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10個月前

    林梓邵第一次來這間便利商店工作時，覺得這個叫做李舜城的同事有點難相處。

    李舜城外表看起來，除了有點過瘦以外，都跟一般的年輕人沒兩樣。個子高，比超過175公分的自己還要高一點，一張平凡無奇的長臉，發(fā)型很奇怪，感覺就是之前曾經(jīng)剃成三分頭的長度，又任其長長的模樣。視力似乎不算好，有時候會戴著一副黑框眼鏡。

    還有就是他的皮膚非常白，白得像是很久很久都沒曬太陽的那種蒼白。從這一點就知道這個人是從外地來的，或者說是不久前才來到這個海新鄉(xiāng)。畢竟海新鄉(xiāng)是個廣闊的平原，沒有什么遮蔽物，夏天的時候走在路上總是任由太陽直曬，因此當(dāng)?shù)厝耍蛘呤窃谶@里待了半年以上的海清大學(xué)的學(xué)生及教職員，每個人都會被曬得皮膚微黑。

    當(dāng)然難相處的不是他的外表，而是那種彷彿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個性。作為一個便利商店的店員，還是需要懂得一點待客之道。從小就在街坊鄰居間到處亂轉(zhuǎn)，又做過各種工讀工作的林梓邵，自然是非常了解該怎么跟陌生人相處，總是能在短時間內(nèi)取得對方的信任。但李舜城完全不同。

    聽說他已經(jīng)做這個工作三個月以上了，但是在客人進(jìn)來時喊的「歡迎光臨」，還像是含在嘴巴里一樣模糊不清。結(jié)帳時只是低著頭，完全沒有跟客人面對面。客人問問題時，也是一副勉為其難才開口的模樣。

    待客是一回事。作為便利商店店員，另一個需要的是體力，畢竟還有許多搬貨的工作。但李舜城的體力也不是很好，那瘦長的身體就像是條枯萎的豆芽菜一樣，長長的手臂幾乎沒有肌rou，沒辦法一次搬起太多重物。在林梓邵看來，他自己似乎也是有點苦惱于這件事情，好像有在想要怎么鍛鍊體力跟肌rou。

    跟李舜城一起工作了幾天，林梓邵忍不住想，這個人到底來這里做什么的？雖然感覺他并不是遲鈍的人，收銀機(jī)打得很俐落，整理貨品也很在行，訂貨單寫得整整齊齊的，總的來說算是一個頗有能力的人吧。但那和客人的應(yīng)對態(tài)度，怎么看都覺得像是一個有社交障礙的人。

    有一天李舜城沒有值班，只有林梓邵和阿輝店長看店時，他忍不住稍微探聽一下。

    「啊，那個喔，」阿輝店長摸摸頭說：「阿舜以前發(fā)生過一些事情啦，后來從大學(xué)休學(xué)，在家里休息了好一段時間，最近才離開家，出來工作?！?/br>
    這句話，應(yīng)該就是他曾經(jīng)是「家里蹲」的意思了？林梓邵暗忖。

    「你不要看他這樣，已經(jīng)比剛開始的時候好多了。之前連個『歡迎光臨』都說不出來呢。已經(jīng)有進(jìn)步了啦，但當(dāng)然還是不太夠，給他一點時間吧?！拱⑤x店長笑著說：「還有梓邵呀，我看你還蠻活潑的，你們一起值班的時候，就儘量多跟他說說話吧。可能他還不太能好好回答你，但他沒有惡意，也不是不想理你啦，只是缺乏練習(xí)而已?！?/br>
    林梓邵本來就算是一個喜歡說話的人，所以也頗愉快地接受了阿輝店長的請求，一方面也是因為，他也想要多多了解李舜城這個人。

    自那之后，每當(dāng)和李舜城一起值班時，林梓邵都會盡量向他搭話。李舜城是個若非必要不會主動向別人說話的人，而林梓邵是即使對方反應(yīng)很少，也可以一直說下去的人。剛開始時，李舜城基本上只是簡單一兩句「嗯」，「喔」，「好」等感覺像是有在聽，又像沒在聽的回應(yīng)。不過，林梓邵一邊觀察李舜城的反應(yīng)，發(fā)現(xiàn)他好像也不是很討厭這樣的對話，而且也會認(rèn)真聽和思考對方說了些什么，只是確實像阿輝店長說的，他還不太知道該怎么回話，缺乏練習(xí)。

    便利商店還有另外一個工讀生，和林梓邵同樣是海清大學(xué)學(xué)生的姜曼青，又是個跟李舜城完全不同的類型。長相跟裝扮都有些嬉皮風(fēng)情的姜曼青，雖然也是有好好在工作，但個性我行我素，說話有一種獨特的慵懶語調(diào)，又因為是學(xué)設(shè)計的，想法挺有趣。

    有時候剛好三個人一起值班，會形成有趣的畫面。像棒子一樣又瘦又長，一句話都不說的李舜城，我行我素，不管他人眼光的姜曼青，活潑好動又愛說話的林梓邵，這完全不協(xié)調(diào)的三個人，卻能夠和諧地一起在同一家店內(nèi)工作，而且沒出什么差錯，三人也不會發(fā)生摩擦，真是宛如一種奇蹟。

    林梓邵漸漸覺得，在這里工作還挺愉快的嘛。

    但是對于李舜城，因為他的話太少，又常常面無表情，林梓邵其實是很希望多多知道他的想法的。要怎么做才能從他嘴里再多挖出一點話語來呢？

    有一天，林梓邵和李舜城兩人一起值早班。中餐的顛峰時間過后，阿輝店長說有鄰居要搬家，他得回去稍微幫個忙，就騎上摩托車離開了。阿輝店長這一去就是幾個小時不見蹤影，但下午時間客人不多，只要有兩人在就可以應(yīng)付了。林梓邵和李舜城一起整理完貨架，點過貨物的數(shù)量后，就無所事事地站在柜檯后。

    「誒李舜城，你看過『鐵達(dá)尼號』嗎？」林梓邵隨口找了個話題。

    「嗯。」

    「真的？你看過？怎么看的？租dvd？」

    「應(yīng)該是，以前看的，有點忘了。」

    「我呀，之前才在學(xué)校圖書館的視聽資料室借了dvd來看喔。是還蠻好看的啦，但這片子很長，看到后來，有點搞不清楚這到底是想要拍成一部災(zāi)難片，還是愛情片了。雖然我知道愛情的橋段比較有名啦。」

    「應(yīng)該都有吧?！?/br>
    「都有？」

    李舜城停頓了一會兒，林梓邵后來知道這不是他不想或不能回應(yīng)，只是在思考該怎么說明。「記得好像在哪里看過，導(dǎo)演原本是想拍成災(zāi)難片，但是片商覺得愛情戲比較吸引人，所以…」

    林梓邵等了一會兒，但沒下文了。好吧，今天說得比較長，有進(jìn)步了。

    「是喔?？墒俏矣X得比較好笑的是，后來我去查了一些資料，看到有人去驗證里面的一些情節(jié)，像是最后杰克犧牲自己，只讓蘿絲待在那塊板子上到底正不正確，結(jié)果是其實兩個人一起待在板子上也不會沉耶。杰克不是白死了嗎哈哈哈?！?/br>
    這時「叮！」一聲，門打開，他們看見兩個穿著國中制服的學(xué)生走了進(jìn)來。林梓邵高聲喊「歡迎光臨」，讓兩個男學(xué)生有點嚇到了，驚慌地朝柜檯看了一眼，然后匆忙地一起走到貨架間。

    林梓邵和李舜城互看一眼。兩人都感受到這兩個國中生的反應(yīng)有點奇怪，于是特別注意著他們的動向。

    這兩個國中生穿著海新國中的制服。海新國中其實離這里有段距離，照理來說，放學(xué)以后的國中生不太會過來。這里的客層還是以海清大學(xué)學(xué)生與教職人員為主，因此穿著海新國中制服的學(xué)生格外顯眼。

    那兩個男學(xué)生藏在貨架后，窸窸窣窣地不知道在做些什么。林梓邵覺得不對勁，向李舜城使個眼色后，悄悄朝那貨架靠近。他看到兩個學(xué)生低頭在貨架前挑東西的樣子，接著其中一人挑了一包洋芋片，走向柜檯。

    他們看起來確實像是單純來買零食的國中生，但林梓邵還是覺得不太對勁。他回到可以看到柜檯的地方，看著其中一個學(xué)生拿著零食去結(jié)帳。李舜城有點漫不經(jīng)心地接過洋芋片包，開始打收銀。這時候，傳來門開闔的聲音，另一個學(xué)生走了出去。

    林梓邵感覺有問題，趕緊走到他們剛才挑東西的貨架前看。雖然不是很確定，但畢竟是剛才自己整理過的貨架，林梓邵除了發(fā)現(xiàn)貨架上的貨物被弄亂之外，好像少了幾包洋芋片和餅乾。但那個男學(xué)生只拿一包去結(jié)帳。

    猛然察覺后，林梓邵快步走向門口，他瞥見柜檯后的李舜城也用銳利的目光望著門口，而結(jié)帳的男生一臉驚慌地左右張看。林梓邵更加確定心中猜想，他跨出門，尋找剛才已經(jīng)走出去的國中生，發(fā)現(xiàn)那個男生就站在外面停車場的出入口，手正搭在一臺腳踏車的龍頭上。

    「等一下！」林梓邵對他喊，大跨步走過去，但依然露出笑容。

    「干…干嘛…」男生驚慌地往后退了一兩步，那張稚氣未脫的臉上長著不少青春痘。

    「你剛剛在便利商店里面嗎？現(xiàn)在要回去了？可是你同學(xué)不是還在結(jié)帳？」

    似乎是被林梓邵一連串的問題給弄昏頭了，這男生顯得更驚慌失措。「哪是…我是先出來等他，要你管呀！」

    「那我可以看一下你的書包嗎？」

    男生先是一臉氣憤地漲紅臉，接著他轉(zhuǎn)頭稍微看了旁邊一下，卻又露出莫名沉著的臉色。「干嘛你懷疑我呀，我才沒有偷東西…」

    「那為什么…」

    這時，出乎林梓邵意料之外的是，他竟然看到李舜城從店里面衝出來，結(jié)帳的男學(xué)生則一副腳軟的樣子攀在門邊。

    發(fā)生什么事了？林梓邵正呆愣著，李舜城跑至他身邊，氣喘吁吁地說：「不是他！去追那個人！」

    順著李舜城所指的方向轉(zhuǎn)頭，林梓邵看到自己的后方有個同樣穿著海新國中制服的男學(xué)生跨上腳踏車，正要踩踏板離去。李舜城朝那騎腳踏車的學(xué)生衝過去，林梓邵也反射性地邁開腳步。但李舜城體力不足，不一會兒就慢了下來，拚命喘氣，可林梓邵算是擅長跑步，尤其是短跑，他馬上加速衝刺，越過李舜城。

    或許是聽到身后的腳步聲，騎腳踏車的男生回頭看了林梓邵一眼，隨即露出驚訝的表情，他屁股從坐墊抬起，打算加速。

    「喂！等一下！」林梓邵喊道。

    如果真的讓他加速了，可能就追不上了。因此林梓邵一邊跑一邊向前伸出手，用力抓住腳踏車的后座，車子一個重心不穩(wěn)，倒了下來。隨著男學(xué)生摔倒在地上，他書包里的所有東西，包含教科書、鉛筆盒、筆記本，還有三包餅乾，都灑了一地。

    抓到現(xiàn)行犯。

    林梓邵喘著氣，看著那三包餅乾，以及坐倒在地上，一臉茫然的男學(xué)生。他回頭，在離他一段距離的地方，李舜城正彎著身，雙手撐著膝蓋，大力喘氣。另外兩個國中生則是臉無血色地站在停車場入口處，看著這一幕。

    *

    剛好這時候阿輝店長回來，逮住另兩個見同伴失風(fēng)所以想要趁機(jī)開溜的學(xué)生，把三人都帶入便利商店內(nèi)訓(xùn)話一番。雖是國中生拙劣的惡作劇，但還是給店家造成困擾了，因此阿輝店長打了電話給學(xué)校的老師，讓老師來把三個垂頭喪氣的國中生給領(lǐng)回去。

    面對老師與國中生的道歉，阿輝店長只說：「沒事啦，餅乾還回來就好了。做事情前想一想，不要只是覺得好玩就去做，不然以后會后悔喔?！?/br>
    送走老師與國中生后，阿輝店長回到店內(nèi)，笑咪咪地大力讚揚兩人：「你們抓到小偷了呀，合作無間呢，真是太好了！梓邵，你明天也有值班吧，我請你們吃飯！」

    林梓邵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合作無間，但對于李舜城一瞬間的判斷感到很驚訝。他怎么會知道那兩個國中生還有第三個同伙？

    第二天，值班時的空閑時間，林梓邵忍不住問了。

    「李舜城，你昨天是怎么知道有第三個人，而且偷的東西其實在他那邊？我根本沒注意到這件事。」

    李舜城還是一樣，面無表情地杵著，一動也不動，一時之間林梓邵還以為李舜城沒有聽到他的話。但過了一段時間，李舜城開口：「…這是很常見的手法，兩個人進(jìn)入店內(nèi)，一個人拿小東西去結(jié)帳，另一個人趁店員結(jié)帳時不注意，將偷走的東西帶出店外。」

    林梓邵猛點頭：「我也是這樣想的呀?！?/br>
    「但是他們是有想過，這種手法還蠻容易失誤的，所以他們才想說走出店外以后，先把偷走的東西交給在外面等的第三個人，這樣子即使第二個人被懷疑，也不會有證據(jù)?！?/br>
    「可是我根本沒注意到有第三個人在外面，他躲在哪里？」

    李舜城抬起手，指了指便利商店的電動門與旁邊大片窗戶之間，有一根結(jié)構(gòu)性的柱子?！肝蚁胨投阍谀歉雍竺?，視線的死角?！?/br>
    林梓邵一看，確實，如果站在店內(nèi)，尤其是站在柜檯前，不會看到那根柱子后面有人?！笡]想到他們有想到這一點，看來這幾個學(xué)生以前有來過這里囉？」

    李舜城點頭?！浮∠笾衼磉^兩三次，有時候是兩個人，有時候是三個人?！?/br>
    那三個國中生似乎也是放學(xué)后騎腳踏車過來，所以每次都是穿制服，蠻顯眼的，李舜城就是因為這樣才記住他們的吧。

    「但如果他躲在柱子后面，你從柜檯根本看不到吧，你怎么知道有人躲在哪里接應(yīng)？」

    「因為那個走出去的學(xué)生，動作很奇怪。」李舜城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回想昨天的場景。「他走出去以后，沒有直接走到放在停車場入口附近的腳踏車那邊，而是消失在柱子后面一陣子。過了一段時間，我才看到他走向停車場入口，另一個人應(yīng)該是刻意走在視線死角，所以我沒有看到，可是你出去跟他講話的時候，一瞬間我看到第三個人從你背后溜出停車場。」

    原來是這樣。運用視線的死角，躲避店內(nèi)工作人員的注意，而且趁林梓邵將注意力放在第二個學(xué)生的身上時，第三個學(xué)生趕緊溜出來。這三個國中生，手法雖然粗糙，但也不是沒有想過的嘛。

    不過讓林梓邵更驚訝的是，這一次李舜城一口氣講了這么長一段話，顯示出他不僅邏輯思考清晰，且觀察入微。這個人或許過去家里蹲生活太久，跟人交際的技能降低到負(fù)數(shù)了，但他腦袋運轉(zhuǎn)的能力可沒有。

    「原來如此，你真厲害耶。」林梓邵張開一口大白牙，衝著李舜城笑嘻嘻地說。

    李舜城看著他，眼神有些莫名地閃動?！改阈κ裁?？」

    「沒有呀，我只是覺得，在這邊工作蠻愉快的?！?/br>
    確實挺愉快的。林梓邵覺得還想再多跟李舜城聊一聊，感覺他會告訴自己很多之前沒有注意到的事情吧。林梓邵并不是討厭跟人交談的人，但他也有自覺，自己只是很會說表面話而已，但要他跟別人深入交心，免了吧?？墒遣恢趺锤愕?，他卻覺得如果對象是李舜城，似乎可以跟他聊許多比較深入的話題。

    「不過你體力好差喔，才跑幾下就累趴了，這樣不行啦。」

    「那該怎么辦？」

    「不然你就去練習(xí)跑步，怎么樣？從慢跑開始，然后我可以教你做一些簡單的肌力訓(xùn)練，不用花錢的啦?！?/br>
    「喔？」

    「例如說…」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