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雪霽
“妾為殿下盡命!”周德妃遞過刀來給她。賊軍已經(jīng)攻陷了朱雀門,再有大約一刻就要到內(nèi)宮了,母后白麻覆面的尸首懸在梁間。蕭貴嬪仍然哭泣著不愿就死。 她未及應(yīng)答,周德妃握著她的手把刀直刺進(jìn)心口里,她并未察覺到一絲疼痛,人卻猛然醒了過來。 她睜開眼睛,一時不知身在何處。她如何做了這樣一個夢?她努力回憶著夢中的細(xì)節(jié),卻突然意識到周德妃其實幾年前就死了。周氏是父皇最寵愛的妃子。父皇十分愛重周氏,甚至曾想立她所出的吳王為太子,在她去世時更試圖按照皇后薨逝之禮,要所有子女為她服喪,使母后和朝臣極為不滿。她還記得母親那些年的憤懣和委屈。幸而周氏和她的子女都是一樣聰慧美麗卻短壽,及早解脫了長幼相爭的危機(jī)。 她想起自己愴然自剄的母親,突然覺得還是周德妃這樣生前盛寵,死后哀榮的人更幸運(yùn)些。 她很久沒有夢到故人了。她癡癡想著,在午夜的黑暗中坐起身來,忽覺身上不妙。她忙披衣起身,衛(wèi)淵卻伸手捉住她的手臂。 他如今常常要她伴夜,可她在他身邊并不能安眠,有時夜中醒了便悄悄潛回自己的臥房。他本來就是睡眠警醒的人,知曉了她的習(xí)性,每每在她意圖逃遁時將她抓個現(xiàn)行。 “過來?!?/br> “我不要誤了你明早議事?!?/br> “我便睡兩個時辰也是一樣?!彼行┎荒蜔?。 今時與平日不同,她有些羞惱起來。 “我不要——你弄得我小肚子疼……”她被他捉住,囁嚅著抗辯。 “什么都受過了,如今這樣嬌弱起來?”他并不在意她的抗辯,“你先前哪里是疼的樣子?!?/br> 她被他戳中了痛處,漲紅了面頰說不出話來,又被他擒在身下,只好絞著一雙腿在枕上側(cè)著頭。 “這是怎么了?”他見狀笑了笑。 “當(dāng)真是疼的,”她努力與他解釋,“不是那一陣子疼……是那之后……方才忽然……” 他一頭霧水,隨即恍然大悟,放開她起身令奴婢去取熱水、換洗衣物和姜湯來。 他不肯回避,她白著一張臉,只得在他眼下由奴婢洗換整齊。 她正待回去,他卻仍然是拖著她的手臂把她抱在身邊。 “我不要污了床褥?!彼÷暱棺h,他并不以為意。 “怕什么。”他自后把她抱在懷里,手替她暖著小腹。 他有心時,也可以待她十分溫柔。她一時有些恍惚。若是當(dāng)初諸事平順,她按著當(dāng)年的婚約平平穩(wěn)穩(wěn)嫁給他,想必他也做得這世間極好的郎君。高堂俱在,兒女繞膝……母后大約會要她與駙馬留在京城開府居住,不過鳴州固然偏遠(yuǎn),或許也是個比西京開闊自在的地方,每年朝禮之時,她可以回京去見母親和阿姊。阿姊固然會嘲笑她夫君的門第,她也并不會在乎。 這一切當(dāng)然都是縹緲的幻影。她忽然心酸起來,一點眼淚從眼角落到枕中。 “你便糊涂一些又如何?”他忽然說。 她不回答,卻把手覆在他的手上。他是要她配合著去做這場戲嗎?假裝一切從未發(fā)生,假裝她原本就是他的妻子?哪怕是她愿意,他難道又能騙得過自己?她并不相信。 思慮逐漸為疲憊所替代,她在血仇之人身邊,終于沉沉地睡著了。待她醒來時,身邊已經(jīng)空了。 “殿下?!狈趟鹕淼氖膛趲ね廨p聲喚她,“殿下一會兒可要出去看看?外頭下雪了。”侍女卷起帷帳來,收拾鏡臺預(yù)備她梳妝。明亮的雪光透過窗欞映到室內(nèi),想必外面的雪已經(jīng)積蓄起來了。 熏籠烘得一室溫暖如春。她梳妝完畢又與侍女揀換衣裳,今日是下雪天,侍女們將御寒避雪的衣裳都揀了出來給她過目,又如同打扮絹人兒一般打扮她——素色暗花羅的襖下露著出爐銀的緞裙,外邊是一身白狐貍里子羽紗面兒的雪衣,她生得十分白凈,與如此富麗素凈的打扮十分相宜。衣衫素凈,首飾也不宜過多。她耳朵邊上閃著兩點玲瓏墜子,頭上絕少簪飾,露著鴉黑的頭發(fā),腦后押著金簾梳,隨著她的舉動輕搖作響。 她月事中格外怕寒,這般嚴(yán)密地打扮起來,預(yù)備出門前,她還是在手中握了個小銀手爐。手爐里除了炭,還擱了一小塊香餅,在銀灰的爐燼里,自她指縫間散出裊裊幽香。 “阿彌陀佛,殿下這樣妝點,當(dāng)真是妙色身如來、蓮花化生的一般!”眾女侍交口稱贊,她在鏡前略一照量,亦覺不俗,微微笑道:“便是諸天神佛也沒有諸位娘子的巧手?!?/br> 她的梳妝侍女忙雙手合十下拜稱謝。 侍婢扶著她走到廊下,她卻見衛(wèi)淵獨自望著園中雪景。 他回頭見她作了這樣妍麗的賞雪妝扮,不禁微笑起來:“我便無需去賞雪。眼前現(xiàn)成有這樣一個粉妝玉琢的雪人兒?!?/br> 她面頰紅了一紅卻不說話,許久才問他:“嶺南可也是會下雪的?” “嶺南氣候溫暖,當(dāng)然終年無雪?!彼鸬馈?/br> “如此,”她仰起臉來,怯怯開口,“將軍可否放我外祖一家回京來賞這一場雪?我外祖年事漸高,西京的雪,見一場便少一場了?!?/br> 征和二年初,燕國長公主駙馬崔詢的親族得到赦令返京,其祖父崔適隨后恢復(fù)了英國公的爵秩,更被起復(fù)為中書令,崔詢其弟崔談亦返京得任命。 崔適為本朝清流之翹楚,卻在牽涉謀逆后仍率先為新主出仕,如此反復(fù),時人頗多議論,亦有人譏諷崔適倚仗公主“因裙帶而得宰相”。然而隨著崔適出仕,衛(wèi)淵與前朝舊臣的關(guān)系開始緩和,朝堂局勢亦漸漸趨于平穩(wě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