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了他，便神色古怪起來，人也不走了，卻是想說什么，又說不出來的模樣。

    他撐著下巴，笑著問知雪：“你家公子這些天籌備秋闈，是不是又要兩三更才能睡了？”

    知雪眨了眨眼睛，也不答他，就嘀咕說：“小侯爺當(dāng)松風(fēng)院都是憐兒呢?！?/br>
    松風(fēng)院也就憐兒一個傻。

    剩下的都是什么主子什么姑娘，個個兒都快成精了。

    知雪看他一眼，半晌眼珠子一轉(zhuǎn)，試探似的說：“看在沈家那事的份兒上，我勸小侯爺跑得快點吧，照霜在后頭磨劍呢。”

    衛(wèi)瓚說：“照霜磨劍做什么？”

    知雪說：“來砍你?！?/br>
    衛(wèi)瓚就笑。

    見沒嚇唬住他，知雪又說：“你別以為我們住在你家，就什么都能做得了?！?/br>
    衛(wèi)瓚“哦”了一聲，挑了挑眉：“這是你家公子這么跟你說的？”

    知雪一噎，半晌才說：“公子……公子哪有實話啊?！?/br>
    一早上讓她問得面紅耳赤，嘴唇都快自己給蹭出血了，就說，讓她別管。

    衛(wèi)瓚心道也是，沈鳶剛剛讓他一句別的，就給嚇跑了，讓知雪那么一問，肯承認(rèn)才怪了。

    但越是什么都不承認(rèn)。

    就越是有什么。

         

    沈鳶讀書讀了沒一陣子，就隔著窗，聽見外頭陣陣兵刃交接的鏘鏘聲，他推開窗一瞧，便見見一槍一劍，打得如火如荼。

    照霜跟衛(wèi)瓚。

    一靈動，一兇猛；一端方，一奇險。

    也不知這兩人怎么就交上手了，兵刃被落日鍍了一層金，如秋風(fēng)掃落葉似的，院里黃澄澄的桂花也跟著簌簌地落。

    沈鳶見這兩人沒下殺招，試探切磋居多，便也在窗邊看了一會兒。

    沈鳶自己雖不能動兵，眼光卻很是毒辣，照霜的劍法是他一步一步糾出來的。

    如今見著，竟不知不覺，將目光黏在了衛(wèi)瓚身上，挪也挪不開。

    畢竟衛(wèi)瓚這套槍，實在是漂亮。

    按衛(wèi)瓚所說，是他夢中跛足，腿腳不便，才漸漸將衛(wèi)家槍重新變了一套槍法，虛虛實實，煞氣沖天。

    近來似乎已是調(diào)整過了，左右輕重都與常人無異，沈鳶再瞧這一套槍法，越發(fā)覺著奇險料峭。這時方覺著，衛(wèi)瓚在武學(xué)一道上的確是個奇才。

    有這樣的勇猛強悍，加上帶兵之道的天賦，也不難想象，為何衛(wèi)瓚夢中哪怕同樣滾落塵埃，卻不可能落得跟他一樣的結(jié)局。

    放在哪一任帝王手中，衛(wèi)瓚都是一眼就能從人群里挑出來的、不可多得的天賜名將。

    而他沈鳶，始終是要等著人瞧見，等著人相信。

    連他自己，都不甚肯定自己的才能。

    沈鳶越是靠近衛(wèi)瓚，越是能意識到，若是將他自己和衛(wèi)瓚放在天平的兩端，連他自己都會毫不猶豫地選擇衛(wèi)瓚。

    他的確不如衛(wèi)瓚。

    他定定立在窗前，瞧了好半晌，說不出什么滋味，只覺唇齒間百味陳雜。

    見著照霜漸漸落了幾分下風(fēng)，他便垂眸淡淡喊了一聲：“照霜?！?/br>
    他這喊了一聲，兩邊兒便都停了。

    照霜抱著劍，向他一拱手，只道：“跟小侯爺切磋?！?/br>
    卻是知雪把她拉過去，小聲說著什么。

    衛(wèi)瓚這人卻忽得竄到他窗前來了，眼巴巴地瞧著他，笑著喊他：“沈哥哥?！?/br>
    沈鳶本正是心里復(fù)雜的時候，不欲跟他多說，正想著關(guān)窗。

    卻偏偏聽衛(wèi)瓚低聲道：“我傷著了。”

    知雪照霜那邊都不說話了，眼巴巴看著他。

    沈鳶當(dāng)著兩個小姑娘的面，竟是一時語塞。

    ——他對衛(wèi)瓚的了解，招式變化一點兒變化都沒有，能傷著哪兒。

    十有八九就是裝的，還非得當(dāng)著人的面做這樣。

    他問：“傷著哪兒了？”

    衛(wèi)瓚垂著眼皮，低聲說：“肩，辦差的時候傷著了，剛剛又拉了一下?！?/br>
    似乎是認(rèn)定了他吃不住這乖巧聽話的模樣。

    傷著了找他做什么？

    知雪不就在那站這么？

    他一見衛(wèi)瓚這可憐巴巴的德行，又怕他是白日出去辦差有了暗傷，咬牙切齒、恨恨看了他半天。

    心頭到底是一軟，握著窗的手也松了，退了一步說：“進(jìn)來吧?！?/br>
    他這話一說完，便見外頭知雪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

    沈鳶臉上火辣辣的，儼然要讓自己兩個小丫頭給看出洞來了。

    第58章

    衛(wèi)瓚近來走窗戶是越走越熟練,哪怕是青天白日的，也是一撩下擺，輕輕松松一躍,就躍進(jìn)了窗戶里頭來。

    臉上懸著的那幾分笑意,看得沈鳶越發(fā)氣悶,嘀咕說：“不是傷了么？我看看?！?/br>
    一副他若沒傷，也要給他弄出傷來的模樣。

    衛(wèi)瓚便真將上衣扯了扯，只見肩頭烏青了一片。

    ——其實淤青対習(xí)武之人根本算不得什么傷，尤其是衛(wèi)瓚這種,今日蹴鞠明日馬球的，哪怕什么都不做,光是玩都要落下些傷來,無非就是故意哄一哄沈鳶罷了。

    偏偏沈鳶還真皺了皺眉，問他：“怎么弄的？”

    衛(wèi)瓚笑說：“在見金雀衛(wèi)爭跤，跟著一起玩來著?！?/br>
    沈鳶道：“這也叫辦差受的傷？”

    隔了一會兒,又問：“贏了么？”

    衛(wèi)瓚便揚了揚下巴：“你幾時見我輸過?！?/br>
    沈鳶輕輕哼了一聲，道：“顯你能耐?！?/br>
    衛(wèi)瓚便在那便笑。

    沈鳶打櫥子里翻出半罐藥來，手沾了一點，対他說：“別動。”

    衛(wèi)瓚見了那藥，便知道是?；鲋固鄣?用了半罐子下去，便奇道：“你平日里用這藥做什么？”

    沈鳶道：“不是我用的,是給照霜備著的?！?/br>
    “她平日里練武，哪有不磕了碰了的,時間久了,就備著了，要用時直接過來用就是了。”

    衛(wèi)瓚這才瞧見,那櫥里許多瓶瓶罐罐，外敷內(nèi)用，都是些頂好的傷藥。

    這時見沈鳶認(rèn)認(rèn)真真用手給他揉開藥膏的模樣，便驀地一頓：“你平日里……也這么給她上藥？”

    沈鳶卻是瞪了他一眼，幾分惱道：“胡說八道什么?！?/br>
    “男女授受不親，平日里都是避著的。”

    衛(wèi)瓚低低笑了一聲，說：“嗯，咱們親。”

    沈鳶惡狠狠在他淤青上擰了一把。

    疼得衛(wèi)瓚倒抽一口涼氣，直呼他心狠手毒。

    沈鳶將藥罐一扔，道：“你自己上。”

    “別啊，”衛(wèi)瓚卻是攥住他的手，笑道，“我不說了還不成么?！?/br>
    沈鳶有時候?qū)嵲谑呛扌l(wèi)瓚這張嘴，無法無天，毫無顧忌，叫人恨得牙根癢癢。有時候恨不得叫知雪將他毒啞，沒準(zhǔn)兒還能可愛些。

    衛(wèi)瓚若無其事說：“照霜的身手比我想的還要好許多，只怕昭明堂那些正經(jīng)練武的，也不是她的対手。”

    沈鳶低著頭不滿道：“照霜也是正經(jīng)練武的，兵書她也讀，只是在劍術(shù)上更有天賦一些?！?/br>
    衛(wèi)瓚輕輕“嗯”了一聲。

    若非重生一次，他也未必能這樣輕松占得上風(fēng)，這樣的本事，沒有十幾年的苦功夫，是下不來的。

    衛(wèi)瓚輕聲說：“怎的，你還真是將照霜當(dāng)將軍教的？”

    沈鳶便微微笑了一笑。

    這笑是真心實意的，不加掩飾的，倒仿佛比夸他本人還高興一些似的。

    一面幫衛(wèi)瓚勻開藥膏，一面慢慢說：“照霜就是愛練武罷了，我母親在的時候，最喜歡她，做不做將領(lǐng)的，也全由著她自己的心思?！?/br>
    “這世間又不是不曾出過女將，照霜也不比誰差了什么。”

    衛(wèi)瓚有時候覺得，沈鳶是真心把照霜是當(dāng)做將領(lǐng)在養(yǎng)的。

    正是因為傾注了大量的心血，前世照霜的死，才會拔掉了沈鳶的最后一根燈芯。

    沈鳶是真心實意盼著照霜能做他做不了的事情，盼著照霜能飛到他飛不上去的地方。

    誰知這最后一點隱晦的盼望，還沒來得及綻放出光來，便被連累著，死在了未開花的季節(jié)。

    衛(wèi)瓚不知怎的，生出一股子酸澀勁兒來。

    藏在那些対前世命運的嗟嘆之間。

    半晌才輕輕哼了一聲，說：“你対她倒是很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