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汴京前往京兆府，無論是馬匹還是車夫, 這一路上都有充足的配備。而明遠這座“臥鋪馬車”本身就打制得無比堅固精良, 足可以馬不停蹄地跑完汴京到長安的“長途”。

    這比種建中原先的計劃更要完備——他能借助短短幾天在車上的時光，獲得足夠的休息，一到河州就能隨軍開拔, 上陣破敵。

    而更重要的是明遠笑問出的那一句話：“師兄一心國事為重，可難道我就不能送你一程嗎？”

    他們兩個都是爽快而決斷的人, 這出城的一路，足夠兩人剖明心跡了。

    自從昨晚明遠見到種建中四仰八叉地躺在他床榻上的時候, 明遠就預(yù)判出種師兄不可能在汴京久留，立即做出了這些安排——

    到了現(xiàn)在，就算是種建中想要婉拒謝絕, 也做不到了。

    此刻明遠坐在車廂外側(cè)，直接堵住了種建中下車的去路。

    但真要種建中下車……他也的確舍不得。

    此刻，車廂里的光線，要較外頭的煌煌日光更黯淡一些。坐在車中, 種建中只能看見一個清晰的側(cè)影輪廓, 卻是三年來他日思夜想，從未有片刻忘卻的。

    鼻端彌漫著一絲幽淡的、清新的香味，不是外面馬車兩側(cè)掛著的銀色雕花香爐中燃燒的香餅味道，種建中知道：這是明遠身上的香味。

    在這一剎那, 兩人大約都有些心馳神搖——

    在他們兩人的關(guān)系里，一直是種建中主動地追尋, 明遠是取守勢, 是被動接受的一方。

    但今日, 這個小家伙卻采取了主動……

    就在種建中伸出手臂，想要做點什么的時候，他們兩人的身體同時一晃。

    種建中一個愣神：“這馬車竟已經(jīng)走了？這么穩(wěn)當(dāng)？”

    明遠笑著點點頭。

    “這座臥鋪馬車是為長途旅行專門定制，臥鋪嘛，就是要讓乘客能在車上休息，減震是最大的要求……”

    說到這里，明遠心頭難免一陣小得意。

    但凡能夠想到的減震措施，這座馬車上都用到了：從橡膠輪胎到減震車廂，車上供人平臥的那具軟榻里，全都是用了最先進工藝制作出的彈簧——彈簧床剛剛興起，還未開始在汴京這樣的大都市流行，明遠就已經(jīng)先都安在了他的“臥鋪馬車”上。

    多管齊下的效果果然好得不得了。種建中甚至沒察覺馬車已經(jīng)悄無聲息地啟動，直到車夫遇到什么道路狀況，一個急停，才讓車廂中的人身體搖擺，察覺了馬車的行動。

    這時明遠撩開車廂板壁上垂掛著的簾幕，看了一眼，道：“快要到西門了。”

    他放下簾幕，車廂中立即又恢復(fù)了那種光線幽暗，若明若昧的特殊氣氛。

    種建中突然覺得有些可惜，他在想象：若是兩人此刻坐著的只是一駕老舊破車，車身沒有那么穩(wěn)健，小遠或許會因為顛簸，跌入自己懷中——當(dāng)然，他以此為借口將人攬入懷中也可以。

    誰知這念頭剛一閃過，明遠手足并用地爬到種建中身側(cè)，從他身后牽出一條寬寬的繩帶，對種建中說：“這個叫安全帶！”

    “這種‘臥鋪馬車’雖然不顛簸，但是急?；蛘咄蝗患铀伲紩Τ丝陀杏绊?。保險起見，師兄最好還是……”

    仿佛要印證明遠的話似的，這座馬車突然一個急停，車廂中傳來前面車夫不滿的呵斥聲。

    急停時明遠的身體向前飛出，而種建中卻被明遠剛剛牽出的繩帶束縛住，留在原地。

    于是，正中下懷。

    兩人面對著面，眼望著眼，渾然不知車夫當(dāng)街與人斗了兩句嘴，隨后又催動車駕，馬車穩(wěn)而又穩(wěn)地繼續(xù)向前走去。

    可就在此刻，明遠眼中熱意上涌，差一點就哭出了聲。

    像在豐樂樓時那樣，像在望火樓下那樣，他再一次嘗到了久違的蜜酒滋味。

    他們共享著同一杯蜜酒，滋味熟悉的蜜酒……而那蜜酒就盛放在溫暖而柔軟的盛器里，由兩個人一起，細細地共同品嘗。

    種建中神魂俱醉，伸手抓住了明遠身上那件質(zhì)地滑爽的官袍——他一時間竟覺得這身官袍好生礙事，而自己身上那件昭武校尉的武職官袍也是，竟要細細去找那一枚枚隱藏在暗處的系帶與暗扣。

    他剛剛怒懟開一枚緊緊系著的扣子，忽聽明遠的身邊在自己耳邊響起：“師兄，師兄……三年……”

    這兩個字就像是一盆冷水當(dāng)頭淋下，種建中猛地坐正，趕緊將自己面前那個手腳都不安分的小郎君扶起。

    他漲紅了臉，囁嚅著道：“對不住，小遠……師兄又，唐突了你?！?/br>
    明遠不知自己剛才誤觸了哪里，此刻他一張臉上泛著可疑的酡紅色，雙眼迷離，望著正襟危坐的種師兄，這才一點點地冷靜。

    卻聽種建中喃喃地道歉：“小遠……三年之約還未到，我們還不是……愚兄還沒資格……”

    明遠在心里暗暗算了算：當(dāng)初他與蘇軾等一行南下是在五月。也就是說，他們的三年之約，還有一個月才會到期。

    這臥鋪馬車修來就是為了方便乘客休息的，馬車?yán)锏那樾紊跏请[秘，即使是在鬧市中行進，外面也絲毫不知里面發(fā)生什么。

    也就是說，種建中若是在離開汴京的道路上，直接與明遠永結(jié)“秦晉之好”，也不會有人察覺。

    他卻為了一個還差一個月到期的誓言，生生忍住了。

    明遠心中忍不住要笑：天下難得有師兄這樣的傻子……君子。

    他明白種建中是“一諾千金重”的人，也能想到師兄為什么臨陣退縮了。于是他柔聲問：“師兄……你懷里揣的是什么？”

    種建中臉上一紅，囁嚅著不想出聲。

    誰知明遠又問了一句：“是不是圣旨?！?/br>
    種建中立即知道自己完全想歪了，隨即肅容道：“是的，我隨身攜帶著官家給王經(jīng)略的手詔?！?/br>
    這份手詔極其重要，他賦予了王韶“便宜行事”之權(quán)，令王韶可以不受陜西各級官員的掣肘，獨自決定熙河開邊的用兵方略。

    種建中很清楚，在這份手詔抵達河州的那一天，就將是王韶那個瘋狂冒險計劃的開始。

    他作為王韶麾下立功最多的將領(lǐng)，竟然全盤同意王韶的這個冒險計劃，并且親自疾馳京師奏報天子。如果按照這計劃執(zhí)行，西軍之中很可能會有一大半人埋骨在西北的莽莽群山之中……

    這也是種建中致意要堅守那三年之約的緣故。

    想著那份手詔的內(nèi)容，種建中肅容道：

    “愚兄此去，不知能否生還。怕耽誤了你……”

    聽見這話，明遠的身體仿佛全然凝固，半晌沒法兒動彈。

    車駕此刻已經(jīng)穿過西門，進入汴京外城，向西面萬勝門駛?cè)ァ?/br>
    雖然已出外城，街巷依舊繁華。人聲、車馬聲、小販的叫賣聲……全都清晰地傳入這座“臥鋪馬車”中，襯出車廂內(nèi)安靜得可怕。

    種建中老老實實地說出了他的全部顧慮，心中忐忑，等待著明遠的反應(yīng)。

    過了良久，明遠才像一只有點黏人又有點疏離的貍奴一般，慢慢地靠過來，蹭了蹭種建中的肩，偏過頭，將自己的半邊面頰都貼在種建中的頸窩里。

    原本種建中此來，還想要提醒一兩句關(guān)于隔壁衙署的蔡京，還有弟弟信上偶爾提及的那個“蕭揚”，但此刻面對明遠的這張面孔，種建中都只覺得，不必說，不必說——他們的心到底是靠在一起的。

    明遠此刻的姿態(tài)為種建中增添了勇氣。

    他肩膀不敢稍動，只悄悄地從懷中抽出一份折好的信箋，塞到明遠手中。

    明遠一見，“咦”了一聲，隨即坐正身體，從板壁上一個事先打好形狀的木格中取出一枚燭臺——是蠟燭燈臺，外面還有罩著玻璃燈罩。這燭臺可以牢牢固定在車廂板壁上，無論車廂怎么晃動，燭火都不會影響到車內(nèi)的任何物品。

    這中精巧的設(shè)計再度令種建中嘖嘖稱奇。

    而明遠隨手取出一枚“自發(fā)燭”，將燭芯點燃。

    車廂中便多出一豆熒熒的光亮，剛好映亮了明遠面前的紙箋，也照亮了他身側(cè)種建中那張害羞的臉。

    “原來是這個……”

    只見那張紙箋上，寫著種建中的姓名、籍貫和生辰八字。

    再往下看，明遠還看見了種世衡等種建中父祖的名諱，還有田產(chǎn)與財帛的數(shù)量……只是那田產(chǎn)和財帛的數(shù)量少得有點可憐。

    “師兄，這是……”

    種建中臉紅紅的，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冒出兩個字：“庚帖?！?/br>
    原來是庚帖！

    明遠恍然大悟，他這是見識短了，沒見過庚帖的模樣。這時代的庚帖，除了寫明姓名籍貫、年庚八字之外，還要寫明祖上三代的姓名和田產(chǎn)等。

    其中最重要的是八字——八字對這個時空的人總有重要意義，它就像是人一生中的“命運密碼”一樣，這個時代的人都認為，根據(jù)八字能推算出各種氣運，甚至能通過八字詛咒或者傷害八字的主人。

    因此，交換八字總是談婚論嫁的最后一步。

    因為給出八字，就是將人生中最終要的命運密碼坦誠地交出，交給對面那個，可能會與你共度余生的人，你們對等地掌握對方的“密碼”。

    心頭一陣狂喜之際，明遠連忙轉(zhuǎn)過臉望向種建中的方向——他那張五官秀美的面龐，在燈燭映照下，仿佛籠上了一層朦朧光圈，將他的面容映得仿佛如玉雕琢而成，如墨的發(fā)色與眼色相互輝映，明艷到了極點。

    “過去三年，”

    種建中見到明遠明白了此物的意義，便伸手握住了明遠持著庚帖的手，沉聲開口，道：“小遠，愚兄對你的心意，從無半點轉(zhuǎn)移……”

    明遠終于從師兄口中聽到了最想聽的話，恍惚間覺得有些不真實。但是手上傳來的暖意令他終于振奮。

    原來一切都沒變——

    原來時空的阻隔從沒有影響他和師兄對彼此的感情。

    “哎呀——”

    明遠突然驚慌起來，師兄將這么重要的命運密碼交到了他手上，但是他其實卻沒有半點準(zhǔn)備。

    最要命的是，他還沒辦法現(xiàn)場書寫一份自己的生辰八字，交給師兄帶回去——他根本就不知道原身的生辰八字，他還得問1127……

    誰知種建中根本不需要明遠提供對等的“密碼”，他一旦看清明遠臉上的欣喜轉(zhuǎn)為準(zhǔn)備不足的窘迫，立即緊了緊右手，悄聲道：

    “小遠，這次……選擇在你?！?/br>
    第263章 億萬貫

    明遠將種建中送出一個白天的路程, 入夜后，在他的快遞行車馬接駁之處，目送載著種建中的“臥鋪馬車”緩緩駛離。

    這馬車的車身和車前掛著四臺明亮的“氣死風(fēng)”燈, 由一名精神抖擻的車夫, 趕著新?lián)Q上的兩匹挽馬，沿著官道向西駛?cè)ァ?/br>
    這座馬車車身由燈火照得透亮，車夫和馬匹能夠看清楚前面的道路, 一路行去，反而比種建中單人單騎趕夜路來得更安全。

    那邊種建中從車廂后撩開車簾, 探出身體，揮手, 大聲托付兩個字：“師中——”

    明遠點點頭，也揚手回應(yīng)，要種建中放心：他會好生照顧這個小師弟。

    今天早晨種師中與乃兄見過一面之后, 種建中便入宮覲見，隨即出城，到晚間已經(jīng)趕到了京城以西四十里外的這里。

    種師中聽說兄長這么快就“溜走”，那小家伙應(yīng)該不大高興, 但多半能夠理解。

    明遠目送車駕駛?cè)氤脸恋暮诎抵? 心中悵然若失。

    他聽說過“告別定律”，就是后世影視劇文藝作品里，但凡有人說等我回來，就如何如何——這個承諾多半便是無法實踐的。

    但是種建中與他人都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