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千上萬只眼擠滿斗室六壁，這些菱形眼毫無間隙地密排，隨著每一次開闔，眼中的瞳仁都顯著變圓、變寬，漸漸由豎線增長至正常形狀、大小。

    它們瞳仁漲大后，便不再眨閃，只直勾勾地盯緊祝槿。祝槿駭?shù)玫雇?，那些眼便也跟著他轉(zhuǎn)動。

    成千上萬只瞳孔里，清晰地倒映出成千上萬個祝槿的身影，轉(zhuǎn)瞬卻全都變成了鬼君的模樣。祝槿亂步倒退，鬼君卻從容向他走近。

    一萬個鬼君，同時邁近，同時放大，同時走出那些眼瞳，在走出的一瞬又匯成一個。

    他站在祝槿面前，摘下面罩，朝他微笑。

    美麗，慈悲，遍身有大光輝。

    可惜，他是魔鬼。

    果然，他一開口，就在蠱惑祝槿了：“你看，無論你把我囚禁在多么隱蔽的幽深里，無論你有多么不愿意承認(rèn)和面對我，我依舊會與你如影隨行，因為在旁的眼里，我就是你?！?/br>
    宵燼在垂危時，講起了剛剛離去的女人的故事。

    那是他的姑母、參差君的母親，她的閨名喚作幼艾，人如其名，是個極為美貌善良的女子。而她一生的不幸，也根源于這種善良。

    平泉之役后，蛇族喪權(quán)，淪為龍族的奴隸，世代為龍族驅(qū)役。參差君的父親商略君，便曾是地府的家奴之一。

    商略君自小在地府為奴，時常受龍眾打罵欺凌。幼艾公主無意撞見幾次后，對他生出憐憫之心，便央了哥哥將商略調(diào)到身邊當(dāng)差。

    幼艾先天便有不足之癥，父母兄弟都因此對她溺愛非常。當(dāng)時的地君玉珂——幼艾公主的長兄——輕易便同意了meimei的要求，但他沒想到的是，幼艾竟與這個家奴日久生情，甚至暗結(jié)珠胎。

    當(dāng)meimei與商略一同跪在他面前、請求他的賜婚時，玉珂君是震怒的，但他最終還是妥協(xié)了，幾代過去，龍蛇間的世仇漸漸被后代龍族所淡忘，況且商略說，他愿意與meimei結(jié)下死生契，替妻子擋厄消災(zāi)，與她同死生、共運命，以命吊命，來延長她的壽數(shù)。

    玉珂君被打動了，于是幼艾公主就這樣下嫁給了家奴商略，他們的孩子也在半年后順利出生，被取名叫作參差。

    玉珂君既已接受了這個妹夫，便不愿他再在地府為奴，轉(zhuǎn)而對商略提撥有加。商略從此成為地府最受重用的家臣。

    也在這時，郎夋，也就是云中君你的父親，謀逆失敗，身受重傷，前來地府尋求庇護。他手掌天河，擅長占星，與玉珂君是興趣相投的好友，玉珂君見其落難，更是竭誠相待。

    沈碧皺眉打斷宵燼，懷疑道：“他當(dāng)時不是避禍下界、去了昭彰嗎？”

    宵燼勉強笑道：“那已是幾年之后的事了，那時的郎夋，早已在地府重筑好根基——他是為了制造七星罡斗陣才去往魁城的。至于東君父母那場聽起來十分浪漫的邂逅，據(jù)我揣測，恐怕也是由郎夋蓄意制造的。”

    他繼續(xù)講道，玉珂君欣賞郎夋的才華，延請他為自己兒子、外甥啟蒙，卻不想郎夋早已暗中同商略合謀，意欲取他性命。

    “長明地宮是龍族朝圣之地，燭皇生前曾留有遺言，警告后人少去打擾他的安眠，是以我和參差都從未進到過地宮?！?/br>
    “郎夋利用小孩子的好奇心，言語教唆我和參差去父親的書房偷竊長明宮地圖，熟悉其中的機巧，以便找機會偷偷溜進去玩耍。結(jié)果還沒進門，就被父親逮到，痛打了一頓，參差抗不住打，便交代說是郎夋指使我們來的?！?/br>
    “我父親自然不信，又覺得外甥冒犯了摯友，十分尷尬，郎夋作勢體貼他的窘迫，說他確實對燭皇地宮有些仰慕與好奇，怕是在授課時無意間對小輩造成了暗示。

    想起燭皇在長明宮外層頂壁上留下的不知其解的天象圖，玉珂君突發(fā)奇想，主動邀郎夋前往長明地宮一瞻。

    “他就是在長明地宮里被商略和郎夋聯(lián)手殺害的。之后，他們又唯恐此事敗露，便永久封印了宮門?！?/br>
    “商略回地府之后，只道玉珂君意外命殞，就這樣光明正大地了繼任了君位。幼艾明知兄長為夫所殺，卻只能忍氣吞聲——她還要保護、撫養(yǎng)兄長留下的獨子。你能理解那種始終岌岌可危的家庭關(guān)系嗎？”

    宵燼對沈碧露出個笑容，他的牙齒在以rou眼可見的速度脫落，又被他吞咽下去。

    他繼續(xù)道：“每個人都隱藏著自己的恨意與殺機，同仇敵虛與委蛇。大家都清楚，這平衡遲早有天會被打破，遲早會流血——自己的或仇人的血?！?/br>
    平衡的打破源于郎夋的又一次到訪，他來請商略幫他制造七星罡斗邪陣，商略拒絕了他的要求，兩人不歡而散。

    臨走前，郎夋悄然塞給宵燼一只錦囊。

    “那錦囊里，裝著可教神、祇魂飛魄散的毒藥。我那時已經(jīng)十六歲了，每天都活在會被姑父斬草除根的恐懼里。拿到那錦囊時，我又緊張、又興奮、又激動?？缮搪韵騺順O防備我，況且，他與姑姑結(jié)了死生契，若他死了，姑姑也不能獨活……”

    “我這時才后知后覺打了個冷戰(zhàn)，明白了郎夋的用意，他哪里是讓我這個還不成器的毛頭小子對付商略，他是教我，謀殺自己的親姑姑……”

    扶桑繼續(xù)道：“人通常沒辦法靠自己的眼認(rèn)清自己，在這一點上，人人都很盲目，你只能通過別的眼睛了解自己，”他隨手一指那些亂轉(zhuǎn)的眼，道：“它們眼里的你或許比你以為的自己更接近于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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