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冰雪琉璃的地方，很小。

    寒殿的位置長在寒眼上，冒出來的水卻不多，浮渡山莊索性就把它打造成了一個天然的地下冰屋。

    地面覆冰，寒氣繚繞，不太好走，這里還有一個牌位。

    仍舊是少莊主連猶蔚的。

    周圍寒氣繚繞，種滿了玉檀梅，有的還開著，有的枯死了，還有些人造的假梅花。

    玉檀梅宮里也種了不少，父皇鐘愛這個品種，每年都會親自料理，應(yīng)璟決認(rèn)得。

    “這里怎么還有一個牌位？”

    仇澈：“跪。”

    應(yīng)璟決這次沒等他用劍逼，跪下磕了三個頭：“這里沒有香爐?！?/br>
    仇澈：“這里不用，少莊主不喜歡那些?！?/br>
    應(yīng)璟決站起來拍了拍衣擺，好奇的看了眼四周，“為什么要在這里也放一個牌位，祠堂不是有嗎？”

    仇澈想起息眠和他說的，安靜片刻，解釋道：“少莊主喜歡冬日冰雪，卻逝于六月初夏，見不得梅花綻開。所以就有個人，在這里移植了梅花，怕活不了，還弄了些假的來?！?/br>
    “那個人是息眠公子嗎？”

    “是，也不是?！?/br>
    應(yīng)璟決笑了：“哪有這種說法，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江湖人說話都這樣嗎？”

    仇澈搖搖頭，不知道說什么。

    應(yīng)璟決：“仇先生既然知道息眠公子拜托我的事情，應(yīng)該是那天離開后就見到了他，息眠公子手上的傷如何了？可有找到風(fēng)家傳人？”

    手上的傷？

    仇澈回想片刻，他和明燭剛碰見時候鬧了烏龍，息眠除了手背上被他磕碰出來的淤青，他沒發(fā)現(xiàn)手上其他地方哪里有傷。

    他敏銳的察覺到什么，不動聲色順著應(yīng)璟決的話往下說，“不管如何，找到風(fēng)家傳人才是關(guān)鍵，不過京城名醫(yī)不少，可有個中高手？”

    應(yīng)璟決嘆了口氣，“京城是有名醫(yī)，但即便是華佗在世，息眠公子曾經(jīng)被挑斷的右手手筋，估計也回不到最初的完好無損了?！?/br>
    “我一個朋友的師父，認(rèn)識位性情古怪的大夫……”

    他說了什么，仇澈已經(jīng)聽不太清。

    他大腦一片空白，思緒在聽到‘被挑斷的右手手筋’這里的時候，就被這里無孔不入的寒氣凍住了。

    [仇澈。]

    [我已經(jīng)不是劍客了。]

    昨天息眠臉色蒼白的倚在床邊，笑著說的這句被他當(dāng)成玩笑的話，再次清晰的浮現(xiàn)在耳畔。

    遞過去的劍，息眠右手沒有接穩(wěn)，砸在了棉被上，還若無其事地對他解釋。

    [……抱歉。]

    [剛醒，沒力氣。]

    仇澈忽的不敢再深想下去，息眠究竟是抱著何種心態(tài)，才能對他笑著說出那些話。

    第100章

    浮渡山莊之外。

    連慎微下了馬車, 輕瞇著眼望了過去。

    “變化很多。”

    山莊外的樹木布局入眼已經(jīng)有些陌生了，墻外面攀爬著樹藤，磚塊有了裂隙, 不復(fù)從前繁榮。

    明燭：“主子不進去看看嗎？”

    “只遠遠的看一眼就很好了。”

    那是屬于連瑜白的地方，今天又是亡者的忌日，他還是不要去打擾。

    阿姐喜歡冬日, 梅花凜冬而開，金陵卻不長見雪，所以每次下雪都很新奇，天地間潔白無瑕一片。

    他卻更喜歡金陵的的春光, 萬物生長, 繁花葳蕤滿庭芳。

    十年前的六月二日，并不和現(xiàn)在一樣是個晴朗的好天氣, 他收到消息趕到浮渡山莊的時候, 一切都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人真的是一種很矛盾很復(fù)雜的動物。

    他有時候覺得, 自己現(xiàn)在這樣，等事情了結(jié)了，直接死去也沒什么不好，早些去陪一陪阿姐他們。

    可有時候他又想, 好不甘啊。

    他還有很多鳳凰臺的美酒沒有喝, 他還有那么多沒有去過的地方，他還有知己好友，還有不曾彌補的虧欠, 他的左手還能握劍, 即便不能使用內(nèi)力, 也可以當(dāng)一個枕風(fēng)棲月的普通俠客。

    他想回到金陵, 把余生每一年的春景都看遍。

    這樣想想, 他偶爾覺得活著似乎還不錯，就想接著活了。

    若是沒有景成帝，他沒有遇見阿姐，沒有被先帝知道，浮渡山莊是不是也就不會有那一天。

    他沉默的時間太久了。

    山莊祭拜的人陸陸續(xù)續(xù)出來，偶爾有看見他的，投去好奇的一眼，也不去打擾。

    連慎微斂了神色，對著山莊正門的方向，在青石板上跪下，莊重的遙遙三叩首。站起來的時候，他抬手壓低斗笠，指骨順勢在眼角一抹。

    然后轉(zhuǎn)身上了馬車，語氣波瀾不驚：“我們走吧?！?/br>
    -

    京城。

    皇宮。紫宸殿。

    “寧封的腿如何了？”

    李公公：“回陛下，聽老侯爺說，好轉(zhuǎn)不少，只是，還不能下地走動?！?/br>
    小太監(jiān)把熬好的藥端進來，紫宸殿里的藥味頓時更濃郁了。景成帝覺得胸悶，咳了幾聲，疲憊道：“叫太醫(yī)院不必再想新的方子了?！?/br>
    李公公臉一苦：“陛下您龍體為重，那些個……”

    “行了?！?/br>
    李公公從小伺候，景成帝不用想都能知道他接下來要說什么話，他嘆了口氣，閉上眼靠在椅子上。

    正值壯年，已經(jīng)暮氣沉沉，窺見老態(tài)。

    也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看出來他精力不濟，在連慎微走了之后，京城里越發(fā)不安穩(wěn)。

    “在刑部的那個叫葉明沁的女娃娃，朕近來不少聽見她的名字。”

    李公公：“是，葉大人屢破奇案，雖是女子，卻巾幗不讓須眉?！?/br>
    “朕記得，她是攝政王府里出來的，攝政王的義妹？”

    “是?！?/br>
    “說是義妹，朕覺得她倒沒有任何的偏幫，一心為民，是朝中難得的忠正的官員了?！?/br>
    景成帝忽的想起來之前魏立死去那天晚上，連慎微來找他，說要留下右丞之位。

    他原本還好奇連慎微會安排什么人坐到那個位置，現(xiàn)在看來，若他猜得不錯，多半是給這個女娃娃留的。

    葉明沁是連慎微給璟決培養(yǎng)的班底。

    他并不覺得女子強悍有何不妥，蔚兒就是那般要強的性子。

    既然是有真才實學(xué)，他也不吝嗇于給這孩子一個往上走的機會，萬一哪天他不在了，璟決登基，還沒等這女娃娃站穩(wěn)腳跟，就把她當(dāng)成連慎微的人給殺了，豈不是冤枉。

    不過一直待在刑部，不太好升遷。

    景成帝沉吟片刻：“禮部司郎中的位置，朕記得還沒有人選，活輕松點，讓她去吧?！?/br>
    “吏部的文選清吏司好像也缺人手，讓她過去打打雜也好，熟悉熟悉?！?/br>
    李公公驚得瞪大了眼，懷疑自己聽錯了。

    葉明沁這個人他知道，這兩個月跟打了雞血一樣不知疲倦，實打?qū)嵉臉I(yè)績和功勞一件件往上積累。

    不少人說她白忙活，女子沒有參加科舉的資格，二十一歲之齡爬到五品官，已經(jīng)是極限了。就算再勤奮，又能怎么樣呢？

    在禮部任職的同時，還在吏部打雜……

    吏部的官職，那可是被稱為‘天官’，掌管官員調(diào)度，多少人做夢都想進去打雜。

    眼下圣上這意思，分明是有重用之意啊。

    這位葉大人，真是一步登天吶。

    “奴才明白了?！?/br>
    景成帝不管他怎么想。

    大皇子和三皇子真是心大了，沒有明君的樣子，籠絡(luò)朝臣卻不擇手段，他們生母近來來養(yǎng)心殿請安的次數(shù)和私底下的小動作也越來越多。

    皇子黨和太子黨爭得水深火熱，連慎微在時，必然會處理得很好，他這個皇帝如今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強撐著精神維持朝堂的平衡。

    南巡至金陵，也該回來了。

    今天是六月二日啊……

    景成帝抬筆落墨，想畫一畫記憶中妻子的臉，可等到畫成，卻只是一幅疏冷梅花。

    他嘆了口氣。

    終究是皇室對不住連慎微，他會提蔚兒好好看護住的。

    正當(dāng)這時，外面匆匆進來一個小太監(jiān)，“陛下，金陵那邊來的信。”

    景成帝打開來看，這封信寫于幾日之前，送到京城的速度已經(jīng)很快了。他快速掃過信的內(nèi)容，目光在看見‘?dāng)z政王遭遇刺客，下落不明’這幾個字上停住。

    他胸膛劇烈起伏幾下。

    許久，猛地噴出一口血，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