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我九歲之前的一切經(jīng)歷，學(xué)校里的、家里的，滔滔不絕地講給他聽。

    他面無表情地垂著眼，我過了好久才發(fā)現(xiàn)他戴了耳塞，根本沒聽。

    我很生氣，把《完全自殺手冊》藏了起來，每晚臨睡前強(qiáng)迫他聽我講故事。

    我給他講愚公移山的故事，說只要下定決心做一件事，即使是大山，也能移平。愚公移不平，他的兒子和孫子也會移下去。

    太宰點(diǎn)評：“自己做不到的事，就連累后代？問過他們意見了嗎？他們同意一出生就注定以后去移山？”

    我原本還挺崇拜愚公的，被他這么一說，突然覺得愚公有點(diǎn)討厭。

    他擅自為別人做決定了。

    我換個(gè)故事講，精衛(wèi)填海。心想精衛(wèi)沒有連累自己的后代，它是單獨(dú)行動的。

    太宰往窗外一指：“海在那里，它填平了嗎？”

    我搖搖頭。

    有海鷗從海邊飛過，它們與大海相比，實(shí)在太渺小了。

    我意識到精衛(wèi)也是在做不可能實(shí)現(xiàn)的事，突然有點(diǎn)難過。

    我從真田那里聽來的各種勵(lì)志故事，到太宰這里瞬間就被推翻了。

    太宰裹緊毯子，打了個(gè)哈欠：“行了，別講了，小孩子應(yīng)該早睡早起?！?/br>
    我也乖乖躺下。

    我們倆一直睡在飄窗上，抬頭視線剛好能看到海灘盡頭的星星。

    我想起了以前看過的電視?。骸爸吾u，像我們這樣躺一起的人，以后是要結(jié)婚的?！?/br>
    太宰睜開眼睛：“你在做夢。”

    “電視上是這么說的。”

    “那是騙人的?！?/br>
    “電視上的也會騙人嗎？”

    “到處都有騙人的啊?！?/br>
    太宰實(shí)在不像個(gè)孩子，他懂得多，經(jīng)常從方方面面來推翻我的認(rèn)知。

    不過他身體不好，三天兩頭就會感冒發(fā)燒。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cuò)覺，他一生病，我的精神就會變得更好。

    初冬的早晨，太宰又生了一場很嚴(yán)重的病。

    他聲音弱得像小貓，咳嗽的時(shí)候又會十分痛苦，像是要把肺都咳出來，但他拒絕喝藥，理由是太苦了。

    令我擔(dān)憂的是，他臉上的表情竟然是興奮的。

    他說：“我可能會死咯?！?/br>
    我捂住他的嘴，往地上呸了一聲：“別瞎說，小孩子哪有死不死的?！?/br>
    他還是喪喪的，我想辦法說他喜歡的東西：“你不是喜歡吃螃蟹嗎？等下次吃螃蟹的時(shí)候，我再給你剝。我還可以陪你吃味精拌飯?！?/br>
    這是我最不能理解的一點(diǎn)，味精拌飯，簡直是魔鬼，他也吃得下去。

    太宰突然來了興趣：“你吃味精拌飯，我就喝藥，敢不敢比？”

    我內(nèi)心十分抗拒，但我還是答應(yīng)了。

    然后我們打了個(gè)平手。

    他痛苦地喝藥，我痛苦地吃味精拌飯。

    誰都過得不好。

    但喝過津煮的藥，太宰好了很多，他在臨睡前出了汗，跟我說：“明天會下雪?！?/br>
    “冬天到了嘛，然后就是春天，夏天，秋天?！?/br>
    冬天可以打雪仗，春天可以看櫻花，夏天有冰棒，秋天有楓葉天婦羅，我對一年四季都充滿了期待。

    太宰卻說沒意思。

    我不知道他覺得什么有意思。

    他眨了眨眼睛：“全部顛倒過來才有意思啊。”

    “冬天看花吃冰棒，夏天打雪仗？”

    他微笑：“對啊。你不覺得這樣很有趣嗎？”

    我不覺得。

    他伸手屈指在我的額頭上彈了一下：“你睡隔壁，別被傳染了?！?/br>
    我“噢”了一聲，走出房門，認(rèn)真地回想著這個(gè)問題。

    現(xiàn)在是冬天，看花、吃冰棒，這太離譜了。

    我看著窗外的一棵枯樹，它在春天的時(shí)候抽芽，春末的時(shí)候才會開花。

    太宰的意思可能是想讓它在冬天也開花吧。

    ……等一下，開花，又不一定是開真花。

    假花也行啊。

    只要好看就行。

    我是個(gè)行動派，立刻找來了彩色紙，開始折紙花。

    這是一個(gè)大工程，但我必須在太宰明天醒來之前全部折好。

    我折到后半夜就困得不行了，而且因?yàn)闆]有燈，我只能坐在走廊上折，手藝又不好。

    我把折好的幾朵先掛到了樹上，左看又看，都像是樹上長出了奇怪的腫瘤。

    毫無美感，簡直是畫蛇添大屁股。

    我有些沮喪，感慨自己沒本事。如果是幸村，一定能折出很漂亮的紙花吧。

    津來到走廊，往我懷里捂了個(gè)湯婆子，問我在做什么。

    我把我在做的事告訴了他，他替我將亂掉的頭發(fā)別在耳后。

    “想在冬天看花啊?！彼吐曊f，“真是一個(gè)有想法的小姑娘?！?/br>
    有想法又能怎樣，折的實(shí)在是太丑了。

    我抱著溫暖的湯婆子，很快就睡著了。一覺醒來，看到外面果真下了雪，枯樹上覆滿了白雪，但是樹枝上掛滿了精致的紙花。

    津穿著艷麗的紅色和服，從樹下走過，對我說：“去叫醒太宰君吧，讓他看看你送他的禮物?！?/br>
    “這不是我——”

    “這就是你折的?！苯蛴檬种赴醋∥业淖齑?，瞇起鳶色的眼眸，“去叫他吧?！?/br>
    我愣愣地點(diǎn)頭，屁顛屁顛去拍太宰的飄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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