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奶奶 03
但某一天,阿仁已經(jīng)五年級,我們在晚上回家的半路上,他突然語出驚人:「我偷東西了?!?/br> 那天我進到理發(fā)廳時就覺得奇怪,氣氛很尷尬,他們都不說話。 素娟仍然在放藥水的小房間打電話,我不知道那陣子她在聯(lián)絡(luò)誰,我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沒在晚上帶阿仁回家時,看到她了。 那時候字姷也在準(zhǔn)備會考,我也好些時日沒在理發(fā)廳遇過她,應(yīng)該是在家里溫習(xí)學(xué)業(yè)。 「阿仁,回家了喔?!?/br> 他罕見的沒和字游說再見,就這樣逕自走出理發(fā)廳。 字游對著阿仁的背影囁嚅,「喂……」 他閉上雙眼,撓撓頭,嘆了一口好長好長的氣。 「走這么急是在……」我忍不住嘀咕。 然后對我苦笑,禮貌地和我說再見:「秀蘭阿嬤明天見。」 「嗯,再見。他長大了就越來越會鬧脾氣,你不要太在意?!?/br> 他呵呵笑了幾聲,「不會啦?!?/br> 「我偷東西了。」 「你偷了什么東西?」我皺起眉頭,拉住走在我前面的他。 他聲若蚊鳴,「一把剪刀?!?/br> 「你偷剪刀做什么?」 「好玩?!?/br> 他鮮少踰矩過,但踰越的情節(jié)便這么嚴(yán)重,而且原因單純只是好玩有趣。 「你知不知道,這樣是錯的?」 「我當(dāng)然知道?!?/br> 「那你為什么要明知故犯?」 他低下頭,像是想不到該說什么了。 「那你和字游怎么了?」 他頭更低了,看起來一點也不打算說出口,弱小的身體微顫,像是我說到了什么不該碰觸的敏感地帶。 「你不想說,是要我回去問?」 「不用了!」他突然大聲說,終于肯抬頭看我,他撇撇嘴,「明明是我偷的,但他卻說那是他偷的,他對著素娟阿姨說只是覺得好玩,接著就被素娟阿姨罵了,而且要他去罰站……」 「所以你怎么想?」 他深吸一口氣,「是自己做的事情,要自己承擔(dān)才對?!?/br> 「現(xiàn)在你要去道歉嗎?」 即便已經(jīng)再走幾步路就要到住家了,他對我點點頭,「我現(xiàn)在去吧?!?/br> 誰知道,看到素娟打了跪著的字游一個響亮的巴掌,直接將字游弱小的身軀打倒在地。 我當(dāng)下看到真的嚇慘了,阿仁也是。 他本來做好道歉準(zhǔn)備的那堅定眼神,瞬間被摧殘成空洞無神,身體恐懼地微顫,揪著我的衣角不放。 我吞了口口水,握住阿仁的手,喉嚨微微發(fā)熱,我握住理發(fā)廳門口的門把,有些猶豫。 沉默了幾秒的時間,只有字游倒臥在地上的啜泣聲填滿了空氣,「你在哭什么?」我們只看見素娟的背影,沒能看到她的表情,我們也沒能看到字游的臉,只看見他把他的臉靠在地上,用雙臂掩護自己的頭部。 那不像我認(rèn)識的素娟,我看著她拽起字游的頭發(fā),她蹲了下來,聲音很小,像是在對字游講話,我沒聽到。 阿仁雖然馀悸猶存的樣子,但是他放開了扯我衣角的手,然后推開了門。 「素娟阿姨,對不起!」阿仁衝到素娟背后,然后跪了下來,「是我偷了剪刀,你不要罰字游!」 我緩緩走進去,站在阿仁身后,我低下頭來,「素娟,這件事情是誤會一場,和字游沒有關(guān)係,是我沒有教好阿仁,對不起?!?/br> 素娟輕輕放開了手里緊拽的字游,轉(zhuǎn)過身來。 她的神色就和平常沒什么兩樣,反而更讓我的恐懼從骨子里張狂地亂竄。 「抱歉,秀蘭阿嬤,讓你看見我在教孩子,你嚇到了吧,這些就小小的家務(wù)事而已,被你看到真是有點失了面子……」她對我微微笑,我卻不怎么笑得出來,我后退了兩步,生硬的擠出笑容。 「打罵孩子,情緒都會比較不穩(wěn)一點,這是正常的,沒事?!构蛑陌⑷示従彽仄鹕恚眢w卻很明顯的在顫抖,他一直盯著倒在地上的字游,我看不見阿仁的表情,只能看著他顫動起伏越來越大的背影。 我輕咳幾聲,「雖然管教孩子是正常的事情,可是素娟阿……下手輕一點,看孩子這樣我都心疼了。」 素娟還是維持一張笑臉,表情沒變過,讓我們多留一刻都是不自在。 我向前牽住阿仁的手,「既然道完歉了,我們就先走了,明天見?!刮铱戳艘谎圩钟?,于心不忍再看下去,我閉上雙眼,接著轉(zhuǎn)身。 「嗯,明天見?!刮液桶⑷噬砗髠鱽硭鼐甑牡绖e聲,更加速了我們渴望離開的動作。 外頭是漆黑一片的,說要安置路燈卻遲遲未有動作。 只有身后的理發(fā)廳是光亮的,但我和阿仁的腳步卻未有任何停滯和遲疑,我們一直往黑暗的地方走去。后面就像是有件自己怎樣也不想面對的人事物,正追趕著我們,恨不得腳底抹油,加速逃跑,像隻下水溝里的臟鼠遇見人一樣,恐懼地倉皇逃竄。 「阿嬤,你沒看見剛剛字游的嘴型,就像是在說:『救命?!粏??」離家就剩一點路,阿仁停下了腳步,他突然開口。 我們倆互相握著的手濕透了,但我不清楚這是誰手心沁出的冷汗。 我牙一咬,摸摸他的頭,「傻孩子,那只是你看錯了?!?/br> 傻的到底是誰?那時說出那種話的我心里想。 我確實也看到字游在和我們說救命了。 / 但我一個外人要有怎樣的理由,才能有資格管別人的家務(wù)事? 于是我選擇眼睛一閉,轉(zhuǎn)身離去。 某一天傷口也不會再痛的,字游,這只是一時的,誰不是被打打罵罵走過來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