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回頭
深秋時節(jié),夜涼如水,最近天黑得越發(fā)早,一到下班時間,就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下一次,天就涼一分。下過雨的城市格外溫柔,濕漉漉的瀝青路倒映城市燈火,一片暖黃。每個人的腳步聲,落葉聲,都清晰可聞。 剛下班的林九九踏著小短靴噠噠噠地在路上小跑,冷風(fēng)掠過裸露的小腿肚,終于趕上還停在始發(fā)站的公交車。 當(dāng)林九九匆忙進門,撩起酒吧的半截布簾,一眼就看到了臺上的程楊。 主唱今天缺席,他極少像今天這樣,抱著吉他坐在舞臺正前方,燈光下。他在彈唱一首90年代老舊情歌,聲音輕柔婉轉(zhuǎn),如癡如醉。臺下觀眾連聊天聲都不知不覺變小,有女生捧著臉癡癡的望著他。 “……我愛你,是多么清楚多么堅固的信仰……” 他和舞臺下每個人目光交接,最終定定地落在林九九身上。 林九九曾說,他的聲音像張信哲,就是這種柔腸百轉(zhuǎn),深情繾綣,訴說愛意。 只是今天他面色凝重蒼白,仿佛對歌里寫的愛情有深深的不解。 “愛是一種信仰,把你帶回我的身旁……” 音樂在婉轉(zhuǎn)拉升,戛然而止,他手撫琴弦,像是情緒無法自控。幾秒鐘后才有觀眾反應(yīng)過來,響起淅淅瀝瀝的掌聲。 他沉默兩秒,才面帶笑容,像是在對臺下每個觀眾在平和交談。 “這是我今天最后一首歌,也是我在這里的最后一次演出,謝謝大家這段時間以來的捧場,無論是第一次來的,還是老朋友,相遇都是緣分?!?/br> 林九九頻頻回頭望著程楊,思量他話里的告別意味,打了卡又換好員工工作服裝,撩起門簾回到館內(nèi),程楊已經(jīng)不在臺上了。她四顧尋找,問了身邊的客人,只聽說他下臺離去出門了。 她忙拿出手機發(fā)了幾條消息,“程楊?你還好嗎?”,一邊出門想要往外張望,探身瞬間嚇了一跳,門口依靠著一個身影,他吸著煙,煙頭火光明明滅滅。 “你在這里?!绷志啪欧潘闪艘恍?/br> “我和老板辭職了。”程楊說 林九九和他一起站在門口的陰影里,陪同他一起沉默。 “什么原因呢?”她問。 “九九。” “嗯?” “我知道,我做的一切對你都不公平?!?/br> 像有一陣寒風(fēng)刮過,林九九側(cè)頭望著程楊,她握著自己裸露的小臂,像等待什么壞消息被宣布。 “九九,你知道為什么我一開始就喜歡上你嗎。盡管我沒有講過,我一直相信你知道,從我一開始遇到你,就情不自禁。”程楊想要擁她入懷,感受到林九九無聲息和他保持著距離,又停止了動作?!拔覀兌家粯樱惠呑佣荚跒檎疹檮e人而活。 你或許不記得了。我第一次見到你是七月,好像是十六還是十七號,那天晚上十一點多了,人還是特別多。吧臺上有個客人喝多了,拿著手機和女朋友吵架,摔了杯子。” 林九九凝眉回憶,“我記得那天,可那天你在嗎?” “我那天下臺早,剛好是下一班朋友上臺了,我就在吧臺上喝酒,你忙得慌慌張張給客人點單,沒有注意到我。是我先看到你的。”程楊臉上浮現(xiàn)陷入回憶的微笑。 “也是,可能那天太亂了。”林九九苦笑。 “那個男人吵著要再上酒,老板去勸他早點回家,他一通渾話胡罵,差點和酒保動上手了,你當(dāng)時也在旁邊,硬是擠了上去。當(dāng)時我想,個子這么小膽子還挺大,周圍一圈看熱鬧的,離個一兩米躲都來不及。你想安撫那個人,被他推了一個趔趄,轉(zhuǎn)頭你去拿了幾瓶啤酒放桌子上,把酒保和客人拉開,遞給他一瓶自己一瓶,第一口悶下去哪知啤酒全是氣,差點噴人家臉上,又小口小口喝了一半,愁眉苦臉的,還不忘把瓶子和那個人一碰,你說,如果不開心就該喝酒,只要不砸東西,他喝一瓶你就陪著喝一瓶。周圍還有人叫好,結(jié)果你第二瓶就開始吐,邊抱著垃圾桶吐邊喝,最后那個男的倒先喝哭了,你抱著人家安慰說沒事沒事,過去了就好了。 老板當(dāng)時讓人送你回家。只有我有空,你上了出租車就安安靜靜,一句話都沒有,抱著一個垃圾袋,吐了就拎在手里。我當(dāng)時很羨慕,我想如果那個被安慰的人是我多好?!?nbsp; 程楊吸了口煙。 “是你送我?我一點也不記得了?!绷志啪诺男撵o悄悄地融化著,她低了低頭,像是在思考,“你知道為什么我會找酒吧工作嗎?!?/br> 程楊搖了搖頭,溫柔地凝視她。 “小的時候,我爸爸一個人帶我。他幾乎每晚都要喝酒,和一大堆同事叔叔阿姨,去‘瀟灑’,迫不得已把四五歲的我?guī)г谏磉叀3赡耆撕韧昃凭图で榕炫?,絮叨他們之間的陳年齟齬,誰對誰心懷有愧,誰有過什么隱秘的辛酸;或者高談闊論政治領(lǐng)袖,不滿地批判社會現(xiàn)狀黑暗,人心不古。酒過三巡,換個地方,從KTV到吵吵嚷嚷的酒吧,我總是一個人坐在卡座上,看著大人們走進舞池,親密又笨拙的肢體交接。我那時候也不懂他們?yōu)槭裁闯臭[爭執(zhí),甚至看到他們痛苦就覺得可憐,總想撒撒嬌哄他們快樂。我安安靜靜地呆著,不吵不鬧,不僅是習(xí)慣了做個乖小孩,更是因為,我發(fā)現(xiàn)我喜歡圍觀人群。哪怕那些高漲的情緒和我無關(guān),仿佛只要靜靜地看,就能沾染幾分高于自己孩童世界的成熟深刻。孩子總是向往高深莫測,難以看破故弄玄虛。等我能夠明白這些的時候,有些習(xí)慣已經(jīng)改不掉了。我很喜歡人群,喜歡人,酒吧是最生機勃勃和荒涼的地方。” “所以我說,我們很像,愛別人勝過愛自己?!背虠钕胍⑿?,唇角卻下抿著,“后來我和你搭訕,我想呆在你身邊,甚至后來想索取……對不起?!?/br> “我都明白。”林九九悄悄抹了淚痕。 “所以,我還是要問最后一遍……九九,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嗎?我喜歡你,懂得你,也……需要你。我知道,我三十五歲了,我沒有多久被愛的機會了。而你,還有無數(shù)的可能性?!背虠罱K于哽咽,他望著林九九,卻看見她眼里有深深的憂郁與遲疑,眉頭緊鎖,她沒有說話。 長久的沉默,她幾次欲言又止。 程楊點點頭,把手中已經(jīng)燃盡的煙頭滅在垃圾桶上。 “我走了。”他沒有回頭。 林九九想要追問我們還會是朋友嗎,她說不出口,大滴大滴淚水無聲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