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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對你的那點在乎,也不過是既得利益者假惺惺的謙讓,他只要分給你一點點溫暖,便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你的感激涕零?!?/br> “可阿恒,難道你生來便要做向他乞討的丐人嗎?他所有的那些東西,你就不該得到嗎?你明明就是他同父異母的弟弟!若位置調(diào)換,你先于他出生,是不是就該換作他承受一切不幸,轉(zhuǎn)而向你搖尾乞憐?” 常恒反駁的聲音逐漸低弱,雖還喃喃念著“不是,沒有,不會……”但連他自己都不清楚這是在替誰作辯,手里的萃雪刀在風中急唳不休,似是狂喜渴血,又似大悲哀鳴。 他兩個一前一后,急掠出百丈遠。 崇山之下,便是虞淵。相傳這里,便是燭龍隕處。此時,沸沸熔漿正自澎湃,活像攪動著的血盆獸口。 殷懷天眼中所映出的常恒,滿手血污,滿身臟泥,正滿眼憎惡與怨恨地提刀刺來。 可他用那雙屬于凡人的眼睛看到的弟弟,不是什么邪神惡祟,更沒有沾上那些丑惡臟污。 他正在無助地哭,面色因為害怕而白得剔透,就像他們小時候一起堆出的那些雪孩,那樣地容易化釋…… 他想起冬天的時候,榣山也會下起很大的雪,一如現(xiàn)在這樣——六月飛雪是極罕見的——但榣山那時是臘月。 雪下得盛時,一切都被埋進冰雪的素白里,只有松柏和一種漿果是例外。那漿果長在灌木叢中,是一粒一粒血珠一樣的鮮紅色,入口酸酸甜甜的。常恒非常喜歡,于是殷懷會摘很多包在手里,再在回程路上一顆顆分發(fā)給常恒。他弟弟自小就是個很容易滿足的孩子,每次只會乖乖等待殷懷主動遞給他,從不會向哥哥索要。 殷懷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不合時宜地回憶起這樣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或許是因為他還沒能適應情竅的打開,這讓他總是想哭。 他之前是從不流淚的——常恒會因此怪他無情嗎? 他記起上個月時,常恒又一次握著他的傷手發(fā)呆。他那只手上,因為折刃,留下了兩條長且縱深的疤,常恒時常便要拿來盯著。 那一次,他突然對自己說:“哥哥,你是斷掌紋呀,”他抿了抿唇,又道:“聽說,長著這種手紋的人,通常理智果敢,不易為感情左右?!?/br> 他過去確實難以共情常恒。很多時候他并不明白弟弟在想些什么,更給不了他想要的回應。他知道他已變成把兇器,卻只想讓它還鞘,讓弟弟變回個“好孩子”。 常恒會怪他吧,是自己逼著他走條“正途”, 他本就受了那樣多的折磨,自己還要強迫他改邪歸正,還要加重他的苦難…… 父君說:“他為你出生,又為你受難?!?/br> 殷懷迷茫地想:如若命運當真是可咒詛的,那成為他的弟弟,便是常恒不幸的開始。 殷懷忽地厭惡起了自己那些寧折不彎的條框,他額間的天眼開始緩慢地、疲倦地閉合。 但下一刻,殷懷驚訝地發(fā)現(xiàn),常恒的刀停止了前進。他面目扭曲、猙獰,像正與萃雪做著外人難悉的殊死搏斗。 刀在他手中兀自震顫,不滿地唳鳴??沙:氵€是咬牙控制住了它,盡管表情狂亂,常恒的眼中仍存留著最后一絲清醒——他被仇恨同化、沉淪在深淵里的弟弟,因為害怕殺死自己,而管控住了兇刀! 深淵的盡頭依舊只會是深淵。常恒艱難地徒手上爬,原來并不是厭惡墮落本身,他是在爬向自己。 殷懷凝視著他癲狂迷亂、極致痛苦的表情,又回想起父君的話:“他為你受難。” 霎時間,殷懷突然不知道要怎樣對待他了,就像小時候看著弟弟委屈大哭時一樣,他感到前所未有地驚慌失措。 他于是又想笨拙地示好,想要稍稍減輕一些對方的痛苦,更想結(jié)束這被設計、報復的“詛咒”。他不知道要如何做才能使對方明白,其實他不再需要常恒活成自己曾經(jīng)要求的樣子了,過去的一切在他心中已然開始變得無謂。 ——即便是常恒要殺他,那也是無所謂的。 殷懷忽然不再后撤,而是循著本能伸手向前,再度握住了常恒的刀鋒。 常恒瞳孔震動,熟悉的場景重現(xiàn),他心底油然生出種解脫:這一切總算是要結(jié)束了,他總算可以逃過最殘酷的命運——只要哥哥折斷萃雪,他就能徹底結(jié)束這非人的生命了。他要解脫了。 常恒閉上了眼睛,預想中被折斷的劇痛卻遲遲沒有出現(xiàn)。他又疑惑地睜開,入眼卻是殷懷兩手握著刀刃,正將刀尖一點點戳進自己的心口。 常恒感覺心跳和呼吸都隨著哥哥的動作消失了,只難以置信地看著刀尖輕易地穿透了殷懷的胸膛。 殷懷卻仍舊沒有松開萃雪,而像是在擁抱著它。 血急速浸染了他的青衣。 常恒撕心裂肺地大叫出聲,下意識拔刀。 于是,血在他抽刀的一瞬迸濺開來。 殷懷既而在漫天血花中急墮而下,他兩臂仍舊張著,維持著最后擁刀的姿勢,嘴唇翕動,似乎輕輕說了句什么,但很快,便徹底落入虞淵水波中。 萃雪和常恒身上都沾滿了從殷懷心口噴薄出的鮮血,像斑斑的銹跡,鈍且沉重。 常恒再也握不住那刀,人連同刀一齊向下墮去。 郎夋飛身趕來,一手接住常恒,一手截住萃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