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在咫尺的單眼皮緊抓著梁頤寧的眼睛，兩人縮小的距離讓她感到些許壓迫。

    壓低下巴，吞下嘴里那口已經(jīng)化成泥的蘋果，慢慢把翹起來的那條腿滑過另一條的膝蓋，腳尖點(diǎn)地輕輕施力，電腦椅順勢轉(zhuǎn)了個面向。

    周呈衍沒有給梁頤寧打馬虎眼的機(jī)會，抓過電腦椅的扶手，就又把眼前的人給轉(zhuǎn)回來面向自己。

    他握在扶手上的手沒有松開，正好固定住了梁頤寧的活動范圍。

    梁頤寧整個人往下滑了些，脊椎跟椅子搭成了三角形。

    盯著近在眼前的喉結(jié)，內(nèi)心有些緊張，不過要當(dāng)司儀的人內(nèi)心素質(zhì)都很好，臨危不亂是基本技能。

    「會想了解朋友在想什么不是很正常的嗎？」聲線非常平穩(wěn)，尋步出任何驚慌的線索。

    學(xué)周呈衍去上廁所之前遞蘋果的手法，也給他送了一塊蘋果過去。

    周呈衍的視線從梁頤寧的瀏海轉(zhuǎn)移到懸在兩人之間的那片削了皮的蘋果，緩緩地收回手、直起身站好。

    拿過梁頤寧手中的叉子，轉(zhuǎn)身坐到旁邊的單人床上。

    細(xì)細(xì)咀嚼完蘋果，停了好一會，似是在做心理建設(shè)。「這是我五歲的時候在韓國拍的?！?/br>
    他拿出剛剛情急之下胡亂塞進(jìn)褲子后面口袋的拍立得，捏著底下白凈、沒有字跡的白色方框。

    意識像是透過畫面回想到過去，整個人被一種往事云煙給包圍。

    梁頤寧撐起快要滑落下椅墊的自己。坐穩(wěn)后，她把椅子轉(zhuǎn)動朝向周呈衍，聽他娓娓道來。

    「拍這張照片沒多久之后，我才知道我爸長什么樣子。雖然在那之前沒有爸爸，但卻是我笑得最毫無顧忌的時候。

    「我爸媽在我小學(xué)三年級才結(jié)婚，我也是那個時候到韓國念書的。五歲到十歲，整整五年的時間我看著我爸媽爭吵、和好、冷戰(zhàn)、相愛。我現(xiàn)在回想，都不知道我媽這一路是怎么撐過來的。

    「每次看到她一個人因?yàn)楦鞣N原因累到生病、委屈到偷偷哭的時候，除了在旁邊看，我什么都幫不了她，能不給她惹麻煩我就謝天謝地了。

    「你不知道。有時候我甚至希望我爸不是我爸，或是我媽她能暫時放下我的話，這樣或許她也不用過得這么辛苦。」

    梁頤寧大概預(yù)料到照片背后會有故事，但這些內(nèi)容對于她來說沒什么太大的感覺，也許是因?yàn)樗皇蔷种腥?，很難體會到身陷其中的艱苦。

    讓她比較意料之外的，是周呈衍的想法。

    走到周呈衍右手邊的地板上坐下，雙腿屈膝抱在胸前，背靠著床板。

    「話別這么說，你媽應(yīng)該是很愛、很愛你，所以才親自照顧你，就算生活再苦再累也要把你帶在身邊。對她來說，你的存在就是安慰?！?/br>
    周呈衍不知道在想什么，動都不動，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只是望著照片的方向，目光渙散。

    「而且你媽有你心疼她，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梁頤寧伸出左手拍拍周呈衍垂在床沿的小腿。

    話落，周呈衍眼球晃了晃。

    「從我有記憶開始，我媽每一年二月份都一定會帶我到韓國玩，有時候是首爾、有時候是蔚山、有時候是大田，每年都不一樣。

    「一開始我很開心每年過年都能出國，后來我才知道二月是我爸的生日。她用這種方式為我爸慶祝生日，即使他們沒有在一起，在同一片土地上她也甘愿。

    「愛情明明就有很多種選擇，她偏偏非我爸不可……」周呈衍笑了，但聽起來更像是無可奈何的嘆息。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沽侯U寧腳趾彎了幾下，把小腿骨往前帶離身體及公分?！敢欢胃星榈降字挡恢档酶冻?、或是值得付出多少，大概只有真的愛上了的人才能這么義無反顧吧！」

    「你還真是滿嘴的大道理?！怪艹恃芴蛄颂虼浇?，眉頭微微蹙起，說得滿不在意。

    梁頤寧嘴角緊了緊?？v然聽了有些不是滋味，但還是理解周呈衍，打消了跟他吵嘴的斗志。

    接著又說：「你不喜歡的話，那就換個說法，你媽是個很勇敢的女性?！?/br>
    「但是這個勇敢的結(jié)果如果是她消耗自己換來的，那這個結(jié)果還那么重要嗎？」梁頤寧話音才剛結(jié)束，周呈衍視線瞬間就射向在自己腳邊的梁頤寧，直接反唇相譏，語調(diào)急躁。

    「那你覺得呢？」不答反問，側(cè)面放倒膝蓋，肩膀微轉(zhuǎn)、抬眸直視周呈衍低下來的眼。

    梁頤寧那眼神彷彿是在面對在鬧脾氣的孩子一般。

    沒給他開口的機(jī)會，繼續(xù)拋出其他的問題，循循善誘。

    「你不用急著回答我，可以想想你們一家團(tuán)聚前后家的轉(zhuǎn)變是什么？你媽的變化是如何？你的感受又是怎么樣的？」

    周呈衍架不住梁頤寧澄澈的眼光，雙唇微分、逕自挪開眼睛，不再與她對視。

    看著周呈衍逐漸呼吸平和、側(cè)臉眉眼溫順的樣子，梁頤寧猜應(yīng)該是他已經(jīng)有了某些看法。

    「我想這些問題答案應(yīng)該可以回答你的問題?！贡M管周呈衍沒有看著她，她還是微微拉起一抹笑。

    想著給他一點(diǎn)時間去消化、去思考，梁頤寧轉(zhuǎn)正身體，伸直了腿腳。

    周呈衍放下手上的叉子跟拍立得，喊了一聲地上的人?！噶侯U寧。」

    「嗯？」

    「你懂愛嗎？」

    跳躍的問題讓梁頤寧像是被電到了似地收了收下巴、挺了挺腰背，眼珠跟著身子左右晃了兩下，搖頭?！覆欢！?/br>
    「那你——」

    「我是不懂?！沽侯U寧左手肘彎曲、抬起來往后搭到床邊，借力使力將身體側(cè)九十度，找了個舒服的角度跟姿勢靠在床旁，仰目看著窗外的天空，繼續(xù)未完的話。

    「但沒吃過豬rou，總也見過豬跑步的吧。我爸媽感情好歸好，還是有吵架的時候，我也會想在這種時候?yàn)樗麄冏鲂┦裁?，但我爸都會告訴我什么都不要做?！?/br>
    「……什么都不要做？」

    梁頤寧聽出周呈衍的茫然，「嗯，因?yàn)榻忖忂€須系鈴人?！?/br>
    很簡單的道理，但領(lǐng)悟總是后知后覺。

    「周呈衍?！沽侯U寧叫住他，拉著他垂放在腿間的手臂往下使力，想讓他也跟自己一樣坐在地上。

    雖然不懂女孩想做什么，周呈衍還是乖乖地挪了位子，往下坐到梁頤寧左邊。

    周呈衍右腿放直，左手耷拉在拱起來的左腿上面；右手還被梁頤寧拉著，稍微側(cè)身對著她。

    「周呈衍?！沽侯U寧又喊了一次他的名字，主動對上他的眼，兩人平視著?！肝覀冎皇歉改傅暮⒆?，有些事我們是辦不到的。」

    周呈衍眼底漸漸清明、恢復(fù)了些現(xiàn)實(shí)感，對著直視著自己的那雙瞳仁，他覺得梁頤寧似是望穿了自己的靈魂。

    梁頤寧沉吟片刻，將下巴斜壓在腕骨上，半趴在床邊?！改悴幌矚g你爸嗎？」

    她順著目視出去的角度，落在了周呈衍騰在半空中的手指上，沒瞧見他的睫毛因?yàn)樗脑挾读藥锥丁?/br>
    沒有陽光的映照，周呈衍的手依然被日光打上了亮暗不同的陰影，指尖上的光有些要透不透的，讓人想伸手捏一捏虛實(shí)。

    周呈衍這個高度往下看只能看見梁頤寧的鼻尖。

    等了好一會，對方都沒聲音，梁頤寧擴(kuò)充解釋道：「我只是感覺你對你爸出現(xiàn)之后的生活轉(zhuǎn)變有很大的情緒在里面。」

    「……血緣關(guān)係其實(shí)也沒那么偉大，只是我們對他父親得這個角色有期待罷了。」周呈衍兩腿舒展而坐，地上的手隨意地屈著，「當(dāng)他跟自己的期望有落差的時候，理所當(dāng)然的就會失望。無關(guān)乎喜歡不喜歡?！?/br>
    他說得很若無其事。

    梁頤寧點(diǎn)點(diǎn)頭，「那你討厭你爸嗎？」

    「我沒有討厭他，都一起生活那么久了，我又不是沒有心的人，他對我的好我能感覺得到。只不過有時候他對我的好會有些小心翼翼，會讓我想起當(dāng)初我媽一個人帶著我生活的那段日子……」

    「你有跟你爸媽分享過這件事嗎？」

    「提到那段時間我媽都會忍不住哭出來，后來也就盡量避免這些話題?！?/br>
    「我問你，你覺得結(jié)果跟過程哪個重要？」她只看得見周呈衍耳后的位置，后面的頭發(fā)循著發(fā)旋乖巧地待著。

    「很多人都說『結(jié)果不重要，重要的是參與的過程』?？扇绻附Y(jié)果」真的不重要的話，那我們追求的東西是什么呢？你有想過嗎？」

    梁頤寧立起的下巴還是貼在手腕處，邊說頭邊左右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