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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又時常不自覺地流露出一些柔軟的神情,這罕見的溫柔就像是捧將化而未化的細雪,縱然質地涼薄,但它的剔透,還是會使人情不自禁地想要碰觸。 因此少女們三三兩兩、或聚或散圍過來覷視的,更多是常恒。 最先發(fā)現(xiàn)這一點的是同行的柏舟。少男少女到了知慕少艾的年歲,往往對同齡的異性更為關注。由于那些女孩子從來不敢近前,只會含羞帶怯地遠遠遙望上幾眼,扶桑便從未發(fā)覺。 還是柏舟,在第百千次瞟見漂亮女孩含情睇視常恒,卻被對方完全無視后,終于忍不住拈酸帶醋地嘟囔了一句:“這可真是,媚眼做給瞎子看——自作多情!” 常恒仍舊不為所動。 扶桑卻頗大驚小怪,故意作出上下打量常恒狀,最后品評道:“確實不賴嘛!”說罷,自己倒先忍俊不禁。 他們這一行此番又遭如此注目圍堵,足足走了小半時辰,至暮色四起時,方回到旅營。 帳中已點燃燈火,帳外亦生起篝火,照亮了千帳營旅。 扶桑笑著同左右兵士致意,示意他們毋須多禮,徑自擇一團無人的篝火前坐了。 目光巡視周遭,只見饗炊已然開始,兵士們正三五成群圍坐在篝火邊,劃拳耍嘴、飲酒分炙,好不熱鬧。 常恒則眉眼低垂地站在篝火前,手提酒壇,借著熱焰,為扶桑溫酒。 無月的夜晚,星總顯得多而亮,那些光粒冷且渺遠,密鋪在天,使天穹看上去是如此的高曠、寥落。 扶桑仰視著星空,突然悵然嘆道:“星子與人對視,各自都是那樣微小。由此可見,天地該有多么宏闊?。 ?/br> 常恒試了試溫度,將酒壇遞至扶桑眼前。扶桑眺望的視線兀地被遮住,陶然一笑,掀開壇蓋,不防被酒香沖鼻,下意識拉遠距離,贊嘆道:“好烈的酒??!” 常恒在他身邊下坐,扶桑淺嘗了口酒,又遞給常恒:“嘗嘗嗎?” “一——二——起——”遠處,響起幾聲高呼,隨著呼聲落地,《采薇》歌起。千萬人齊聲唱道:“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末止……” 激烈高昂的歌聲仿若陰云,籠罩在昌平城上,氤氳著濃重的悲涼。 近旁的篝火前,一個樣貌年逾四旬的兵士突然站起,他面色愀然,眼含淚意,嘴唇開闔,露出其間黑黃缺口的牙齒。唱至戰(zhàn)斗殺敵一節(jié),他振臂如擂;唱至歸家路途一段,又涕泗橫流。 扶桑怔怔地望著那兵士,不知不覺也被其悲愴感染。 “那是個老兵,姓陳,戍邊二十余年,如今是個伍長了。” 扶桑循聲看去,說話之人正緩步至此。他大概三四十歲年紀,魁梧黝黑,方臉牛鼻,僅著常服,也不減一身肅殺之氣。 扶桑頷首道:“程將軍?!?/br> 來人禮道:“末將程群,見過大祭司?!?/br> 扶桑抬手示意他免禮,程群便落坐于他另一側。悲歌還在循環(huán),他俯身壓低聲音道:“大祭司,前方來報,淳化正率十余萬眾兵渡淆水,意欲圍攻淆陰。” 扶桑皺眉道:“祝將軍那里怎樣?” 程群道:“淆陰守備五萬,糧草充足,祝將軍是祝老將軍嫡孫,年少時就屢經(jīng)沙場,應能應對?!?/br> 扶桑追問道:“如何應對?敵眾我寡,一味防守下去,恐生不測?!?/br> 程群沉吟片刻,方道:“祝將軍應有他的打算。這邊境十三城,除了昌平,其余守將多是祝老將軍的舊部與姻親,淆陰被困,其余十一城自會派兵解圍?!?/br> 扶桑硬聲道:“程將軍,你邊防昌平近十年,怎還念念都是魁城的內斗紛爭?你守昌平,為的乃這一方百姓的安寧。邊境十三城唇亡齒寒,昌平距淆陰最近,守備最充足,你不增援淆陰,難道要讓他們等其他十一城的遠兵嗎?” 程群不情不愿道:“末將最重要的職責,是保護大祭司的安全。淆陰一時半刻不會有燃眉之急,末將以為,還是先靜觀其變?yōu)槊??!?/br> 《采薇》聲猶在回蕩,唱的是“豈不日戒”一節(jié)。其聲沉痛。 扶桑緩和了語氣,道:“程將軍,你若能助淆陰一臂之力,他日我回到魁城之時,便保你升官加爵、子孫富貴榮華?!?/br> 程群聞言,霍地站起,黝黑的面龐在火光的映照下竟有些發(fā)青,一節(jié)歌后,程群方斂了怒色,無奈道:“大祭司,程某雖無德無才,卻并非這等小人。” 扶桑也站起,肅然道:“我自知程將軍并非等閑庸碌之輩,卻不明白你為何如此三推四阻?!?/br> 程群慨然長嘆,語氣忽而變得滄桑:“大祭司自是君子之腹,可您焉知其他人未存小人之心?” 他話說得明顯意有所指,扶桑眉頭輕攢,程群見狀,干脆直率道:“邊城里唯有昌平,位置最為關鍵,因此也只有這里歷來都由祭殿直接派親信者把守。換句話說,只有這里的將士不會聽命于祝子梧,我們只為昭彰,為祭殿,為大祭司而戰(zhàn)。更何況,您是帶了魁城精銳前來的,防人之心不可無,我不相信祝子梧,不敢貿(mào)然出兵救他?!?/br> 扶桑沉默良久,在“莫知我哀”的痛聲中,徐徐道:“程將軍的擔心或許不無道理,但是,”他將目光投向圍坐在篝火前的萬千兵士,道:“無論王權與神權斗得怎樣你死我活,這些戍邊的普通土兵,還有城中那些普通百姓,都不應該為此受罪喪命?!?/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