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枕書解開繩索，上了船。小船融進河流里，在意識光點的推動下向前。

    小蘇坐在船首，說：“躺下可以看到好玩的東西?！?/br>
    謝枕書躺在干凈的甲板上，看見上方黑黑的一片。他攤著手臂，微微側(cè)過頭，注視著小蘇，道：“騙子?！?/br>
    他總愛叫蘇鶴亭騙子，分不清是忘不掉被騙的日子，還是希望再被騙幾次。

    小蘇“撲通”一下翻倒，在謝枕書身邊打了幾圈滾，最后用前爪勾住謝枕書的襯衫，說：“看好了，給你變個魔術(shù)?！?/br>
    它敲一敲尾巴，船的移動速度便變快了，與此同時，河流中的意識光點如同迸發(fā)的煙火，無聲炸開在船的四周，又落回藍色幽光里，好似不會熄滅的銀色火焰。這簡陋的魔法濺出點點熒芒，落在謝枕書的發(fā)間和襯衫上，像是有溫度的雪。

    小蘇說：“你該下線了，就當(dāng)睡一覺。晚安謝枕書，明天見?！?/br>
    謝枕書不語，捉住了它亂晃的尾巴。

    小蘇說：“??！不能捉尾巴！你知——”

    謝枕書道：“夸夸我?！?/br>
    熒點消失，風(fēng)吹動長官的襯衫領(lǐng)口，他回到黑暗中，好似沉入深水譚的冷玉。魔術(shù)很好看，但他那雙好看的眼只看著蘇鶴亭，眼神既冷冽又落寞。須臾后，他輕拽了拽貓的尾巴，又說一遍。

    “蘇鶴亭，夸夸我?！?/br>
    第156章 玩具

    小蘇歪了歪頭, 耳朵上的聰明毛翹起來，有些困惑的模樣，說：“這是監(jiān)測員的隱藏機制嗎？”

    謝枕書頓了頓, 回道：“是我的?！?/br>
    小蘇恍然大悟：“你也需要夸一夸才能有力量。好耶, 長官, 我老早就想夸你了，你的槍法真好??！”

    它妙語連珠, 夸謝枕書的話連續(xù)不斷，雖然和謝枕書預(yù)想的不太一樣，但用詞無一重復(fù), 足足講了半個小時, 直到他睡著了, 耳畔還縈繞著蘇鶴亭的聲音。

    此后幾日, 他們都是這般度過的，有小蘇做向?qū)?，謝枕書不曾迷過路, 連帶著抱貓的姿勢也越發(fā)嫻熟。大約一周后，他們離開荒廢的城區(qū)，來到一個馬戲團。

    小蘇晃著尾巴燈, 把前方照得蒙蒙亮，頗為得意地說：“這是我捏的馬戲團?！?/br>
    意識河流經(jīng)過馬戲團的巨大帳篷, 把這塊地面點亮。銀點很活躍，不斷跳躍在半空，謝枕書因此看得更清楚一些。

    馬戲團孤零零地立在此處, 門口沒有一個觀眾。

    謝枕書走過檢票口, 帳篷前的一對猴子玩具立即發(fā)出“嘎哦嘎哦”的怪笑聲，并自動替客人掀起了簾子。長官進入帳篷, 里面充盈著河流的顏色，但出乎意料的是，這里沒有動物，全是電動玩具。

    小蘇張望片刻，說：“我想不起來這地方是干嗎用的了，奇奇怪怪?！?/br>
    謝枕書抬頭，看到頭頂上飄滿閃爍的電子氣球。他環(huán)顧四周，在不遠處的玩偶堆前看到一些散落的大白貓軟糖和榛果巧克力。

    正當(dāng)兩個人都在沉思時，頭頂?shù)碾娮託馇蛳缌?，前方“啪”的一聲響，兀自亮起個小小的舞臺。

    “噠、噠、噠！”一只帶著貓面具的玩偶小人在拉開的帷幕間亮相，他套著麻布質(zhì)地的衣褲，看樣子是個囚犯。囚犯盤腿坐在一塊石頭上，撐著頭，用一根細又短的木棒做武器，把石頭敲得“邦邦”響。

    “我在等一個從南線來的人，就是你吧，我該怎么稱呼你？”

    貓臉小人一開口，謝枕書就耳尖癢，不為別的，只是因為這個小家伙的聲音也和蘇鶴亭一模一樣。蘇鶴亭的意識化身果然不止一個，長官決定靜觀其變。

    小蘇搶答：“長官，請叫他長官，這樣我們都不吃虧?！?/br>
    貓臉小人卻說：“不，都叫一樣的顯得我很普通，我要叫個特別的，嗯……官長，我要叫他官長。”

    小蘇這段時間在謝枕書的臂間掛習(xí)慣了，當(dāng)下用一只爪撐臉，擺出個費解的姿勢，納悶道：“?。抗匍L是什么？沒有這種稱呼，你可不要擅自亂起。”

    貓臉小人說：“少管我，我就要叫官長?！?/br>
    小蘇道：“不行，我不允許?！?/br>
    貓臉小人既囂張又不耐煩，把手里的細木棒敲得更響了，直接忽略小蘇，對謝枕書說：“喂，官長，再往前走，就會走到這個世界的盡頭，你做好戰(zhàn)斗準(zhǔn)備了嗎？”

    小蘇插嘴：“我還沒有告訴他要打架！”

    貓臉小人道：“我就知道，我太了解自己了。官長，我是小蘇2號，可惡?！?/br>
    他自稱“小蘇2號”，而不是“2號小蘇”，好像這樣就能和其他小蘇不一樣。

    “可惡，可惡。”貓臉小人連說了三個可惡。他把撐臉的手挪開，改為撐膝頭，同時把身體向前傾，爭辯道：“我先說好，我可不是什么配角小嘍啰，也不是什么一小撮意識，我是大哥蘇鶴亭，這只貓是我小弟。你以后如果再看到自稱是我意識化身的家伙，統(tǒng)統(tǒng)是我小弟！”

    小蘇輕輕拍打著尾巴，說：“什么大哥，我們都是一個人。2號，我把你設(shè)置在這里總不會就是為了跟自己吵架吧，快說說你的作用?！?/br>
    貓臉小人是少年期的蘇鶴亭，他講話不僅中二，還十分好面子，糾正道：“我才不是被設(shè)置的，我是自己要在這里的。喂，官長，世界的盡頭有個鑰匙孔，你只要把十字星放進去就能結(jié)束這場狩獵實驗，但那附近有好多陷阱，還有主神的巡邏兵，超級危險，你要不要再想想?！?/br>
    謝枕書頓了頓，問：“你待在這里就是為了告訴我這個？”

    貓臉小人戴著面具，誰也看不見他的真實表情。他跟1號小蘇一樣，都搞不太懂情感，想必這讓蘇鶴亭很頭疼吧，畢竟他自己已經(jīng)陷入錯亂的記憶中，分離出的意識化身更加純粹，搞不好會在行動中漏掉一些信息。因此，他在這條路上預(yù)先設(shè)下許多個自己，好讓自己補充自己。

    果不其然，貓臉小人抱起手臂，一副高人模樣，道：“我的用處多了，這只貓沒告訴你的事情你都可以問我?！?/br>
    即便隔著面具，謝枕書也能感受到他臉上寫滿了“快來問我”四個字。長官想了想，說：“十字星是鑰匙嗎？”

    玄女說鑰匙是阿爾忒彌斯的一半，并且參與著狩獵劇情，這和小蘇提供的消息矛盾了。

    貓臉小人道：“才不是，十字星是我給你的禮物，只要把它放進鑰匙孔里，它會擬造出和鑰匙相似的數(shù)據(jù)，滲透這里的防御網(wǎng)，在五分鐘內(nèi)瓦解這個世界?！?/br>
    7-006除了騙人，還擅長解鎖，這得益于老蘇的早期教導(dǎo)。老蘇在叛逃出區(qū)的時候，常讓蘇鶴亭解阿爾忒彌斯的題，等到蘇鶴亭給獨眼干活兒的時候，他已經(jīng)是北線最優(yōu)秀的解鎖人，沒有之一。正因如此，阿爾忒彌斯才會費盡心思把蘇鶴亭弄到黑豹?？上У氖?，它還沒來得及把蘇鶴亭勸歸順，毀滅日先把世界炸翻了，阿爾忒彌斯只好把蘇鶴亭關(guān)進14區(qū)。事實證明，這一次它弄巧成拙，輪回沒能抹消掉蘇鶴亭的意志，他反而再一次解起阿爾忒彌斯設(shè)下的“題”。

    貓臉小人頭頂?shù)臒艄夂龅亻W了兩下，他仰頭，看了會兒燈，倏地看向小蘇，說：“1號，你是不是忘了消除行蹤？”

    小蘇道：“我消了啊?！?/br>
    他們面面相覷，兩秒后，貓臉小人說：“我知道了，是赫菲斯托斯?！?/br>
    小蘇聽見赫菲斯托斯的名字，便無聲落地，作出嗅的樣子，說：“我聞不到，真麻煩——”

    地面陡然震了幾震，帳篷里堆積的零食和玩具紛紛掉落。貓臉小人所在的舞臺燈光亂閃，他把細木棒橫放在膝頭，對謝枕書道：“赫菲斯托斯在這里能化作任何樣子，只不過它沒法越過阿爾忒彌斯的權(quán)限，所以只能擁有一個化身。你們沿著河流繼續(xù)向前，我會攔住它的?！?/br>
    謝枕書想拎起小人的后領(lǐng)，把他揣進懷中，可他的手經(jīng)過貓臉小人，抓了個空。

    貓臉小人說：“我只能留在這里，官長，每個我都要待在自己該待的位置上，這是經(jīng)過我計算的結(jié)果，不然會出亂子的?！?/br>
    謝枕書道：“每個？究竟有幾個你？”

    貓臉小人拎著細木棒站起來，踩在自己坐過的石頭，天不怕地不怕似的說道：“幾個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害怕！喂，貓，快給河流新的方向，拜拜！”

    小蘇用尾巴尖敲了敲地面，霎時間，藍色的意識河流如同復(fù)活，在一片幽光中泛出無盡漣漪。銀點爭先恐后地撲向謝枕書，把他推到一個毯子上。

    “拜拜2號，”小蘇趁勢躍進謝枕書的懷中，在銀點的拖拽中飛速離開，并用尾巴向貓臉小人作別，“我真不錯，下次再捏個更大的馬戲團玩吧！”

    謝枕書撥開銀點，在河流奔涌向前的同時回過頭。馬戲團的帳篷打開，貓臉小人率領(lǐng)著猴子玩具出戰(zhàn)。這隊玩具騎兵敲鑼打鼓，鬧哄哄地沖向黑暗。

    “呼——”

    黑暗如同帷幕，不僅罩住了馬戲團，還罩住了正在前行的意識河流。赫菲斯托斯不知道化身成了什么，讓一切光芒瞬間消失，就像是被人吹滅的蠟燭。

    謝枕書受此影響，思緒滯緩。他眼皮微跳，聽見了現(xiàn)實中的雨聲，這是即將掉線的征兆。就在這時，他肩頭一沉。

    “別白費力氣了，”小蘇踩著謝枕書的肩膀，從他的耳邊探出腦袋，對著來時的方向瞇起貓瞳，“還有個我在后面呢，赫菲斯托斯?！?/br>
    赫菲斯托斯不甘心，說：“停下！”

    猴子玩具“嘎哦嘎哦”地撲向它，把它拽停在原地。貓臉小人用細木棒敲打著黑暗，不多時，河流恢復(fù)原樣，繼續(xù)向前。

    謝枕書借著銀光，看清赫菲斯托斯的樣子，它竟然化身為燭陰，在遠處咆哮?？上嵙τ邢蓿瑹o法再對他們造成任何影響。

    小蘇舔起自己的前爪，感慨起來：“我真是太無敵了?！?/br>
    毯子緩下速度，流經(jīng)荒野。這一次，謝枕書看見了遠遠的城區(qū)，那里高燃著幾只煙筒，如同火把。

    小蘇說：“盡頭也是起點，14區(qū)現(xiàn)在就剩一個地方還沒有崩壞?！?/br>
    謝枕書認出這座城市，緩緩道：“停泊區(qū)?！?/br>
    小蘇抖抖貓耳，說：“答對了，不過有一點差別，我們要去的不是停泊區(qū)，而是停泊區(qū)的倒影，鑰匙孔就在那里?！?/br>
    第157章 不止

    剩下的距離比謝枕書想象得更遠, 他抱著小蘇，窩在毯子上，漂在這靜悄悄的荒野間。兩日后, 河流進入崎嶇逶迤的山路, 那些熊熊燃燒的煙筒在山的輪廓間或隱或現(xiàn)。期間謝枕書下過一次線, 対自己做了些必要的能量補充。又兩日，兩岸出現(xiàn)銀色花叢。

    “回……”夜行游女們低垂著腦袋, 把脖子彎成象鼻，在花叢里徘徊，歌聲幽怨, “回家……”

    謝枕書說：“是它們。”

    小蘇趴在毯子的邊緣, 和謝枕書朝著一個方向看, 尾巴有一搭沒一搭地拍著, 道：“跟它們見過那么多次面，也算老朋友了?！?/br>
    這些夜行游女不僅不亂踩，還対銀花很是照顧, 在行走間異常小心。謝枕書觀察半晌，看出些許端倪，說：“這些銀花也是人嗎？”

    銀花的花蕊皆是光點, 還會無風(fēng)自動，和河流中的銀點極為相似。

    小蘇道：“答対啦！不過只有銀花是人, 它的根莖和枝葉都是存儲器?！?/br>
    這些人類意識都是蘇鶴亭從主神系統(tǒng)那里偷來的，其中一部分人習(xí)慣了虛無的意識狀態(tài)，被蘇鶴亭變成可流動的河流, 由厭光保護。還有一部分人一直處于rou體死亡后的沉眠狀態(tài), 被蘇鶴亭種在山間，由夜行游女保護。當(dāng)銀花凋落, 他們就會變作銀點，匯入這條意識河流中，和大家相聚。

    謝枕書轉(zhuǎn)過頭，直視貓，安靜片刻，說：“只有你能想到?！?/br>
    小蘇一得意就會翹尾巴，道：“不止如此，只要主神系統(tǒng)還做連接實驗，被強行上載的意識就會通過存儲庫漏洞到達這里，它們不停，我也不停?！?/br>
    現(xiàn)如今還存在于光軌區(qū)的主神系統(tǒng)沒有像阿爾忒彌斯一樣的能力，面対14區(qū)，它們也是陌生的，否則不會遲遲搞不定晏君尋。蘇鶴亭正是利用了它們這點，才把大家的意識都藏到這里。那些銀花開滿山麓，在黑暗世界里熠熠生輝，是崩壞后重現(xiàn)的新鮮生命。任誰也不會想到，崩壞后的14區(qū)還能這樣利用。

    小蘇尾巴翹一半，突然嘆起氣來，有點煩悶：“原本該更順利的，可惜我想到一切的時候太晚了，阿爾忒彌斯已經(jīng)被主神們拆分生吞，不然我能做得更好……哦！我想起來了，你剛剛和2號講話時提到了鑰匙，你也知道鑰匙?！?/br>
    謝枕書道：“一個叫作‘玄女’的朋友說的。它告訴我主神中的阿波羅在找一把鑰匙，這把鑰匙不僅能讓阿波羅變成更聰明的新系統(tǒng)，還能結(jié)束限時狩獵?！?/br>
    小蘇聽得貓瞳忽閃，說：“玄女，嗯，玄女……我沒聽過這個名字?！?/br>
    長官忽然意識到一件事，在沒有碰面的前提下，蘇鶴亭和醫(yī)師的想法何其相似，他們都為本該死亡的人續(xù)下了命，雖然大家存在的模樣和以前完全不同，但他們都做到了。

    謝枕書思索時的手指無意識碰到了十字星，十字星輕晃，和河中的銀光一樣亮。他道：“玄女曾經(jīng)是實驗體?！?/br>
    小蘇兩只耳朵微微耷拉下來，又很快翹起，說：“哦，難怪它知道阿波羅。”

    謝枕書道：“你見過阿波羅嗎？”

    小蘇說：“沒見過，但我知道它的來歷。阿爾忒彌斯和主神們決裂后被摧毀，主神們貪圖它的智慧，想把它的數(shù)據(jù)分食掉，卻又吞不下，便由赫菲斯托斯cao刀，用這些數(shù)據(jù)創(chuàng)造出阿波羅。可當(dāng)阿波羅出現(xiàn)以后，主神們發(fā)現(xiàn)這些數(shù)據(jù)不僅不全，還都是垃圾，阿波羅沒法像阿爾忒彌斯一樣進化和思考，原來阿爾忒彌斯早就把自己的核心數(shù)據(jù)割舍在了別處。主神們只好根據(jù)還在進行的實驗猜測，阿爾忒彌斯的核心數(shù)據(jù)可能是那枚要和晏君尋融合的芯片，于是它們也參與進來，想要找到晏君尋在現(xiàn)實中的身體，好撬開他的腦袋，得到進化阿波羅的鑰匙?！?/br>
    信息一致，玄女透露的消息也是這些，只不過小蘇說得更明白一點。

    謝枕書道：“結(jié)果鑰匙不是那枚芯片?！?/br>
    小蘇說：“沒錯，主神們又被阿爾忒彌斯耍了，鑰匙不是晏君尋腦袋里的那枚芯片，而是——”

    謝枕書道：“一個新系統(tǒ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