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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恒遲疑良久,才特意避開扶桑嘴唇觸碰過的位置,喝下羹湯。 扶桑問道:“此處是何所在?” 金玉受冷落已久,聞言立即殷勤介紹道:“此處距慧州約摸還有四十余里,因地處平原最西,丘陵最東,故而山名‘首陽’, 意即最初見到太陽的山。又因為中土那邊改朝換代,聽說有兩個節(jié)士,叫什么伯夷、叔齊,不食新朝粟米,餓死在一座山上,那座山也叫首陽山。估摸真算起來,世上叫首陽的山,沒有幾百,也有幾十……誒,說到哪了……” 她一拍大腿,憤慨道:“結果這附近的村民,不奉自己的山靈,反倒在山下給這什么勞子伯夷、叔齊立了座高士祠……” 扶桑勉力站起,在金玉的絮叨聲中,走近祠殿,見那里果真供著伯夷與叔齊的牌位。牌位歷久斑駁,在裊裊香煙后,愈顯慘淡。 扶桑沙啞道:“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也?!?/br> 金玉猝然被打斷,不明對方所云,疑惑道:“?。俊?/br> 扶桑道:“這是伯夷、叔齊所作的《采薇歌》,意思是用暴力擊垮暴力,卻不知道這種做法是錯的。” 金玉不解道:“不用暴力打敗暴力,那用什么?” 扶桑道:“是啊,不以武止戈,那要用什么呢?……可用血債報復血債,并不會使傷痛相抵,只會令更多人陷入仇恨的泥淖?;蛟S伯夷與叔齊所言,確實太過不切實際、不合時宜,但……” 他久久凝視著伯夷叔齊的牌位:“……為信念生,為信念死,我殉我道……” 金玉聽了會兒,越發(fā)不懂,壓低聲音問常恒道:“他在說啥呢?” 常恒委實煩她,見扶桑不曾注意這邊,便冷嘲熱諷道:“圣女祠?” 金玉尷尬道:“小女這也是因地制宜、廢物利用……” 常恒不再睬她,轉而望向扶桑的背影。對方大病初愈、形容狼狽,整個人都灰黯黯的,卻依舊有些令他移不開眼。常恒心頭冒出種奇異的感覺,這感覺甚至蓋過了那些始終沉甸甸壓在他心上的罪孽,讓常恒感到從未有過的放松。 扶桑祭拜過后,回過身來,他的臉色仍然蒼白,神色卻有復燃之勢:“我們不去慧州了,我們去定州?!?/br> 常恒意外道:“定州?但那徐方……” 扶桑道:“徐將軍當然不會歡迎我的到來,可若讓我現(xiàn)在回大后方、甚至魁城,那我這個大祭司于昭彰而言,又有何用?” “所以,”他道:“我們隱姓瞞名,從軍西征?!?/br> 第38章 從軍行 營帳之中,鼾聲與鼻息深深淺淺,連綿一片。 常恒這些天始終糾結于那場迷情幻術制造出的幻象,有些寢食難安,他放任自己放空了一會兒,睡意只減不增,下意識地翻過身時,就正對上了扶桑的眼睛。 黑暗里,對方的眼睛濕濡濡的,像含了眼淚。常恒在閉眼裝睡和若無其事地翻身回去間左右權衡,還沒下得決定,就見扶桑眨了眨眼,主動搭話道:“你也睡不著嗎?” 二人相對側臥,距離雖不算近,但以這樣的姿勢交談,還是讓常恒略感別扭。他索性半闔上眼,含糊其辭道:“就要睡了。” 假寐了少時,常恒再睜開眼,卻見扶桑仍維持著方才的姿勢,怔怔望著虛空。 常恒不覺攢眉,猶豫半晌,還是輕聲道:“怎么還不闔眼?明晚便要出援淆陰了,你本就大病初愈……” 他頓了頓,有些懊惱于自己言辭間不經意流露的責備,于是又放柔語調,問道:“在想什么?” 扶桑目光環(huán)顧營帳,見其他兵士皆已睡熟,才又朝常恒湊近一些,壓低聲音道:“我這樣不聲不響地失蹤,妞妞他們若是得到消息,一定很擔心。算算日子,后天便是拜日大典了——我總覺得不踏實?!?/br> 常恒道:“你平安回去,那便只是虛驚一場,不礙事的?!?/br> 扶桑抿了抿唇,啞聲道:“妞妞還能等到我回去,可與我們同來的士兵,還有昌平的兵將,他們的親人……” 常恒打斷他道:“古來征戰(zhàn)幾人還。你活著并非是有罪,也并沒有辜負于他們?!?/br> 扶桑哽咽良久,才道:“我知道。” 常恒嘆了口氣,好聲勸道:“就算是為了少祭司,你也要好好活著。你不是說,你們從小就沒了雙親,二人相依為命至今,誰也不能沒有誰么?若你真出了什么事,你要教她怎么辦?” 扶桑頷首,應道:“好?!?/br> 忽地,他又道:“阿碧,你很少談起自己的家事,你呢?尚還有親眷在人世嗎?” 常恒默然半晌,才答道:“我同你說過,我是個庶子。而且,還是個……生來就帶有罪孽的孽障。”他說完這句,又沉默下來。 扶桑突然伸手,輕輕握住了常恒的手,鄭重道:“你不要這樣想,你沒有辦法選擇自己的出生,就算是真地有什么錯誤,那也不應該怪到你身上來。不管是誰向你灌輸?shù)倪@樣的想法,你都不要當真?!?/br> 他的手相較于常恒,顯得小而柔軟,肌膚相抵,溫軟的觸感讓常恒不由自主地傾訴了下去:“我的嫡兄,是當之無愧的天之驕子,但是我的出生,卻不可避免地給他帶來了威脅,”他轉而自嘲道:“其實,以我的資質、心性,難敵他萬一,又怎可能有資格與他爭輝呢?就像月亮,它只有仰仗太陽的光,才能發(fā)亮,可與烈日相比,那點光實在是微不足道?!?/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