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恙往桶底沉了沉，只露出一個頭和肩，燕凌云視線移開，來到了廂門。

    只是他說過不看，在要出門時, 還是看了一眼。

    但這一眼看過后, 就停步了。

    暖光下, 莫恙扒在浴桶邊沿，被蒸得豐腴紅潤, 像一條鮮嫩多汁的魚, 藏起了最柔嫩的魚腹, 觀察水池上的路人。一雙漆黑的眼睛正對上他，身上霧氣蒸騰，眼里卻映出他的影子。

    “嗯？”莫恙一晃神, 就看到原本要出門的燕凌云折返回來，取了木架上的大浴巾, 將他整個人從水里提出來, 用浴巾包住了。

    然后直接抄起雙膝, 往床邊走。

    莫恙被這一出整得的心臟都快跳了出來, 本能地用手臂環(huán)住青年的肩，他全身都是濕的，手背、腳背、小腿不斷地往下滴水，滴了一路的水痕。

    “放開我?！?/br>
    莫恙很慌亂，燕凌云卻一言不發(fā)，他第一次感覺到了燕凌云就算是個病人，也是個厲害病人的事實。

    廂門到床邊就幾步路，莫恙被放在了床上，身上還墊著那張大浴巾，整個人都陷進了白色的絨毛里。

    他四肢發(fā)軟，又在輕輕的發(fā)抖。

    燕凌云卻略微移開視線，開口道：“穿好衣服，呆在房里?！?/br>
    末了又補充一句：“回來再予你燒一桶水洗浴?！?/br>
    然后便撐起身體，重新拿劍出去。廂門關的很利落，沒有一點風沖進來，凍到床上的莫恙。

    莫恙躺在床上，過了好一會兒，才滾成一團，掙扎著爬了起來，擦身體換衣服。

    外面是很冷的，還下著暴風雪。莫恙不穿大氅不敢出去，因為頭發(fā)還沒干，所以他先用毛巾包好頭發(fā)，才又戴上了大氅的帽子，裹得嚴嚴實實后，艱難推開廂門，到了前座。

    迎面的狂風快要把他沖飛了！

    莫恙抓住廂門的欄桿，瞇著眼睛觀察周圍，但車門的燈籠只照亮了巴掌塊地方，其余伸手不見五指，他什么也看不清。

    但周圍肯定有人。

    莫恙讓996開了探測，打開地圖，才發(fā)現(xiàn)他們身邊出現(xiàn)了幾十個黃名。

    系統(tǒng)規(guī)則里，敵方是紅名，隊友是綠名，中立是黃名。一般來說，妖獸肯定是紅，靠近就會被打；和莫恙同行的是綠，友好合作；其他人類則是黃，不會主動攻擊他們，也不會主動幫助他們。

    當然，這只是粗淺的劃分，系統(tǒng)不能預卜先知，分辨出妖獸里的隊友，和隊友里的叛徒，紅綠黃是流動的，會根據(jù)事情發(fā)展來變化。

    這隊人馬應該是路過的商隊，碰巧也來樹林避難，不然不會一動不動。

    大概也是躲在了馬車里。

    “燕凌云——”莫恙喊主角的名字，聲音卻被風雪吞沒。

    過了一會兒，就在他打算下車去找的時候，燕凌云回來了，輕輕一躍，就跳上了前座。他手撐在廂門上，半蹲著擋住風雪，催促莫恙回去：“開門回去?！?/br>
    風太大了。

    “哦?！蹦σ舶牍蛑?，推開了廂門，鉆了進去。

    在外面待了短短十幾分鐘，莫恙卻覺得全身僵透了，剛才洗澡的熱氣一點也沒了，他冷得直搓手。

    但莫恙也不想再麻煩一次了，于是脫下大氅，圍在火爐邊取暖，順便烤頭發(fā)。

    燕凌云也一樣。

    過了會兒，莫恙終于緩過來，問燕凌云外面的情況。

    “都是凡人，來這里暫避風雪，”青年開口，“我已和商隊首領說明，雙方各占一邊，他們不會過來，我們也不會過去?！?/br>
    哪怕是雪夜，對走南闖北的商隊來說，最危險的還是同類，不是自然環(huán)境。

    這樣安排對他們都好。

    鬧到現(xiàn)在，莫恙已經(jīng)很困了，他擦干凈頭發(fā)，就爬到了床上。

    燕凌云卻打算守夜，他同樣不信任那邊。

    莫恙眨了眨眼睛，拍拍床：“上來吧，下面多冷。”地毯哪有被窩暖和，而且這些日子他們都是一起睡的，只不過中間隔了一段距離而已。

    就算要守夜，那蓋著被子打坐，也舒服多了。

    這是莫恙第二次邀請，青年最終還是上來了。

    莫恙把被子蓋到下巴，看著燕凌云的血條。經(jīng)過這段時間的救治，他的元氣逐漸恢復，血條上限已經(jīng)三千上升到了四千。

    “過幾個時辰叫我，我們換。”莫恙覺得不夠暖，往旁挨了挨，貼到了主角，感覺就像貼到了熱水袋。

    他很快睡著，馬車里又恢復了安靜。

    燕凌云想喝酒，但酒葫蘆卻不在身上了。他的手便慢慢落到莫恙發(fā)間，抬頭從窗口縫隙，看到外面無盡的風雪。

    ……

    ……

    *

    第二日，暴風雪散了，天空出現(xiàn)了難得的晴朗，萬里無云，只有冬陽暖暖的照著山谷大地。

    莫恙最后還是睡了一晚上。

    半夜燕凌云輕輕叫他，莫恙迷迷糊糊，手腳并用纏住了他，貼貼臉要繼續(xù)睡。燕凌云便沒有再叫，彎著唇把人攬在懷里，一邊守夜，一邊輕撫他的頭發(fā)。

    莫恙不知道晚上被吃了豆腐，心里不好意思，就讓燕凌云去睡覺，他在前座趕車。

    順便透透氣。

    因為昨夜的緣分，莫恙今天和商隊走了一段路，商隊首領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很健談，時不時和莫恙搭話聊天，氣氛融洽。

    這還是莫恙來到這里后第一次說這么多話，被逗得發(fā)出了笑聲，還收了首領送給他的一個小木雕，雕的是一匹狼。

    這商隊幾十個人，不算多，全是一個村的，村里種地種不下去，就出來走南闖北賺個辛苦錢，養(yǎng)家糊口。

    這次是他們第一次北上，經(jīng)驗不足，昨夜才會被困在樹林，好險沒人凍死。首領姓關，很記掛自己的家人，他有一對和莫恙差不多大的兒女，所以看見他很親切。

    莫恙笑著說：“那祝你早日回家?！?/br>
    關首領露出一個爽朗的笑：“還沒到時候呢，得多賺點錢?！彼謬@了口氣：“聽說北方亂起來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盼著一切順利吧。”

    兩隊速度不一樣，午間就岔開了，臨別時關首領揮手：“有緣再見?！?/br>
    商隊其他人也起哄大喊，熱情送走莫恙的馬車。

    因為這個小插曲，莫恙一天的心情都很好，他松了韁繩，在前座煮粥，配上背包里的菜肴，美美的吃了一頓。

    燕凌云只睡了三個時辰，醒后用了飯，兩人就一起在前座散心。

    莫恙提到了商隊，想起了關首領之前說的話：“他說北方亂起來了？是什么意思呢？”

    燕凌云微微皺了皺眉：“是哪里?！?/br>
    莫恙搖了搖頭：“他也不知道，他也是在茶館聽見的?！?/br>
    燕凌云：“可有北境的地圖?！?/br>
    “有的，我買了很多?！蹦B忙把一南風知我意沓北境的地圖遞給他。燕凌云慢慢看著，過了半柱香，忽然對莫恙說道：“我們不能再走官道了，在這里岔開，走小路，繞過晉國?！?/br>
    莫恙低頭，沒看懂。

    燕凌云解釋道：“北境十六國，常年征戰(zhàn)攻伐，互相吞并，除了留情劍派轄下的疆域，其他地方都說不上太平。這里一入冬，海水就會結冰，廢掉北國海上的資源補充，北民就只能依賴官道上的商隊?！?/br>
    莫恙：“他們不能提前存糧食嗎？”

    燕凌云：“他們存不了?！?/br>
    “為什么？”

    “因為窮。”

    莫恙愣住了，燕凌云繼續(xù)道：“北民一年的收成尚且不夠自己吃，各國又賦稅嚴重，治下黑暗，每到秋季，還有商人抬高糧價。加上暴雨風雪，被壓塌的房屋不計其數(shù)，一到凜冬，就會出現(xiàn)流民?！?/br>
    “這次規(guī)?；蛟S會格外的大。”

    因為今年格外的冷。

    而前面的官道，幾乎穿過整個晉國的腹地，沿途的城鎮(zhèn)村莊足有數(shù)百之多，會遇到些什么，燕凌云心里很清楚。

    他曾御劍路過凜冬下的北國，民不聊生，餓殍遍野。

    所以無數(shù)人想求仙，想超脫，不想再受輪回之苦。

    往常燕凌云會在入冬前放出大批物資投放到凡界，壓低糧價，有執(zhí)法堂弟子幫忙，運輸也相對簡單，崇山峻嶺，只在修者一念之間。

    但他知道呂朔不會做。

    修士不插手凡間事務，也懶得插手。

    過了三天，他們進入了晉國，莫恙很快明白為什么燕凌云要在這里轉道了，因為有人往他們馬車撲了過來！

    莫恙一開始還以為是野獸，突然從路邊的樹叢撲過來，一身襤褸，披頭散發(fā)，他連忙拉韁繩躲開，沒撞到那人，那人卻不依不饒，明明瘦成一把骨頭了，在地上掙扎了一會兒，竟然還想爬起來。

    把他甩在后面后，莫恙聽到了長長的哀嚎。

    他頭皮發(fā)麻，然而這只是個開始。似乎所有晉民都覺得官道上的商隊是活命的希望，步履瞞珊地往官道聚集了過來。

    他們沒有錢，就只能搶，有的直接撲，有的喪心病狂，會在馬車經(jīng)過的路上放下嬰兒，用嬰兒的小身體和哭聲攔住路人。

    繞不過去，因為是一排。

    莫恙就中招了，不忍心踏過去，停下了馬車，然后立刻有幾十個人瘋撲上來，燕凌云拔劍攔住，毫不猶豫往下扔了幾大袋糧食。

    “拿走它們，足夠你們活命?！?/br>
    流民忌憚燕凌云手中的劍，不敢再上來，和同伴搶糧食去了。

    至于嬰兒，在地上早就哭得斷氣了，沒有人理會。

    莫恙第一次見到了人間慘劇。

    就這樣一路撒糧，加上燕凌云殺了幾個人，他們終于順利走到轉道的路口，往崇山峻嶺駛去。

    道路變得凹凸不平，很多地方還根本不是路，他們走得很艱難，很多時候不能坐馬車，只能騎馬或者步行。

    因為荒無人煙，還有野獸甚至妖獸，這里的流民很少，讓莫恙松了一口氣。

    但之前那些畫面，已經(jīng)在他腦海里揮之不去。

    他不明白，為什么在一個有法術的世界，平民會過得這么慘。

    如果他有法力，他咻咻咻布個陣法，來個風調(diào)雨順，改造土地。這樣大家都吃得飽了。然后推翻，直接進入紅旗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