”貝云瑚聳聳肩,抿著一抹清淺笑意,信手揭開蒸篋。 梁燕貞愣了半天,思路好不容易才跟上。原以為貝云瑚將她們引回老家,是有什么圖謀;如今看來,居然是驅虎吞狼之計。她要對付的不是十七郎,而是欲藉十七郎之手,敲一敲這處處透著詭異的始興莊。 但這幫人本事平平,貝云瑚若真像十七郎說的那樣,武功還在李川橫、傅晴章之上,盡可以自行應付,何須攤上十七郎?說到底,就是癡心妄想,癩蝦蟆也想攀上枝頭比鳳凰,不知自己丑。哼! “那老家伙喊你‘二奶奶’?!豹毠录艙]開蒸籠熱氣,沉聲道:“咱們都到這兒了,你不老實交代,這路可走不下去。嫁往央土的女兒,怎能是二奶奶?” 貝云瑚淡道:“說了我姓貝,不姓龍方。我本是嫁來此地沖喜的,沒來得及圓房,相公便死啦。后來太爺,也就是我公公索性收我當義女,讓嫁去央土的大戶人家?!?/br> 梁燕貞冷笑不止。扒灰也好,改嫁也罷,總得有幾分姿色,就憑你?豈料十七郎喃喃道:“這也說得通?!睆酵D內取食,咽下后確定無礙,才拿給阿雪。 篋籠內是一疊炊餅,先烤后蒸,烘得金黃焦香的餅折不過巴掌大小,夾了層薄薄rou餡,除了蔥珠還有其他叫不出名兒的香草調料,被大火蒸融了油脂,滲入餅皮之內,鮮咸約隱、附骨隨形,饒以甫出籠之guntang,一塊還抵不了三兩口,吮凈手指猶嫌不足,深得一個“勾”字精髓。 “靠,這炊餅比御廚做得還厲害……丑丫頭,你家鄉(xiāng)是有能人的??!”獨孤寂連吃兩塊,差點連手都給咬了。貝云瑚只當十七爺戲癮又犯,無意理會,咬了一小口,忍不住睜大眼睛,動作突然加快,花栗鼠般將餅子啃完,一口接著一口,絕無停頓。直到篋籠成空,四人都不曾言語。 “我可不記得在莊里吃過這樣的餅食?!泵髅鳑]多少rou汁溢出,貝云瑚吐了口長氣,依依不舍舐著指尖。 要不多時,方掌柜端酒rou上桌,見篋底朝天,面露難色。 “不瞞大人,這炊餅其實是一位客官硬磨著舖里給做的,怎么和面、怎么剁餡都有講究,說吃完了餅才肯走?!?/br> 獨孤寂來了興致,伸長脖頸往舖子里打量?!澳侨诉€在廚房么?再請他蒸幾籠來,多少錢老子都給?!?/br> 方掌柜苦笑:“大人說笑了。這餅是老漢與拙荊一同掌杓炮制,那客官只負責點撥品嘗,其余一概不管。從正午折騰到現(xiàn)在,這都蒸到第六籠啦,老漢家里的挨不住困乏,說好說歹都不肯再做?!弊屑氁宦?,廚后隱約傳來乒乒乓乓的聲響,透著一股煙硝火氣,與收拾桌凳的跑堂相映成趣。 &x5730;&x5740;&x53D1;&x5E03;&x9875;&xFF12;&xFF55;&xFF12;&xFF55;&xFF12;&xFF55;&xFF0E;&xFF43;&xFF4F;&xFF4D;。 發(fā)布頁⒉∪⒉∪⒉∪點¢○㎡ “那人在哪兒?”獨孤寂笑問。 掌柜伸手一指,見節(jié)瘤浮凸的樗樹下停著輛板車,上覆草蓆,蓆下伸出一雙修長腳板,足趾亦長,沾滿泥巴,反襯出肌膚白慘,渾無血色,分明是具死尸。梁燕貞一凜之下握住短槍,阿雪本能轉頭,沒敢細看,身子挨近貝云瑚。 “死人教你做餅?”獨孤寂重重一哼,神色沉落。 “……那你吃了死人的餅,又怎么說?” 草蓆下傳出一把有氣無力的衰弱語聲,雖是悠斷虛乏,仍能聽出其中不豫。看來鬼討祭品還是有火氣的,語音方落,接著一陣撕心裂肺般的劇咳,草蓆面上卻沒怎么起伏,底下之人怕不是身薄如紙。 醫(yī)道本分文武,武功練到十七爺這般境地,對人身經(jīng)脈氣血的掌握,不是郎中庸醫(yī)可比,一聽便知此人五癆七傷,卻非沉疴重癥所致,而是體虛已極,以致氣若游絲。 以獨孤寂的內功造詣,竟未聽出草蓆所蓋是個大活人——起碼是半死不活——但十七爺一向不是小氣家家的脾性,何況還吃光了人家的餅子,不好惡言相向,笑道:“不好意思啊,吃了閣下的餅。既如此,我請你吃rou喝酒罷。” “好啊?!蹦侨擞挠牡?。簇新的草蓆半天都沒動靜,連呼吸的起伏也不見。阿雪瞪大眼睛盯了半天,揉揉眼睛又繼續(xù)瞧著,反復幾次,對貝云瑚悄聲附耳:“我覺得他是死人,真的?!?/br> 獨孤寂端起盛著熟牛rou的盆子,怡然道:“閣下莫不是行走不便?不要緊,是我請你吃東西,送上門也是應該的?!币荒_跨出長凳,便要起身。 那人卻道:“不不不,客隨主便,應該是我過去才對。”說完便無聲息。 四人等了半天,貝云瑚左右張望,以氣聲對虛空中說:“您這是來了么?酒rou尚饗,請您慢用。”帶阿雪雙手合什,低頭默禱。梁燕貞渾身發(fā)毛,嬌軀本能往愛郎處挪去,就差沒跳上他那條板凳,沖貝云瑚惡狠狠一瞪: “你……你胡說八道什么!” 那人虛弱的聲音飄出草蓆。 “能不能……拉我過去?我也想同大伙一起圍著桌子吃啊,交新朋友多好。” 獨孤寂又氣又好笑,無奈自家理虧在先,不好發(fā)作,將揣入左袖的珊瑚金細煉嘩啦啦一拋,信手甩出,一卷一扯,板車骨碌骨碌滑將過來。貝云瑚將阿雪拉到身畔并坐,讓出一條板凳。 “要不要拉你起來?”獨孤寂打趣。 “……好?!辈萆t下伸出一根啃得干干凈凈的粟米棒子。看來此君病則病已,倒也不欲與男子肌膚相親。 獨孤寂憋著一口老血,瞪了忍笑的貝云瑚一眼,握著粟米棒子將他拉起。草蓆翻落,一名濃發(fā)披面的蒼白男子坐起身,袍子松垮垮的,內里未著單衣,敞開的襟口露出嶙峋的胸膛;獨孤寂的瘦白與之相比,簡直不能更陽光健康了。 男子蓄著及胸長須,并著披覆的長發(fā)掩去大部分的面容,不知怎的,那張兩頰凹陷、顴骨賁起的瘦削臉孔,并未予人骯臟邋遢之感,反而有著人造物般的巧致,若不是戴著人皮面具之類的物事,或許在病成這副模樣之前,居然還是個美男子。 僵尸般的蒼白男子爬上板凳,袍子下未著絲縷,動作間什么都露出來打過一遍招呼,男子也不以為意。梁燕貞的眼睛簡直不知該往哪兒擺,俏臉酡紅,干咳了幾聲,氣呼呼地別過頭去。 “……姑娘也咳啊?”男子冷不防道?!拔医榻B你個方子?!?/br> 獨孤寂一口酒噴了出去,貝云瑚卻“噗哧”一聲笑出來。梁燕貞堪堪擋去絕大部分的酒水,一甩濕淋淋的衣袖,怒道:“你笑什么!”阿雪捂嘴縮成一團,額頭抵桌肩膀微顫,死活都不敢出聲。 男子舉箸吃了口rou,輕嘆道:“難吃。”接過十七爺斟滿的杯子抿了一口,嘆息更濃:“劣酒。”擱下杯筷不再吃喝,低首垂肩的模樣,仿佛是真感到難過。 獨孤寂不嗜杯中物,只愛與弟兄們在篝火前喝酒胡鬧,以及仰頭一飲而盡的豪氣,酒質好壞無關緊要,不過盆里的熟rou是真的難以下咽,吃了兩口便即擱筷。從這怪異的僵尸男子現(xiàn)身以來,他便一直留神貝云瑚的反應,此獠似不是丑丫頭的舊識,他并不是她引他們來此的原因。 “興許是你的餅太好吃了,”十七爺聳聳肩,決定暫時擱下猜疑,好生褒獎他的手藝——或說嘴藝。指點別人做菜就像行軍打仗,是一門高深技藝,多數(shù)的時候他寧可自己上場打殺。這么一想……這人是帥才啊?!皣L過了好味道,吃什么都扎嘴?!?/br> “……熱油過一下花椒粒,濾清后加點磨碎的芫荽薤藿,rou撕碎,撒點鹽,和油一拌,能摻點白芝麻和蒜碎亦佳。這是快的法子,治標不治本?!蹦侨说溃骸叭舨悔s時間,老法子最好:酒、豆油、辣椒和蔥姜蒜,浸與rou齊,文火煨上大半個時辰,沒有不好吃的牛rou?!?/br> 四人饞蟲都快爬出嗓子眼,熟rou益發(fā)難以入口。 獨孤寂喚來方掌柜,讓他按速成之法炮制一遍。老人哪敢得罪王公,苦著臉收往廚后;待瓦盆重新上桌,光香氣便教人食指大動,連那臉惡的楊三都倚著舖門伸頸窺探。 不一會兒吃得盆底朝天,獨孤寂一抹油嘴,心滿意足?!澳氵@廚子沒得說,這玩意兒簡直就不是先前那盆?!蹦侨诵Φ溃骸袄有╋瀬韸A,更是對味。”獨孤寂扼腕道:“你他媽倒是早說??!”眾人皆笑。 “不是本地人?”獨孤寂笑意未褪,似是隨口攀談,轉開的眸里掠過一抹光。 “住得不算遠?!蹦侨讼掳鸵惶?。廣場另一頭的寄附舖里,一名約十一二歲的童子正在采買,伙計將各式日用包好置于籮筐中,一簍一簍搬出舖門,裝上車輛?!百I點物什回去,家里沒米了?!?/br> 男童似有所感,放落清單,轉頭見男子與人同桌,不露一絲詫異,好整以暇,朝獨孤寂拱手作揖,遙遙行禮,乖巧俊秀的模樣極招人好感,跟厚皮涎臉的僵尸男子簡直沒一處相像。 男子的外表很難判斷年紀,從二十多到四十多都有可能,有忒大的兒子也說得過去。獨孤寂本想再扒他的底,男子卻先行開口?!按说仉x龍庭山僅一日路程,閣下身懷高明武藝,朝山而去,莫非是存了試劍揚名的心思?” 來了。獨孤寂呵呵一笑?!昂蠡跊]在餅rou之中下毒么?” 僵尸般的男子笑了起來?!叭缃竦闹竸ζ鎸m,不過是具空殼,沒什么好試的,唯恐你敗興而返,就像硬吃一盆白水煮熟的牛rou,沒滋沒味兒的?!?/br> “不如……閣下給我來點調料?” 男子兩手一攤,敞開的襟口滑落左肩,懶憊得無以復加。 “不干我的事,我既不想管,也管不了。閣下若非事主,或可與我一般,隨意走走逛逛得了,何苦摻和進來?須知爛船也有三分釘,逼人過甚,受其反噬,誰也討不了便宜?!?/br> 獨孤寂怡然道:“閣下既不是事主,還是聊吃的為好。哪天你要肯開館子,便不收我份子錢,一定要讓我知道在哪兒,我天天三頓吃去?!?/br> 他自信絕不會走眼,眼前這名瘦削男子莫說動手過招,怕連時日都已不長,瞧他的模樣也不像刻意等在這里,專程來當說客。只能認為是與奇宮有什么淵源,萍水相逢,猜測自己有闖山之意,隨口勸解罷了,犯不著惡言相向。 男子笑道:“好啊,我會認真考慮。”便不再提,改說別的。 五人胡亂聊了會兒,不知不覺已過未時,跑堂楊三連門板都關上幾扇,只留一人側身進入的空隙,開始收舖外的桌子,臉色陰沉自不待言。方掌柜未再現(xiàn)身,后廚悄靜靜一片,不知何時街上已無行人,風吹葉搖,樗樹頂沙沙有聲,襯與日影漸西,說不出的寥落。 “砰”的一響,楊三把板凳往桌上一砸,一口唾沫吐在僵尸男子的光腳畔,粗聲道:“大老爺們,小店打烊啦,恕不招待?!绷貉嘭懕居鹕斫逃査?,卻聽愛郎笑道:“我賭你關不了門。你瞧,貴客不上門了么?” 語聲未落,大隊人馬魚貫走入廣場,一數(shù)約莫二十余人,全是男子,以十幾二十歲的年輕人居多,半數(shù)以上佩掛長劍,肩負行囊,個個都是面如冠玉,居然就沒有丑的;說是“大隊”,卻非成群而來,而是三三兩兩,光看便似一盤散沙,不若武林派門出行時,那種嚴整威壓的景況,說是三五少年春日郊游,亦無不可。 為首二人率先行至,將余人全拋在后頭。 楊三面色陰沉,欺他倆都是少年,狠笑著一摜板凳,扯開嗓門:“去去去!打烊啦,沒茶沒酒,啥都沒——”忽聽一把如公鴨般嘶嘎、尚未轉成大人的少年嗓音道: “去你媽的!楊三,睜大你的狗眼,連少爺也不識?” 楊三縮回去,見發(fā)話的錦衣少年眉目依稀,只不敢肯定,半晌才嚅囁道:“孫少爺?您……您不是在龍庭山么?怎地……突然回來了?” 少年得意洋洋,拇指朝身后一比,咧嘴笑道: “我下山辦差,順便回來瞧太爺。楊三你今兒撞大運,未來奇宮二十年的青年才俊通通在這兒啦,尤其我身后這位,可是風云峽一脈的麒麟兒、日后鐵板釘釘?shù)钠鎸m之主,人稱‘天闕銅羽’應風色的,就是你家孫少爺?shù)膸熜?。還愣著干什么?好酒好菜趕緊端上,怠慢了奇宮英杰,仔細你的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