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京修過面，一回頭，剛好看見明遠的燦爛笑容。

    “我是開心——”

    明遠如實說：“見到元長與子瞻公惺惺相惜，這份友情，著實令人羨慕呢！”

    蘇軾那邊也將頭發(fā)仔細梳理過，重新戴上方者巾，笑著回答明遠：“某能得元長、遠之兩位小友，人生何其幸也，何其幸也！”

    明遠拍手大笑。

    蔡京的笑容卻矜持而淺淡。

    三人坐在“洗面湯”的店面里說話，這間店鋪剛好位于街角，三面臨街。

    因為天氣暑熱，店家將臨街的門板全都放下。明遠等三人坐在店鋪中，一面飲茶一面吃早餐，順帶能將街面上的景致看個一清二楚。

    卻見蘇軾忽然慌亂地抓起手中的一枚扇子，掩住左邊面孔，臉上神色尷尬。

    清晨的汴梁街頭，氣溫還不算高，不致炎熱需要扇扇。

    那么這扇子就只有一個用途：便面。

    “便面”是用來在見到不想見的人的時候，遮住面孔的扇子，以免被對方發(fā)現(xiàn)。

    明遠認得蘇軾已有數(shù)月，知道這位大文豪說話行事一向瀟灑，他還從未見過蘇軾如此行事。

    他沿著蘇軾遮面的方向看過去，只見街面上走來一名身材高大瘦削的中年男子，身穿一身道袍，昂首挺胸，目不斜視地沿著街道向前，從明遠等人身邊迅速越過。

    明遠見那名中年男子相貌俊美，步態(tài)灑脫，猜想此人應(yīng)當不是簡單人物。

    可蘇軾為什么會如此？

    見到明遠疑惑，蔡京湊至他耳邊，輕聲提示：“那是章子厚?！?/br>
    張子厚？

    橫渠先生？

    不對啊，他這位老師還遠在鳳翔的橫渠書院?。?/br>
    片刻后，明遠終于反應(yīng)過來：這只是諧音巧合罷了。

    蔡京所說的“章子厚”，不是明遠的老師張載，而是“新黨”名臣章惇。

    明遠也聽說過章惇，因為這個人太特別了。

    當年章惇第一次考科舉中進士，就中了進士及第。然而章惇的一個族侄考中了當年的狀元。章惇恥于名次在侄子之下，進士資格也不要了，拒不受敕，回家復(fù)讀重考。在兩年之后，重新參加科舉，又考中了，這才接受敕誥，入朝做官。

    “這章子厚與子瞻公‘以前’是好友?！?/br>
    蔡京強調(diào)了“以前”二字。

    “如今這兩位政見不同，見了面……亦是惘然呀?！?/br>
    明遠：明白了。

    章惇是“新黨”，而蘇軾現(xiàn)在的政見是“舊黨”，朝中新舊兩黨如今斗得是水火不容。蘇軾與章惇的友情自然早已不如舊時。

    或許兩人私下還有聯(lián)系，但是表面上卻不能做出走得太近的樣子。

    所以，在這汴京街頭，大庭廣眾之下，這一對昔日好友縱使相見也不能相認，倒不如“便面”一遮，免得尷尬。

    明遠頓時唏噓：“果然……人生到處知何似……”

    他這是在感慨：人生逆旅，難以預(yù)測。至交好友，僅僅因為政見不同，便彼此對立，連見上一面都不可得。

    明遠突然想起蔡京。

    他轉(zhuǎn)頭看看這位，只見蔡京面色自如，仿佛在看戲，對蘇軾放下“便面”之后的惘然之情也全然視若無睹。

    明遠：不妙，這蔡京與蘇軾之間的友誼恐怕還有點“塑料”。

    章惇與蘇軾這多年的老友都能鬧到這個程度，蔡京這樣功利的一個人，就算是眼下與蘇軾趣味相投，日后也不會肯為了蘇軾出頭的吧？

    明遠意識到：他在這個世間扇起的蝴蝶翅膀，還不夠強大，好些東西還未能扇得動。

    看起來，還是得執(zhí)行原計劃，將蔡京“帶溝里去”才是正理。

    少時，蘇軾從悵然中恢復(fù)過來，勉強掛上笑容，轉(zhuǎn)向明遠，說：“趁著還不太熱，我等去大相國寺吧。”

    今天大家約好的主要活動，就是去大相國寺后，尋一家裝裱的攤子，將蔡京所寫的這一帖字裝裱起來，好好保存。其它時間，就是各自閑逛。

    這時一名小僮自外跑過，手中高高舉著一疊報紙，大聲吆喝：“今日的《汴梁日報》！”

    “今日大相國寺開放萬姓交易……”

    “今日晚間，川西瓦子上演新式雜劇《目連救母》……”

    “今日起潘樓街東宋門外瓦子前有售摩合羅，比七夕時便宜啦……”

    《汴梁日報》原本是免費發(fā)送，但是在百萬人口的汴京城里，這份報紙實在是供不應(yīng)求。因此有小僮每日凌晨起來，去刻印坊門口等著，領(lǐng)上一疊新出的日報，到街上代為售賣，收取一點賣報錢。

    明遠一點頭，機靈的向華便叫住了報童，買了三份《汴梁日報》，送到明蘇蔡三人手中。

    蘇軾一邊看報一邊笑：“遠之，聽說這《汴梁日報》是你辦的，沒想到你也得當街買報?！?/br>
    明遠隨口回答：“報童賣報，每份其實掙得十分微薄，早些賣完，就能早些回家。”

    蘇軾與蔡京聽著都是一怔，隨即都點頭稱贊。

    “聽人說，汴京城里好些人為了能看報，去蒙童的學堂學識字去了?！?/br>
    蘇軾聊起他在開封府聽說的“奇聞”。

    “還有人會當街讀報，遇上讀不懂的字，就去算卦或是說書的那里問過?！?/br>
    蔡京則感嘆：“沒想到，這《汴梁日報》一出，城里人便都覺得識字是一件要緊之事，紛紛學起來。家中有蒙童的，也情愿送去學堂里，哪怕多認幾個字也是好的?！?/br>
    他一面翻閱這《汴梁日報》一面想著聽來的閑話：聽說這《汴梁日報》原本名叫《汴京日報》，后來是明遠覺得犯了朋友的名諱，因此讓人把已經(jīng)制好的版廢了重做，改用了“汴梁”兩個字。蔡京內(nèi)心暗暗承明遠的情。

    蘇軾也點頭稱贊明遠：“遠之，這城中向?qū)W的新風氣，你要算一份功勞！”

    明遠頓時露出笑容，雖然謙虛了幾句，但他心里依舊是得意的。

    印刷術(shù)的發(fā)明本就有利于文化與知識的傳播。

    而報紙的推廣很明顯加速了這一點。

    他主持發(fā)行的《汴梁日報》不涉及任何朝政，完全是一份市民小報，上面提供的，看似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但對汴京百姓來說，卻是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重要信息。

    可以說，這份報紙正在倒逼在汴京生活的普通人多認得幾個字，掌握一點知識文化。

    不止如此，明遠的刻印坊大幅降低了刻印成本，李成周等人的“加盟”刻印坊也已開始運作，印制書籍的成本進一步降低。

    如今蒙童進學需要的書籍，已經(jīng)便宜至只要十幾文一冊。這樣一來，孩子上學的花銷就真的幾乎只是兩條咸rou。

    這樣看來，他這“蝴蝶翅膀”在某些領(lǐng)域扇得還是挺有力的。

    明遠翻了一遍，沒在報上找到哪家書畫裝裱行的“廣告”，猜想這門生意應(yīng)該還沒大眾到需要在報上打廣告的程度。

    于是明遠將手中的報紙贈給“洗面湯”鋪子里的伙計，招呼蘇蔡兩位：“走，去大相國寺！”

    第74章 百萬貫

    一行人聯(lián)袂前往今日開放“萬姓交易”的大相國寺。

    今日天氣炎熱, 一大早上日頭便十分毒辣，陽光明晃晃地照耀地面，樹上的知了聲嘶力竭地叫著。

    僅僅是趕到大相國寺門前, 就已經(jīng)令明遠熱得額頭出汗，只能用力揮動“1127”，讓自己舒服一些。

    大相國寺跟前原本最熱鬧的一片區(qū)域, 如今因為無遮無攔, 直接暴露在陽光下，因此攤販稀少，僅有兩家賣飲子的，都撐起了遮陽棚。攤主和主顧們都縮在遮陽棚帶來的清涼陰影下。

    然而明遠一行人都不擔心會被熱暈——天氣雖熱, 但在大相國寺附近新近出現(xiàn)了“招待午睡”的生意。店家將自家大樹下的院落騰出來, 擺上幾張?zhí)梢?，供客人午睡。條件好些的據(jù)說還有人打扇扇涼，驅(qū)趕蚊蟲什么的。

    明遠與蘇軾和蔡京商量好了，索性在大相國寺逛一個上午, 中午隨意用點小食，然后就去“午睡”，等到傍晚日頭落了, 再出發(fā)前往朱家橋瓦子——完美的一天。

    一行人來到大相國寺，先去資圣門一帶, 找到裝裱書畫的攤位, 將蔡京新寫的帖子裝裱起來。

    攤主看起來是個行家，一見到蔡京的字便大聲贊好, 問是哪位名家的手筆, 當知道就是蔡京所做之后, 當面贊了又贊。

    蔡京看起來卻不以為然, 淡淡地回應(yīng)一句：“寫字么……小道而已?！?/br>
    明遠正好在一邊聽見，忍不住偏頭瞥一眼蔡京，心想：你就“凡爾賽”吧！

    然而他心底卻突然有點觸動：蔡京于書法上固然擅長，但他內(nèi)心估計也只是將書法當做是幫助自己達到目的的手段。一旦這手段還沒能派上用場，蔡京就不會以此為榮，而是將之認為是“雕蟲小技”。

    明遠一時就不太想再搭理這家伙，轉(zhuǎn)頭離開，自去在資圣門前的各個攤位跟前隨意閑逛。

    “郎君，怎么會有人售賣這么破舊的瓶瓶罐罐？”

    跟在明遠身后的向華，像個土老帽似的大驚小怪。

    明遠轉(zhuǎn)身一瞧，頓時絕倒：“這瓶瓶罐罐看著破舊，是因為……它們是古董??！”

    向華所說的，是整個資圣門附近位置最好的一個攤位，位于一株遮天蔽日的大樹下，樹影斑駁，偶爾漏下一點兩點陽光，照耀著地面上擺放著的一個個青綠器皿。

    靠在樹下閉目打盹的攤主，身著道袍，頭戴道士巾，人精瘦精瘦的，頗有些仙風道骨的模樣。

    在這個攤位上，擺滿了各種形狀的銅器，看形狀，有鐘、鼎、彝、尊、觚、鬲……形形色色，每一枚的體型都不算大，最大的是一座鼎，看起來也不過與一張日常小茶幾一般大小，跟后世擺在博物館里的那些國之重器，體型不能同日而語。

    但這勾起了明遠的極大興趣。

    他知道宋人極愛金石，因此不懈收集前朝的各種青銅器皿，并且加以研究。站在他現(xiàn)在這個時間點上，前有歐陽修的《集古錄》，后有趙明誠的《金石錄》，都是這個領(lǐng)域集大成之作。

    同樣，因為宋人對這些金石古董的熱衷，令它們的身價倍增。據(jù)說，一件源自三代的青銅器，價值至少在500至1000貫之間。

    明遠：開玩笑……1000貫算什么？這里面若是有一件來自夏、商、周時期的真品，放在后世那就直接是國家級保護文物，絕不允許流失的那種。

    他若是能以1000至2000貫的價格，淘到一件三代的青銅器，那也算是為他的“花錢大業(yè)”做出了巨大的貢獻。

    抱著這個心態(tài)，明遠邁步上前，沖那名閉眼假寐的攤主隨意點了點頭，然后從袖中抽出一枚帕子，將右手包住，用隔著帕子的手去捧起攤上擺放著的一枚枚器皿，仔細地察看。

    作為一名拍賣會的?？停鬟h當然知道選購古董最要緊的，是不能買到贗品。青銅器尤其如此。

    鑄造于三代時期的青銅器，即使是在眼下這個時空里，也已有兩三千年的歷史，經(jīng)歷了多次朝代更迭、戰(zhàn)亂與動蕩。能夠保留下來的，多半已在地下埋藏多年，重見天日以后，遍身布滿銅綠銅銹。

    但這并不意味著遍身都是銅綠與銅銹的，就一定是三代遺物。

    青銅器表面也許還有鑄造時留下的銘文，可以輔助判定年代。但誰也不能保證，這些銘文不是后人仿制的。

    明遠對金石古董略有些研究，但是他在本時空時，擁有碳同位素檢測這件利器。

    現(xiàn)在，看不到碳同位素檢測報告，面對各種形態(tài)的青銅器，只能依照對于器型的了解，和對銘文的辨認，來判定物件的真?zhèn)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