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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歌 第35節(jié)

    “她的父親。”

    羲九歌不期然想到她在溯月曇幻境中看到的景象,一時無法再問下去。羲九歌停頓了許久,說:“還有最后一個問題,你……”

    羲九歌想問,那你喜歡她嗎?如果喜歡,為什么任她和姬少虞私奔。如果不喜歡,那天晚上出現(xiàn)在羲九歌婚房,說的那些話是什么意思?

    羲九歌當時和雍天宮的人一樣,都覺得黎寒光深愛常雎不可自拔,所以理所應(yīng)當認為黎寒光跑來鬧婚,并膽大包天說要娶她,是故意賭氣激常雎。如果她的假設(shè)從一開始就是錯的,黎寒光并不愛常雎,那他說那些話,是為了什么呢?

    是對她有好感,還是想借著娶她爭取西王母、白帝的支持,助他奪得帝位?他現(xiàn)在對她透露這些,是想撇清和常雎的關(guān)系,還是想博取她的同情?

    他在畫中表現(xiàn)出的對她的不同,到底是真心還是演戲呢?這可是一個能靠心機,騙了玄帝和黃帝一千年的人啊。

    羲九歌突然有些生氣,然而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氣她不識感情無法辨別真情假意,還是氣他在騙她那個可能。

    黎寒光等了很久,不見她問話,反而聽到她的呼吸沉重起來。黎寒光挑挑眉,自己坐起來,似笑非笑看向羲九歌:“還有最后一個問題,你怎么不問了?”

    羲九歌沉著臉,冷淡道:“突然不想問了?!?/br>
    “好。”黎寒光道,“你不想問,那我來問你。你覺得你喜歡姬少虞嗎?”

    “關(guān)你什么事?”

    “如果你喜歡他,絕不會看著他和另一個女子越走越近而無動于衷。如果你不喜歡他,為什么還要和他訂婚?”

    黎寒光緊緊盯著她,眼神如有實質(zhì),步步緊逼,侵略感十足。羲九歌從來不怕和人對視,但這一次,她破天荒率先移開視線,說:“因為合適。我和他成婚,對所有人都好?!?/br>
    她和姬少虞成婚,能有效緩解神和仙、華族和東夷族的矛盾,是所有人都樂見其成的事情。她想,所有人都期待的事情,應(yīng)當便是件好事吧。

    所以她同意了婚約。

    黎寒光一動不動盯著她,問:“那你呢?”

    那她呢?她期待嗎,愿意嗎?

    羲九歌覺得茫然,第一次對她和姬少虞的婚約產(chǎn)生疑問。她以為她和姬少虞青梅竹馬,相敬如賓,堪稱最模范的未婚夫妻,實際上一個沒有感情,一個在為了家族忍耐。

    青梅竹馬的佳話之下,不過是赤條條的利用。后來姬少虞帶著常雎私奔,其實才是真正情之所至、一往而深,是嗎?

    或許常雎說得對,她才是多余的人。她以幫姬少虞報仇為由逼他和她完婚,與棒打鴛鴦何異?

    黎寒光見羲九歌長久沉默,以為自己cao之過急了,又以開玩笑的口吻說:“現(xiàn)在,我可把我最致命的弱點告訴你了。你殺了常雎,同樣就能殺死我,一舉兩得。”

    羲九歌看著旁邊光影,輕飄飄道:“我又不是打不過你,要殺就直接殺你,殺常雎做什么?”

    黎寒光笑了聲,道:“你這么看得起我,我深感榮幸。但她和姬少虞走得很近,你就不怕姬少虞被她搶走嗎?”

    羲九歌只是搖搖頭,淡淡道:“這是我和姬少虞的事情,如果姬少虞變心,不是常雎也會有其他女人,我殺她們不是本末倒置嗎?”

    她說的太平靜了,都讓黎寒光覺得他借著玩笑話試探她,實在陰暗卑劣。

    蝕心蠱是黎寒光目前最大的威脅,他本來不應(yīng)該透露給任何人,可是她問了,他不想騙她,便坦白直言。

    黎寒光說蝕心蠱時,便已經(jīng)做好羲九歌會殺死常雎、一箭雙雕的準備。畢竟常雎前世和姬少虞私奔,在她婚禮當天給她帶來那么大難堪,如今羲九歌強、常雎弱,哪個女人會放過將情敵踩進泥里的機會?

    可是穿越這么久,羲九歌殺了黎寒光好幾次,對常雎卻從未出手。黎寒光又將蝕心蠱的存在告訴她,他像是有病一樣,明明愛她光輝明亮,卻又總是忍不住試探她,仿佛想找到她不那么光輝的一面,這樣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奪走她,不必害怕他的喜歡會玷污她,甚至毀了她。

    為此他屢次用性命做賭注,如果她棄他而去,他就能找到借口??墒撬恳淮味蓟貋砹?,他每一次豪賭,都在證明她多么光明,而他多么卑劣。

    黎寒光低嘆一聲,道:“你怎么這么……”

    羲九歌挑眉:“這么蠢嗎?”

    黎寒光搖頭,沒有再說下去。

    她怎么能這樣坦蕩,他越來越沉溺她,而他,好像越來越不配走到她身邊了。

    羲九歌看著黎寒光的表情,不覺得他在說她好話。這時候柯屹的聲音遠遠傳來:“明凈神女,你們在嗎?圣使醒了!”

    圣使醒了,羲九歌二話不說起身,黎寒光也扶著石頭站起來。然而蝕心蠱只是被困住了,在他體內(nèi)留下的暗傷還在,黎寒光只是一個起身的動作就牽動內(nèi)傷,他眼前一陣陣發(fā)白,不由撐住旁邊石頭,捂著心口劇烈喘息。

    羲九歌看到他這么難受,忍不住問:“我?guī)Я嗽S多靈藥,你需要嗎?”

    黎寒光搖頭:“沒事,我命硬。以前比這更重的傷我都活下來了,這點傷勢死不了的。過一會它就自己長好了,沒必要浪費東西?!?/br>
    羲九歌本來還擔心是藥三分毒,貿(mào)然給他用藥可能會在他體內(nèi)堆積丹毒。但聽完黎寒光的話,羲九歌覺得她真是自作多情,立即從乾坤袋中取出一堆瓶瓶罐罐,直接扔給他。

    這種人,被丹毒噎死都是活該。

    有東西拋過來,黎寒光本能接住。他拿起一個玉瓶看了看,發(fā)現(xiàn)底端刻著神農(nóng)氏的標志。黎寒光問:“這些是什么?”

    “不知道?!濒司鸥枵f,“往年宴席時旁人送我的靈藥。我收到的禮物太多了,這些藥沒機會試,反正你命硬,怎么都死不了,那順便幫我試試藥吧?!?/br>
    黎寒光挨個看過去,確實,每個瓶子標志、年份都不一樣,皆出自天界名匠之手。黎寒光道:“這些靈藥都千金難求,你就算用不著,帶在身邊也能以防萬一。給我太浪費了,你自己留著吧?!?/br>
    “我有的是。給你就收著,你要是不要,那就扔了吧?!?/br>
    黎寒光語塞,心中既無奈又好笑。他自小無人護持,卻又偏偏長了張招惹是非的臉,從小到大,不少人說過憑他的臉,去侍奉女人或者男人可以活得很舒服,何必梗著脖子自討苦吃。因為這些緣故,黎寒光最厭惡別人拿他的臉說事,哪怕夸他長得好看,他也會覺得這是諷刺。

    但現(xiàn)在,他突然有一點理解那些人的話了。他什么都沒做,只是吐了幾口血她就塞過來一堆價值連城的靈藥,這就是出賣色相的感覺嗎?

    如果是她,好像也不是不能忍受。黎寒光坦然收起了藥瓶,說:“我替你收著?!?/br>
    “我沒有乾坤袋嗎,誰用你收著?我是讓你試藥?!?/br>
    “好。”

    圣使昏迷了一夜,黎明時漸漸露出蘇醒的征兆。柯屹想叫人過來,但羲九歌和黎寒光在另外一邊休息,一晚上都沒有動靜,柯屹不方便去看,只好壯著膽子喊了一嗓。

    那邊許久沒有回應(yīng),柯屹還以為自己冒犯了,他正惴惴不安的時候,看到羲九歌和黎寒光一前一后走過來了。

    羲九歌看到圣使醒來,快走兩步跑到跟前。黎寒光依然慢悠悠跟在后面,柯屹沒忍住瞥了一眼,心道不是他心思齷齪,但黎寒光這副蒼白虛弱、善戰(zhàn)卻易損的模樣,真的好像面首。

    聽說有些貴族小姐身邊便豢養(yǎng)著這種人,白日是侍衛(wèi),晚上是床伴。明凈神女名滿天下,命自然非常珍貴,莫非,他們兩人也是這種關(guān)系?

    柯屹正胡思亂想時,猛不防和黎寒光對上視線。柯屹被他的眼神嚇了一跳,立即收回視線,不敢再胡思亂想了。

    圣使都以為自己死了,沒料到竟然還能醒來。他睜開眼時,看到眼前竟然是被他下令處死的那幾人,心中十分唏噓。

    羲九歌見他清醒了,問:“永安城的人不會再追上來了,說吧,你為什么會成為圣使?”

    她和黎寒光私底下猜測過,永安城明明有第二個外來之人,他們卻始終找不到,要么是這個人已死,要么是這個人掌握著巨大權(quán)力。羲九歌本來傾向前一種,但經(jīng)過昨夜的事,她已經(jīng)確定圣使就是那個人了。

    圣使知道自己命不久矣,這種時候再瞞著也沒什么意義了。他哀嘆一聲,說:“一百年了,被叫了太久圣使,我便真的以為,我生來就是圣人了?!?/br>
    羲九歌和黎寒光對視,圣使在畫中已待了一百年,那現(xiàn)實中,他應(yīng)當是十年前失蹤的。這是最早失蹤的一批人了,羲九歌很快想到一個名字,問:“你叫單蔚?”

    圣使沉沉點頭:“沒想到,此生我還能聽到這個名字。我剛來這里時,覺得這里一切都好,外面那個世界簡直污濁不堪??墒强傆腥讼胍茐倪@里的純潔無私,我不想讓這片凈土被污染,所以成為圣使,動用嚴刑厲法,耗盡所有心力維護永安城。我為這片土地奉獻了一生,可是最后,卻因為沒有及時自裁,被我所維護的城民殺死?!?/br>
    圣使說著苦笑一聲,自嘲道:“報應(yīng),都是報應(yīng)?。 ?/br>
    一個被壓迫的人,最后成了壓迫別人的人,屠龍者終成龍。

    羲九歌沉默,圣使生命已至盡頭,她無意再追究他的對與錯,問道:“你說你是天道的使者,每一次施展刑罰都是替天行道。那我問你,天道是誰?”

    圣使躺在地上,虛弱地閉上眼睛:“我不知道?!?/br>
    黎寒光挑眉,十分懷疑:“你不知道?”

    這個老東西該不會以為他是一個虛弱老人,他們就無法對他做什么了吧?羲九歌會顧忌尊老愛幼,黎寒光可不會。圣使要是不好好說,黎寒光不介意讓他在死前感受一下什么叫生不如死。

    羲九歌瞪了黎寒光一眼,示意他閉嘴。羲九歌低頭,平靜地對圣使說:“我相信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們無意害人,只是想離開這個世界罷了。你應(yīng)當知道,這并不是一個真實的世界,而是一副畫吧?!?/br>
    圣使微微頷首,有氣無力道:“我知道,但我確實不清楚天道是誰。他每次降臨時都會附在不同人身上,我也不知天道到底是何模樣?!?/br>
    羲九歌聽到一個重大線索,趕緊問:“他為什么會降臨?”

    “我遇到無法裁決的罪人,或者對道迷茫時,都會向天禱告。大部分時候他只是降下圣諭,僅有兩次,他親身降臨,賜我以明示?!?/br>
    羲九歌沉思片刻,說道:“看來,這個所謂“天道”應(yīng)當就是石畫的主人了。這樣說他其實并不是萬能的,一旦入畫,他也要遵守畫中的規(guī)則,所以他每次入畫都會借助畫中人的身體。”

    黎寒光又想到一些事,補充道:“或許,他并不是只現(xiàn)身兩次,只是其他時候沒有讓圣使發(fā)現(xiàn)而已。九歌,你記不記得我們出城時,有一個人率先喊出讓圣使殉道。我懷疑,那個人就是畫主?!?/br>
    羲九歌一聽,覺得很有道理:“沒錯。永安城民當時都六神無主,要不是他煽動,吊橋上的沖突根本不會發(fā)生。后面他為了逼迫我們畫出洪水,等洪水掉頭淹了永安城后,他就再也沒有動靜了。如果他就是永安城民之一,這一切就非常合理?!?/br>
    柯屹聽聞,試著問:“他是不是被洪水淹死了?”

    羲九歌倒也希望,但她想了想,緩慢搖頭:“我覺得不會這么簡單。他畢竟是這幅畫的主人,肯定有辦法脫離畫卷,回到真身。畫中他隨時可以逃脫,我們永遠殺不死他,要想徹底解決他,還是得回到真實世界。”

    黎寒光問圣使:“你既然知道那個人的存在,肯定和外界有聯(lián)系。你最好老實交代,如何離開這幅畫?”

    圣使已經(jīng)沒多少氣了,斷斷續(xù)續(xù)說:“畫中人……無法離開,只有外界之人才可以出去?!?/br>
    柯屹愣了一下,黎寒光看到圣使的瞳孔開始渙散,忙問:“怎么出去?”

    圣使雙眼空茫茫望著天空,嘴唇費力翕動:“天梯?!?/br>
    羲九歌和黎寒光齊齊一怔:“天梯?”

    “沒錯……天道說人神混居,眾生平等,只要凡人能爬上天梯,也可以去天上居住。其實,沒有人能爬過天梯,天上,是空的……”

    羲九歌和黎寒光一齊轉(zhuǎn)頭,看向地平面上那條遙遠的、橫亙天地的天梯。原來如此,這里終究只是一幅畫,鋪陳再大、勾勒再詳細也是一個平面,無法創(chuàng)造出立體空間。

    天梯盡頭,便是出畫的門。

    圣使的生機已經(jīng)開始潰散,羲九歌親眼看著他消亡在畫中,于心不忍,問:“你還有什么心愿嗎?或者有什么話,我可以帶給你的親友?!?/br>
    圣使直視著天上太陽,陽光這么明亮,讓他想起了一百年前,她嫁人時,也是這樣的艷陽天。

    兩情相悅,卻抵不過貧富門第,她最終還是嫁給了門當戶對的富家老爺。他負氣離開,再不想聽到任何和她有關(guān)的消息。

    他在畫中度過了一生,畫外不過一彈指。十年而已,故人應(yīng)當依然鬢發(fā)烏黑、音笑如故吧?

    圣使仿佛看到門前那棵枇杷樹,她站在樹下,笑著沖他招手:“單蔚,你回來了。十年不見,你可想開了?”

    死前,這一生會像走馬燈一樣在眼前過一遍,圣使看到了自己離開家鄉(xiāng),來到方壺勝境,掉入石畫,然后如蒙大赦一樣在這里留下。曾經(jīng)堅信不疑的事情,現(xiàn)在看起來卻荒唐可怖。

    他想開了。一百年,他致力于構(gòu)建一個沒有貧富、沒有門第的世界,終身無妻無子??墒撬钕胱龅模瑹o非是回到故鄉(xiāng)枇杷樹下,問她,這些年,你過得可好?

    世上本無凈土,此心安處,才是天堂。

    圣使費盡最后的氣力,道:“天道……想要殺人。慶典那夜,天上掉下來的火球不是天罰,是我向天道祈禱的。他說所有丑態(tài)都來源于人多,只要人減少一半,世間再不會有爭搶、劫掠。”

    羲九歌聽到嚇了一跳,忙問:“你說什么?你們還策劃了什么?”

    然而,圣使已經(jīng)無法回答羲九歌了,他眼中的光一點點散開,嘴唇微微翕動,但什么聲音都沒發(fā)出來。黎寒光從他的唇形中,依稀辨認出來,他說的是不要告訴她。

    就當他死于年少歷險,不要告訴她,他已白發(fā)蒼蒼,老態(tài)龍鐘。

    圣使死了,死前依然大睜著眼睛,仿佛想要看清什么。他們簡單將圣使埋葬,然后就啟程,向天梯走去。

    無需認路,只要抬頭看,他們就知道該往哪里走。

    中午時幾人休憩,柯屹去河邊打水,羲九歌忍了一路,終于忍不住問:“單蔚臨終前所說的她,到底是誰?”

    黎寒光搖搖頭:“不知道。興許是他的母親、姐妹?”

    柯屹從河邊回來,聞言接話:“肯定不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