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宋不差錢的日子 第296節(jié)
“但那史彥方安慰我,說那只是借用我的身份,遠遠地給我家人一些資助。我的家人見不到任何人的面,也不會知道我這人早已被掉包。如果不是必須,他們永遠沒有機會再見到我……” 說著,明高義突然重重吸氣,而后開始失聲痛哭。 若是此刻有人聽見明府內(nèi)院的動靜,應(yīng)當(dāng)會猜測這是一對父子重逢之后互訴心曲,終于能夠解開心結(jié),抱頭痛哭。 而明遠最終只是輕輕嘆了口氣。 他知道:眼前這個男人為之哭泣的是,他為了那一點利益和自尊,在過去十四年里丟失的幸福與人生。 第281章 全天下 從明高義斷斷續(xù)續(xù)的敘述里, 明遠又多了解了一些細節(jié)。 那“史彥方”充作聯(lián)絡(luò)人,在這些年里不斷與明高義聯(lián)絡(luò),給他一些錢財供他生活, 也允許他自由行動。 但是明高義每每發(fā)現(xiàn), 這史彥方總是刻意引導(dǎo),讓他遠離明遠所在的地方,因此才有了汴京到杭州, 再由杭州到廣南的反反復(fù)復(fù)。 回歸京兆府, 那更是不可能的。再說明高義本人也恥于回鄉(xiāng)。 這些年里, 明高義確實聽說了不少關(guān)于明遠的消息, 知道自己的兒子如今聲名鵲起。明高義老懷安慰的同時, 但是不能與兒子相認(rèn), 終究是心中哀傷。 剛開始時,明高義總是放浪形骸,“一醉解千愁”。后來在杭州,一次他醉后失足落水,是西湖畔一群僧人入水相救,救了他一條性命,勝造七級浮屠。從此明高義又開始混跡杭州西湖畔的各大寺廟, 想要在佛法中尋求解脫。 當(dāng)然, 他并不是真正想要“遁入空門”, 只是想要逃避自己的內(nèi)心。 因此明高義就算是與佛有緣,最多也只能算是個“點頭之交”。他如今只是個在家的居士,還未正式剃度,自然也未有度牒。 但這個居士的身份, 已經(jīng)足夠幫助明遠了: 就在近日, 那史彥方來通知, 說是明遠有難,需要他出面解救。明高義當(dāng)即匆匆趕來京城,緊趕慢趕,終于趕得及在開封府大堂上現(xiàn)身,也因此順勢解除了明遠身上的所有麻煩…… 明高義一旦打開了話匣子,就再也停不下來。 而他也確實十多年不曾在至親至愛的人面前吐露真實心聲了,一時說到傷心處,總是八尺男兒,明高義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 明遠在旁,默默地?zé)怂瑢⑹纸碇匦掠脽崴疇C過,絞干了再遞到“父親”手邊,又沏了茶,免得這位又是說話有時哭泣的,到頭來會脫水。 至于明高義究竟犯了什么樣的過錯——他既不是舒氏娘子,也不是明遠那原身,沒有資格判斷。 但在他看來,明高義在最一開始的時候,固然是“商人重利輕別離”,但未必不是個好人——從他二話不說就愿意收養(yǎng)十二娘一事上,可見一斑。 只是到后來明高義漸漸陷入了虛榮與名利織成的陷阱里,越陷越深。雖然他最終意識到這虛榮的代價是他的人生和他全家的幸福,這時明高義已經(jīng)失去了太多,無力翻盤。 當(dāng)然,明高義可能是幸運的,因為他遇上了“試驗方”,因此看似有了“補過”的機會。 只可惜,明高義并不知道,他膝下的獨子,已經(jīng)早已換上了另個靈魂,而非他自己的至親至愛。 想到這里,明遠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他低聲問:“阿爹,當(dāng)年你決定把身份讓給旁人的時候,可曾想過我阿娘是怎樣想的……而我,又會作何想?” 這句話,他是代舒氏娘子,代那個早已不知何所終的原身靈魂發(fā)問的。 聽到這里,明高義卻顯得相當(dāng)緊張,用明遠遞來的手巾胡亂抹了一把臉,問:“阿舒……你阿娘是如何想的?” 看來,這一位,真正緊張和在乎的,還是曾經(jīng)相濡以沫的枕邊人,而不是明遠這個兒子。 明遠瞬間竟覺得這家伙可能還有點救。 “我阿娘……她從不知道您曾經(jīng)寫過那樣的信?!薄蠛碗x的信。 明遠一邊說一邊回想:但其實舒氏娘子多多少少有些預(yù)感,可能這就是夫妻之間的默契,舒氏從丈夫的表現(xiàn)和態(tài)度里多少意識到了些什么。 “她對您一直很關(guān)切,后來……后來我來了汴京,名義上是來投奔您的,您卻一直沒有再回鄉(xiāng),我阿娘的態(tài)度就轉(zhuǎn)為無奈,再后來……就不問了。” 明高義聽得呆住,片刻后,竟怔怔地掉下淚來,幾乎要捶胸頓足:“阿舒,是我對不住你……” 明遠毫無心理負擔(dān)地看著明高義又痛哭了一陣,見他懺悔得差不多了,才淡淡地問:“那史彥方有沒有告訴你任何后續(xù)安排,之后你該去哪里呢?” 明高義搖搖頭,順從地道:“沒有——那史彥方說,此后的安排,全憑遠哥的吩咐。” ——這和1127所說的完全一致。 明遠想了想,試探著問道:“阿爹,如果我?guī)慊鼐┱赘???/br> 這一句簡簡單單的建議,就像一枝利箭,在一瞬間將明高義連人帶座椅釘在地面上,讓他久久不能說話,甚至連呼吸都停住了。 明高義先是震驚,然后狂喜:“阿舒,我能再見阿舒?我們一家人能團聚?這真的……真的可以嗎?” 明遠還未來得及答話,明高義的狂喜已經(jīng)轉(zhuǎn)為恐懼:“我,我如今這副模樣……能見阿舒嗎?阿舒會不會怪我,恨我,唾棄我……” 明遠淡淡地說:“若是橫渠縣幾位舅舅見到了你,會先一起沖上前來先打你一頓?!?/br> 明高義緊張不已地聽明遠說起橫渠岳家,過了半晌,才意識到明遠有可能是在假設(shè)或者是在開玩笑。 “十四年……十四年沒有歸家的男人。你那幾位舅父見到為父,若是只打一頓,那恐怕還是為父占了偌大的便宜……” 最終,明高義苦笑著說。 明遠想了想,問:“如果我同意帶你回京兆府,關(guān)于過去種種,你能不能保守秘密?” “當(dāng)然能!” 明高義繼續(xù)苦笑,“過去五六年,為父就是一直以‘保守秘密’為生的。日后與你們一家重新團聚,為了你們,為父自然要繼續(xù)將這秘密保守下去?!?/br> “其實為父曾經(jīng)在杭州,與廟里的師父們極隱晦地說起遠哥身上發(fā)生的事——廟里的師父們都說,像遠哥這樣的人,恐怕是天上星宿,到人間造化歷練來的?!?/br> “遠哥肯照應(yīng)我們一家,已經(jīng)是天大的幸事。我明高義,還有什么可求的呢?” 明遠:這…… 他終于想起了杭州西湖邊寺院里,那個緊緊盯著自己看的詩僧,不知那時是不是在辨認(rèn)自己是凡人還是星宿。 沒想到明高義在寺廟里看似四大皆空地學(xué)佛,學(xué)的竟然都是這些…… 可是他再回頭想想自己,算是活了兩輩子的人了,不也是一樣的依戀紅塵? 明遠便點點頭,道:“好,我看看能有什么機會,陪伴父親往京兆府走一遭?!?/br> 兀自紅腫著雙眼的明高義無比激動地反復(fù)搓著雙手,從自己的座位上站起身。 不過,明遠還是潑他一瓢冷水:“您當(dāng)年那封‘放妻’的信件,我還留在身邊。到了京兆府,一切以我阿娘的心愿為準(zhǔn)。她愿意留你就留你,她若是不愿意要你,將來自有我奉養(yǎng)她,你可不得干涉!” “好,好!” 明高義連連點頭,一副歸心似箭的樣子,似乎為了見到妻子,他什么條件都能答應(yīng)。 * 在準(zhǔn)備動身回京兆府之前,明遠還要“考驗”一下明高義,看看他能不能應(yīng)付親友和對他好奇的人。 最好的實驗者莫過于明高義的親侄子明巡。 于是明遠邀明巡過來家中吃一頓家常便飯。 席間明巡恭恭敬敬地問去二伯近年來的經(jīng)歷,明高義一一都答得很順利,總體表現(xiàn)得莫測高深,還時不時表現(xiàn)出不愿意自夸的表情,微微偏過頭,示意由明遠來回答。 但如果明遠真的信馬由韁,說到什么極不靠譜的地方,明高義卻還能說上兩句,再圓回來。 再到后來,明高義索性也不再回應(yīng)明巡的好奇,反而關(guān)心起明巡的個人問題。明巡果然不敢再問什么,只能飛紅著臉,點頭聽著明高義關(guān)于“男大當(dāng)婚”的教導(dǎo)。 “催婚”果然是能讓年輕人害羞且閉嘴的好方法,萬試萬靈。 事后明遠再問明高義,為什么明高義從來不過問他明遠的個人問題。明高義答曰:您的姻緣上天一定自有安排,輪不到我這等凡人置喙。 明遠:……好么!這大概就是作為“星宿”下凡的好處之一吧。 明巡之后,明遠又請了蕭揚和種師中。 他首先要向明高義灌輸,蕭揚乃是母親那邊的遠房親戚這一事實。 明高義接受得快極了,甚至還在飯桌上故意提了幾個蕭姓親友的名字,問蕭揚認(rèn)不認(rèn)識。 蕭揚哪里聽過這些人,但也只能稀里糊涂地應(yīng)了,說自己都認(rèn)得。 至于種師中,就更簡單了。 種師中是明遠的師弟,明高義作為長輩,只要表露出足夠的關(guān)心就夠了。 席間還發(fā)生了一點點小小的插曲—— 邀來作客的兩人之中,種師中自幼上學(xué),由長兄照料,幾乎沒有怎么與親生父母相處的機會。 然而蕭揚眼光一閃,極其敏銳地意識到了明遠與明高義之間的不和諧,于是悄悄地來提醒明遠。 “遠哥,你那位阿爹……似乎沒有把你當(dāng)成是他的親人?!?/br> 蕭揚說著這話的時候,后槽牙似乎在輕輕地來回摩擦,也不知是不是想起了自己那位,從未把蕭觀音母子當(dāng)做親人的遼主父親。 明遠:這……其實我本來也不是他的親人。 生疏在所難免。 但表面上明遠只能安慰蕭揚:“但不管怎么樣,這位總算是把所有財產(chǎn)都記在我名下——就算因為多年不見,我們父子顯得不夠親近,但是他也不會拿我怎么樣。這次在開封府,也多虧有他幫我……” 蕭揚一想:也是。 如果明高義真的像遼主耶律洪基那樣殘暴無德,就也不會在明遠遇上事兒的時候主動出面相幫了。 “隨便你?!?/br> 蕭揚是個直性子,話說到了就算了。 “對了,不久我可能會陪伴父親回一趟京兆府。怎么樣,要不要與我一起?” 明遠出言邀請蕭揚。 他的計劃是,先招待明高義在京城住上一陣,同時聯(lián)絡(luò)沈括,給自己找到一個公費出差的機會,到陜西轉(zhuǎn)一圈。 如果這招不管用,就干脆向趙頊辭職,反正當(dāng)初應(yīng)承皇帝的那一千萬貫進項已經(jīng)在賺進府庫的路上了。 但無論是何種情況,明遠都覺得有必要將蕭揚帶在身邊—— 自從那次蔡京意識到蕭揚身份有異之后,明遠就總有預(yù)感,會有人利用蕭揚的身份做文章。 蕭揚瞥了一眼明遠,偏頭想了想:“京兆府?劉徹、李世民他們住過的都城?” 明遠頓時鼓起腮幫子,心想:你這倒霉孩子,運氣不太好,口氣卻很大? 蕭揚無所謂地道:“好啊,就隨你去看看,沿途賞玩賞玩風(fēng)景也好。” 明遠這才舒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