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的主管會議結(jié)束之后，嘉偉這邊的進度超前，獲得了總經(jīng)理蜻蜓點水式的讚美，之后便是對其他各組的挑剔。與會的主管除了連聲附和并承諾再改進之外，都不再多說什么。

    散會回座之后，單黎整個人癱在辦公椅里面，腳抵著地板轉(zhuǎn)了幾圈。

    「你昨天是不是偷偷回來加班了？」單黎踢了嘉偉的椅子，「上個星期五下班之前的進度明明不是這樣，你剛才在會議中還補充了一堆新的?！?/br>
    「下個週末就要辦活動了，我怕來不及?！?/br>
    「你超前那么多，搞得我們其他組好像都在打混一樣，還被總經(jīng)理盯?！?/br>
    「他那個人就是那樣，永遠只會看到不好不夠的地方，你不是早就習慣了嗎？」

    「哎喲，你也知道他只會看到不好不夠的地方喔？那你有看到自己也是那樣嗎？」

    「我？我還好吧？」

    「對，你還好。你就是標準的嚴以律己、寬以待人。完美主義只用在自己的身上，永遠只看到自己不夠好的部分，我們這些旁邊的人是認真還是打混跟你都沒關(guān)係?！?/br>
    「我其實很羨慕你這樣，工作都可以做得完，不用像我一樣常常加班。」

    「你少在那邊捧我。我們認識多久又當同事多久了，我們的差別是什么你跟我都很清楚。我心臟夠大顆，敢把事情交給下面的人做，要擺爛我也敢，我的生活又不是只有工作，公司是付多少錢給我？值得我為它賣命？跟你講過很多次了，大學那時候我們打工是有抽傭金的，多拼一點有意義，現(xiàn)在拼到死有什么意義？多一筆撫恤金喔？自己還花不到?！?/br>
    「你們兩個在聊什么？」李薇走過來把沖泡好的薰衣草茶放到嘉偉桌上，「一大早在講什么死不死的?！?/br>
    單黎說：「在講一隻駱駝把世界上所有的駱駝背上的行囊都搶過來背在自己身上，最后被壓死的故事?！?/br>
    嘉偉說：「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

    「可是嘉偉就是這么有責任感的人啊?！估钷卑咽州p輕搭在嘉偉肩上。

    單黎看看李薇，再看看嘉偉，「算了算了，什么下班責任制這種鬼東西就是被你們這種人給養(yǎng)起來的。對了，昨天沒去慶生，跟人家道歉了沒？」

    李薇說：「他昨天就說過了?！?/br>
    「你昨天散場之后又回來公司陪他？」

    李薇豎起食指，「小聲點啦?！?/br>
    單黎說：「人事部說嘉偉加班要扣薪水，倒是忘了附帶說明一下幫兇要不要也付出一些代價。好吧，當我沒聽到。兩位高興就好。」

    「謝謝你幫我泡茶。」嘉偉對李薇說。

    「嗯，不打擾你們了，先忙吧?！估钷闭f完之后便回位置去了。

    單黎說：「下次要超前進度的時候麻煩先預告一下。同一個部門的不同組進度差太多也太奇怪了，我被上頭的念幾句是沒關(guān)係，不過你也稍微想一下經(jīng)理的立場吧，這樣他很難解釋。說你認真，就是反著說我們組不認真；如果說我們這組表現(xiàn)已經(jīng)可以了，又好像是在說公司是不是虐待你，不懂得體恤員工。」

    「好啦，下次我會注意?！?/br>
    推開alleycafé的玻璃門時，咖啡香伴隨著風鈴聲撲鼻而來，店內(nèi)正播放著周杰倫的「迷迭香」。巧辛在吧檯邊和joanna聊得正開心，那景象令單黎有點好奇。

    「嗨，單黎?！骨尚料蛩麚]手。

    「我沒遲到吧？」單黎抬頭看了一眼墻上的鐘，剛好七點。

    「沒有啊?！骨尚琳f：「是我比較早到啦?！?/br>
    「冰拿鐵？」joanna問單黎。

    「嗯。」單黎點頭，「謝謝。」

    「你們先聊。」joanna把手上的菸擱在面前的菸灰缸上，轉(zhuǎn)頭去拿杯子。

    單黎看到巧辛面前的咖啡剩下一半，「你來很久了嗎？」

    「下班之后去吃個飯就過來啦。嘉偉組長還好嗎？」

    「很好啊。我和李薇押著他去吃飯，免得他又偷偷跑回去加班?！?/br>
    「行銷部真的這么忙喔？嘉偉組長怎么好像天天加班？你也會這樣嗎？」

    「我才沒那么無聊。他是加班加上癮了，沒事也會找事做?！?/br>
    「以前我在會計師事務所上班的時候，前輩都說，年輕的會計師要以事務所為家，以后才有出息?！?/br>
    「那我如果是當會計師的話，一定是最沒出息的那種。」

    巧辛笑了，「我也不想那么有出息，所以就離開了?！?/br>
    「剛剛怎么看你跟joanna好像很熟了？」

    「我晚上常來啊。待在家里沒事做，還會被我媽嘮叨，不如來這里打發(fā)時間?！?/br>
    「你媽有跟你一起來臺中？」

    「沒有啦，是視訊。我如果在家里，她就三不五時要我開視訊跟她講話。」

    「你人在外面還不是一樣，手機也可以視訊啊?！?/br>
    「當然不一樣，我在外面就可以藉口說我在忙、跟朋友聚會、找新對象，大不了就裝死不要看手機的訊息?！?/br>
    「這么不想跟mama聊天??？」

    「你不要誤會喔，我不是什么不孝的女兒，雖然昨天跟你說到她變成別人的婆婆的時候是蠻可怕的。我不想跟她視訊是因為她會一直跟我提相親的事情。我才到新環(huán)境兩個星期耶，多少也讓我調(diào)個時差吧?！?/br>
    「你媽倒是很有臺北人的步調(diào)啊?！?/br>
    「還真的是這樣?！骨尚琳f：「她最近說要幫我相親的對象就是中科的工程師，效率真的很高吧?！?/br>
    單黎笑著說：「你媽的職業(yè)是媒人嗎？」

    「她可能是覺得她女兒的zigong衰老速度比別人快吧?！?/br>
    「對象說不定不錯啊，不至少看個資料考慮一下嗎？」

    巧辛轉(zhuǎn)了轉(zhuǎn)面前的咖啡杯，「有可能啊，相親嘛，之前也有過幾次，對方都有一定的條件，不然怎么端得上檯面和我們家門當戶對？」

    一聽到門當戶對，單黎腦海中不知怎么地突然閃過了「光耀門楣」四個字，想到田俊曜在舒甄爸媽的眼中從不堪入目到門當戶對的過程。

    「不過重點是……」巧辛停止轉(zhuǎn)動咖啡杯的手，「我不喜歡被cao弄控制的感覺。這是我對相親的偏見吧，我不要把愛情和婚姻搞成像是培植場在育種一樣，或者是為了什么現(xiàn)實層面考量的算計?！?/br>
    joanna走了過來，「來，單黎你的冰拿鐵。你看看你新同事，會計師講出這種話會讓爸媽很傷腦筋喔。工作的時候精打細算，算的是別人家的錢；自己的事情該好好衡量的時候，卻把算盤給砸了?！?/br>
    巧辛說：「也沒那么夸張啦，應該說是衡量方式不一樣?！?/br>
    joanna拿起擱著的菸，「算盤砸掉改用手機里面的計算程式？」

    單黎說：「那應該可以算得更精準?！?/br>
    joanna緩緩吐出一縷白煙，眼神轉(zhuǎn)向單黎，「精準嗎？這要問問當事人的計算結(jié)果了。」

    「joanna！」巧辛使了個眼色。

    「喔，來不及了，我已經(jīng)說出來了?！筳oanna聳肩，「青春易逝啊，不要等到像我一樣zigong衰敗喔?！筳oanna說完轉(zhuǎn)頭就走了，完全不給回應的機會。

    「joanna在說什么??？」單黎拿起瘦高的玻璃杯喝了一口。

    「真的要說的時候還是會緊張……」巧辛的聲音越來越小。

    「你說什么？」

    巧辛轉(zhuǎn)頭看向單黎，「你可以考慮和我交往嗎？」

    單黎擱下玻璃杯的手彷彿被凍住一樣，還好冰拿鐵已經(jīng)入喉，不然就要失態(tài)了。他的眼神對上她的雙眼，她別開眼神，流露出罕見的羞澀模樣。

    巧辛小聲地說：「我的意思是說考慮，考慮看看?！?/br>
    「這就是你的計算結(jié)果？我？一個沒有父母的孤兒？」

    「不是因為這樣?！骨尚良泵Τ吻?，口氣又有些遲疑，「好啦，我承認有一部分是因為這樣，對不起喔，好像有點不禮貌。」

    「干嘛對不起？」單黎笑了，「這世界上美女告白的時候是不需要道歉的你不知道嗎？」

    「為什么？」

    「因為是美女啊。」

    「就這樣？」

    單黎點頭，「就這樣啊，被告白的人高興都來不及了。你有看過送獎品的人在道歉的嗎？何況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

    「只是覺得有點突然?！?/br>
    「把握時間啊，不然zigong正在衰老耶。」

    「好了啦，不要一直講zigongzigong的?！骨尚列α?。

    「好吧，那講正經(jīng)的。」單黎說：「被你這樣的美女告白，簡直跟游民中樂透一樣。我也老實跟你說一句，我除了是孤兒這一點滿足了你的條件之外，沒了，沒家世沒背景沒石油田也沒金庫，不可能跟你們家門當戶對。當然啦，如果你只是想談戀愛，不考慮長遠未來的話，那就另當別論。」

    「我是有考慮到長久未來的?！?/br>
    「那除了不用跟煩人的公婆一起相處之外，你的計算程式確實有點問題。不用跟公婆相處的方式有很多，比方說我以前聽過一種說法，成年之后才父母雙亡然后又繼承一大筆家產(chǎn)的，經(jīng)濟無虞之外，人格也健全，這種對象非常理想。我是在孤兒院長大的，人格上或許沒什么偏差吧，不過沒有家產(chǎn)倒是完全可以確定的?！?/br>
    巧辛瞪大了雙眼，「你剛剛說那個……就是我以前的想法?！?/br>
    「這么巧？我記得是在大學課堂上聽到的……」單黎突然間像被雷打中一樣，「你……你跟我是同一間大學畢業(yè)的，你以前是會計系的？」

    「對啊?！骨尚咙c頭。

    單黎瞪大眼睛，「原來就是你喔！」

    「什么？」

    單黎說了七年前在大學課堂上聽到的話，原來那個讓他稍微在意的人后來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他的生活中，在火車上、在百貨公司的游樂場，甚至是七年后，又回到同一個城市，變成了同事，這位同事剛剛還跟他告白。

    「那堂課啊，我還有印象喔?！骨尚辽晕⒀銎痤^微笑著說：「那時候剛上大學，認識的人就只有高中同學，我那天是陪一個別系的高中同學去聽課，本來很想選那門課的，不過后來我們系上調(diào)整了課表，只好放棄那門通識了?！?/br>
    「難怪后來就沒再看到你了。」

    「可是在火車上、在游樂場，其實都有見面的?！?/br>
    「完全不知道是同一個人啊?！?/br>
    joanna突然湊了過來，「大概是惠真說的命中注定吧?！?/br>
    單黎嚇了一跳，「惠真跟你說了什么？」

    「七年前的邂逅、七年后的重逢啊，邂逅還比原先以為的更早?！筳oanna說：「抱歉打擾到你們培養(yǎng)感情，讓我問個問題。」

    「什么事？」

    「一個女人如果因為老公在大陸包二奶而被拋棄，從此滿心怨恨想要殺掉這個沒良心的傢伙，你們覺得用什么方式比較好？雇用職業(yè)殺手？找理由聚會然后下毒？還是什么的？」

    巧辛說：「雇用職業(yè)殺手下毒，自己距離犯罪現(xiàn)場越遠越好，最好是隔海指揮就可以完成?！?/br>
    「聽起來是個不錯的主意?！?/br>
    「還要讓殺手把那個沒良心的傢伙中毒掙扎的樣子拍攝下來，傳給這個女人觀賞確認。最好讓那個傢伙在死前知道鏡頭的存在和主謀是誰，讓他在想起老婆的同時，帶著罪惡、不甘心、后悔、怨恨，各種情緒然后死不瞑目?！?/br>
    「這個聽起來更棒了?！筳oanna大表贊同，「那我不打擾你們了?！?/br>
    巧辛看著joanna離開吧檯，轉(zhuǎn)頭問單黎：「joanna問這個干嘛？」

    「你不知道要干嘛，倒是回答得蠻順的啊。」

    「腦袋里面直接浮現(xiàn)出來的想法啊?！?/br>
    「你說你最近常來，那應該有注意到那個一直在寫東西的女人吧。」

    巧辛轉(zhuǎn)過頭去，「嗯，我發(fā)現(xiàn)她是常客，不過都是一個人?！?/br>
    joanna走過去坐在那女子身邊，兩人認真地交談起來。

    單黎說：「joanna說那個人自稱是小說家，整天坐在那邊寫寫寫的，但是也沒真的聽說出過什么書?！?/br>
    「我看joanna常常跟她聊天。」

    單黎突然小聲地說：「因為年紀相近吧，不要說是我說的?！?/br>
    「joanna跟我們也很能聊啊，你不要亂講?！骨尚列α?，「對了，joanna沒有結(jié)婚嗎？」

    「沒有?！箚卫钃u搖頭，「一直有很多追求者，但是她都拒絕了。說是看透很多事情，還是一個人逍遙自在最好；她寧可和店內(nèi)的客人討論虛幻的劇情構(gòu)想，也不愿意一腳踏進現(xiàn)實的人生墳場?！?/br>
    「人生的墳場？不是愛情的墳墓而已嗎？」

    「對她來說不只是那樣。所以連愛情，這個人生墳場的前哨站，她也不太愿意碰觸?！?/br>
    「看到我哥和我姊的婚姻，我也有點反彈。我不希望我的未來是變成那樣?！?/br>
    「或許命中注定的緣分會和經(jīng)過計算的刻意湊合有些不一樣吧。」

    巧辛看著單黎，露出了淺淺的微笑，「我告白得那么直接，結(jié)果你回應得這么輕巧?！?/br>
    「或許是被你的直接給嚇到了吧。以前的感情花了我不少心力，結(jié)果很不怎么樣，后來就漸漸無所謂了。突然遇到你這種自己送上門來的，害我不知道怎么反應?！?/br>
    「送上門來的？」巧辛搥了單黎一下，「講話有禮貌一點?！?/br>
    「好啦，我開玩笑的啦?！箚卫柽B忙求饒，「等一下記得要去牽車。」

    「還想轉(zhuǎn)移話題？」

    咖啡館內(nèi)除了咖啡香氣，還有讓人時而注意到，又時而忽略的音樂聲音，周杰倫的「星晴」正在播放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