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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入行的搭擋叫猴子。猴子特別歡脫,坐不住,一興奮就蹦蹦跳跳,他說他從小立志做個江湖俠客,沒想到最后誤入歧途干了這行,也罷,反正都和家人鬧翻,就硬著頭皮干吧!大家都笑猴子是個傻逼,常以捉弄他為樂,我卻慶幸我搭擋是他,那樣我才不會忘記自己還是個人。 該做的、不該做的,在暴哥手下我都干盡了。暴哥說的對,幫派太大了,成員多到數(shù)不清,我接觸的不過是冰山一角,底下的水太深。他說,他那時在我眼里看見了火,憤怒不已的火焰。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他想看看我這把火,能燒到什么程度? 而我進來幫派的目的,我只有和猴子一個人說過。那時猴子聽完就哭了,他說太感人了,居然是為了失散的弟弟!這燃起了他的俠客之心,他說一定會幫助我找回小灰,為此,他幫我打聽刀疤男的下落。 猴子特別能裝熟,他從別人口中問出刀疤男是之前很受重用的二把手,大家都叫他「刀面」,后來聽說鬧出事,逃走了,組織也在找他下落。他離開三年了,現(xiàn)在剩下的人都不清楚當(dāng)年的事。 我很挫折,線索到這里就斷了。猴子不斷鼓勵我,說他會繼續(xù)查刀面的下落,不能放棄! 我們一起歷經(jīng)幾個出生入死的場合,留下遺書、起了誓約,如果他死了,我定期幫他照顧遠方的家人,如果我死了,他幫我繼續(xù)找小灰,再捎封信給我那離婚的父母。在這兒談?wù)摗杆馈共⒉换逇?,每日每夜都有人死去,幫派的成員來來去去,活著全憑實力和運氣。我那時覺得,在這腥風(fēng)血雨的世界里,只要有心腸軟的猴子在,我就還能撐下去。 有一次我和猴子一起去某戶催債,看帳單已經(jīng)遲了三個月未交利息,甚至沒還上本金。錢滾錢,數(shù)字的迭增令人窒息。 按了許久門鈴,開門的是外籍女性移工,用不熟練的中文講:「下個月一定、一定!」 「三十七萬五千?!?/br> 我念出帳單上的數(shù)字,她突然被迫面對現(xiàn)實,用力咬著嘴唇,接著衝進房里拉小男孩出來:「阿wa,阿wa,多少錢?」 「你要把你兒子賣掉?」猴子不可置信地喊。 男孩還小,聽不懂中文,只是不安地抓衣服下緣,不知mama為何情緒激動。 「賣了他,可以抵一半的債,你想清楚了?一旦賣掉,此生可能再也找不回,你有信心你不會后悔?」我冷靜地說完,蹲下和男孩平視:「你叫什么名字?」 終于聽懂一句中文,男孩開心:「阿wa?!?/br> 「全名是什么?」 「沒有名字,沒有報戶口??就叫阿wa?!古苏f。 天真的男孩不會知道他未來的命運,沒有國籍,沒有姓名,沒有出生于世的痕跡,被教育和醫(yī)療拒于門外,光照不進的社會底層。這就是長大的世界。 「好,賣掉他吧,這樣你還剩十八萬?!刮艺f:「給你五分鐘簡單收拾他的行李?!?/br> 女人跑進房收拾,猴子急了,說算了吧下個月再來就好,大不了被上頭訓(xùn)一頓。我置若罔聞,女人把一個提袋塞進男孩懷里,說了一句異地話,意思類似mama愛你。男孩慌了,伸手去拽女人衣角,沒能拽到,我在半空攔截,拉起小孩的手往川流不息的馬路走。 男孩在掙扎,頻頻回頭望,不懂mama為何杵在原地呆看他被陌生人帶走。 猴子快急哭:「蘇千里!這不像你??」 紅燈亮起,男孩邊掙扎邊哭著喊mama。不一會,女人從后頭追上來,只穿了一腳拖鞋,另一腳掉在家門前,氣喘吁吁地抱住孩子:「取消、取消,不能沒有阿wa!」 我緊握著孩子的手不放,也不管她聽不聽得懂這串中文:「有時候因為你的一念之差,此生就再也見不著他了,今天有猶豫的時間,下次呢?如果他們開車來,你他媽追也追不上!孩子對你來說就能這么輕易放棄嗎?他或許能讓你緩口氣沒錯,哪怕一次,你有站在他的立場想過嗎?你有想像過他被賣掉后的人生嗎? 我告訴你,有些人被挖去新鮮臟器、有些人被賣去色情行業(yè)接客,有些人被囚禁從事非法工作,有些人加入我們,可能死在某場亂斗。你若想像這些畫面,你還能如此輕易賣掉他嗎?!」 女人哭著去扳我手指,圍觀路人聚集,猴子拉著我走,雜音漸遠。他問我想去哪?我說我哪都不想去。于是他自作主張帶我去了一座野溪旁。 「你想給她一個教訓(xùn)???」 「有些人就是要失去了才會害怕?!?/br> 「我剛剛窮緊張,以為你瘋了。」 「做這行遲早要發(fā)瘋?!?/br> 猴子默認,從包里丟一份漢堡給我:「你弟弟是怎樣的人?」 「他乖,又聰明,目光特別寧和——在他眼里我看見一大片草原?!?/br> 忘了猴子說什么,大意是,草原真好,你一定要找到他,草原才會發(fā)光。 某天深夜,我被暴哥叫到碼頭邊的貨柜,貨柜里約莫五、六人,猴子雙手被綁住,站在墻邊瑟瑟發(fā)抖。暴哥灌著酒,朝我招手:「歡迎歡迎!」 「怎么回事?」 「還能是怎么回事?」暴哥笑著,槍口瞄準(zhǔn)我的額頭。 我瞪大雙眼,快要窒息,恐懼瞬間傾瀉而出,佔據(jù)我的理智。 猴子喊出聲:「我說了不關(guān)他的事!是我擅自要調(diào)查刀面,蘇千里他、他什么都不知道,放過他吧!」 「你頑皮的搭檔在調(diào)查我們組織的叛徒,別的不調(diào)查,就偏偏是那個把上級情報都賣掉還跳槽的叛徒,你覺得上頭會怎么想?」 冷汗直流。 原來刀面鬧出事是指這個。 「哎,猴子不會是間諜,暴哥,你也知道他的個性??」 暴哥湊近我耳邊說:「差點忘了,你求我?guī)氵M組的那天,不是也在找刀面嗎?」 我看著槍口,顫抖地說不出話。過了幾年,還以為他早忘了。 「小子,我們都是狗,上頭一下令,就乖乖聽命的狗。但是身為領(lǐng)頭犬,我還是挺惜才!」暴哥將另一隻手槍塞進我手心:「給你個機會,殺了他,證明自己的清白?!?/br> 「??什么?」 暴哥在笑,心照不宣地笑,眼神像是在說:「成為惡魔的話,我就幫你保密?!?/br> 我動搖了。我轉(zhuǎn)頭看猴子的眼神,身為長達三年的搭擋,我們早已有眼神交流的默契。 ——蘇千里!上頭不可能放過我,我註定要死在這,但你還有機會活著,所以我一個人擔(dān)就好! ——我怎么可以??都是我的錯,我必須要承擔(dān)! ——記得我們的誓約吧?我家人就拜託你了,最后能死在你的槍下也挺不錯的。 ——猴子,一起逃吧,想辦法逃出這里。 ——不可能,他們身上都有槍,媽的??我真的怕死了,但是啊,我這樣真的很像仗義的俠客吧?是英雄吧?好像稍微能抬頭挺胸面對家人了。 暴哥把槍口抵上我的太陽xue:「不開槍嗎?不開槍的話就換我開槍嘍?!?/br> 為什么。為什么會走到這個地步。 暴哥笑了:「干這行的啊,最忌諱被別人抓到你的軟肋,小老弟,記得藏好一點?!?/br> 腦袋嗡嗡作響,什么都無法思考,我顫顫巍巍地舉起手槍,彷彿有千萬斤重,槍口瞄不準(zhǔn)猴子,猴子很害怕,靠在墻邊不停發(fā)抖,已經(jīng)嚇尿了,地上是一灘黃澄澄的尿液,其他人不斷取笑他,還拿手機拍照。 暴哥:「哎呀呀,我還沒教過你怎么開槍殺人呢!難怪手抖得這么難看。我沒教好,是我的錯。讓我好好教你吧,看清楚了??」 ——猴子,快逃,求你快逃,我對不起你?? 暴哥站在我身后,握住我顫抖的雙手,子彈上膛,他將我的食指扣在扳機上。猴子望著我擠出一個絕望的笑容,那瞬間我有種錯覺,不管是我,還是猴子,都是砧板上待宰的魚。 ——好搭擋,祝你長命百歲,我先走一步啦。 砰! 槍聲回盪在貨柜里,震耳欲聾。 暴哥在我耳邊吐出烈酒氣息:「你看,開槍殺人就是這么簡單?!?/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