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CH1-1
三。 精密的能量池儀器滴答滴答地走。 二。 身子騰空,穿梭于虛無之中。 一。 她聽見心跳的聲音。 零。 千璜睜眼,站在荒蕪的曠野之中。 荒煙焦土、寸草不生,天空是詭譎的紅,迎面而來的風溫熱濕黏,參雜復雜濃稠的血腥氣味。 雙腳踩踏的地方看似是普通的黑色土壤,實則更像無邊無際的泥潭,整個人隨著體重的擠壓不斷下沉,再下沉,彷彿要把人吞噬殆盡。 就算連日噩夢慘遭侵擾,也不妨礙她在此時此刻保持穩(wěn)定,多年的訓練,早已讓她習慣以最差的精神狀態(tài)應付任何需要高專注的突發(fā)狀況。 她稍稍按了按太陽xue,穩(wěn)定心神,平順呼吸,整整衣衫,跨步出發(fā)。 殊不知才抬腳跨了一步,就被身后的人拉了一把。 回頭,就見小汪站在身后,瑟瑟發(fā)抖。 「我說,姊啊,真的要往前嗎?感覺好危險啊?!?/br> 天真無邪的栗子頭配上完全沒有男子氣概的膽小面容,不由讓千璜嘆氣。 二十多的成年男性了,怕成這樣,真丟臉。 她把一腳從土里拔了出來,循循善誘,「親愛的汪仔,我們進來不到十分鐘?!?/br> 「我知道……」 「劉醫(yī)生肯定還守在能量池邊?!?/br> 「這我也曉得……」 「現(xiàn)在放棄,百分之八十的機率會讓他激動到抄你家滅你族,你想想,是面對雖然沒啥同情心,但總歸親切善良的我好,還是要面對連親切善良都沒有的他好?」 「可是我怕呀……」 「這樣比喻吧,假設你待在這里的壓力是一臺卡車輾過,那么,現(xiàn)在到外頭,就得扛住十臺卡車飆到時速兩百公里的程度,劉醫(yī)師可是你的師傅,你逃不了的,這樣可以嗎?」 「……我錯了,我、我們繼、繼續(xù)?」 說是這么說,可小汪的害怕也無法就此消弭,他緊抓千璜的肩,無意識把她往土理按,這傢伙再怎么沒膽,身理上也是個公的,手勁可不能四捨五入直接無視。 陷入泥沼的速度莫名其妙加快,千璜嫌棄地撥開他的手,拔出另一隻腳,維持上身安全。 「我都不曉得你對我積怨這么深,第一次進「內(nèi)側(cè)」就想干掉我,很有膽子嘛?!?/br> 小汪這才意識過來,怯弱地低下腦袋,「……抱歉。」 「指導員的課也上一年了,每個人的「內(nèi)側(cè)」不一樣,無法預測有什么樣的危險,這不是基本常識嗎?!?/br> 「我知道呀,可知道跟真的看到是兩回事呀?!剐⊥艨纯粗苓叄降走€是忍不住害怕,小心翼翼地捏住千璜的衣角,「再、再說了,你不覺得這風,除了血味,還有點什么……是、是死了什么生物嗎?」 生物啊。 千璜往風吹拂的方向看去。 良久,在視野盡頭,一陣莫名的sao動。 「來了?!?/br> 小汪還在狀況外,「什么來了?」 「你中午吃下去的牛rou丼。」 「啥?」 似是感應到什么,不等小汪反應,千璜推了他一把,下一秒一對鋒利牛角破土而出,牛氣沖天,激起千萬塵土,同一時刻在曠野的另一端,數(shù)以萬計的家牛以一百公尺賽跑的速度轟踏而至,小汪都還沒站穩(wěn)呢,又立刻被成群的猛牛戰(zhàn)隊撞得七葷八素,只能慘兮兮地跌在地上。 千璜倒是比小汪靈敏許多,她沒搭理為何明明是個牛角,卻能像隻土撥鼠搞出一樁地下襲擊,在「內(nèi)側(cè)」什么都有可能發(fā)生,她僅僅是順著那股氣流往空中一躍,待曠野另一端的牛群奔跑而來時,找準一隻面相比較衰的,直接騎到牠身上。 感受到外物入侵,身下的牛穿天哞了一聲,腳踩兩下,更加暴動的甩動身子,千璜顫得一顛一跛翻過來倒過去的,差點沒把中餐吐出來。 即便如此,她還是不忘對小汪大吼。 「快起來,別傻傻地被踩!或是你想當史上第一個被牛踩死的指導員?也行,我會記得帶牛肚為你上香的。」 「不要、啊啊啊、不要說、風涼話啊,姊,救我啊姊!」 站不起來的小汪在牛腳中滾過來滾過去,活生生演繹了什么叫糖炒,呃,牛腳炒栗子,搭配著滋滋作響的哀號聲,真有點人間煉獄的錯覺。 千璜還在跟坐騎奮斗,暫且無法抽身,「鎮(zhèn)定下來!鎮(zhèn)定!這不是真的!不要被這里的情緒影響,快想想之前的訓練怎么做的!」 「我想不起來啊啊?。 ?/br> 「嘖,真是!」 抓著面前不斷晃動的牛角,千璜在極其不平衡中挺挺一個翻身,藉著落下的速度往牛頭一踩,牛隻視覺受到衝擊,只能無差別衝撞周邊的伙伴,機不可失,千璜再扭了一把,往牛肚狠狠一踹,巨大的身軀當即倒下,在窒息逼人的突發(fā)事件中闢出一塊小小的空間。 強龍不壓地頭蛇,在他人的「內(nèi)側(cè)」里,不論自身如何強大鎮(zhèn)定,也敵不過宿主本人的思想與情感,動作除了快,還要更快。 她趁機拉起小汪,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頸動脈上。 「深呼吸,鎮(zhèn)定,感受到我的脈搏了?跟著脈搏數(shù),不要自己嚇自己,不要受其他訊息干擾,不要接納這里的情緒,緩和心跳,平穩(wěn)呼吸,放松交感神經(jīng)……」 小汪唇色發(fā)白,「在猛牛群中……」 「說了不要感受!」千璜翻了個白眼,真是孺子不可教也,「這是霍大叔的「內(nèi)側(cè)」,所有關于他的恐懼都會具象化,所有的情緒都會渲染放大,但是!這是假的,這些東西實際上是不存在,只是霍大叔的「陰影」罷了,別讓陰影滲透你的認知……喂!臭汪仔,你到底有沒有聽進去???!」 那一廂口沫橫飛的說教,這一廂的小汪已口吐白沫暈眩中。 一般而言,昏迷的人因喪失自控能力會比清醒時重上數(shù)倍,但這里是「內(nèi)側(cè)」,所有物理法則都是無效的,精神力的強弱才是一切判斷指標。 只見昏過去的小汪雙腿一軟,與黏膩的泥沼濕黏模糊地融為一體,不過一個眨眼,下身已被侵蝕了大半,千璜只能趕緊把他抱起來。 這么一抱她才驚覺這傢伙已是這么單薄這么輕,若說這是去掉血rou只存骨架的重量,大概也合情合理。 更糟糕的是,他的身形不斷在縮小,不過幾秒的時間,已不復一個成年男性應有的體格,明顯是精神力消耗殆盡,只能拿意識獻祭的前兆。 意識是靈魂根本,一旦無法拼湊完全,小汪的精神與思想從此就會和霍大叔的「內(nèi)側(cè)」合而為一。 真到了那時候,就是所有指導員的惡夢了。 情況很糟糕。 在「內(nèi)側(cè)」,就算旁人再怎么好言相勸,但能維持精神的,說到底也只有自己獨一無二的意志力,一旦意志力消弭低落,就會成為這副面貌。 千璜轉(zhuǎn)了轉(zhuǎn)小汪瘦削到只剩骷髏的臉蛋,少了血rou,原先可憐兮兮的眼珠掉了下來,她砸砸嘴,接住剔透的眼球,小心翼翼按回他的眼眶里,隨后輕輕一甩,把昏過去的小汪背到肩上。 半路陣亡一個隊友,千璜依舊不慌不忙,整整五年的指導員實戰(zhàn)經(jīng)驗讓她很少驚慌失措,為了保存小汪的自身意識,本來闊綽的治療時間只剩不到三分之一,她得快速找到離開「內(nèi)側(cè)」的出口,在小汪完全消失之前。 至于「出口」在哪? 很簡單,「出口」就是霍大叔本身。 只要梳理他的精神困擾,讓他擺脫當前形塑出這樣的「內(nèi)側(cè)」的桎梏,「出口」就會自然而然出現(xiàn)。 所以,首先要做的,就是找到霍大叔。 無奈在「內(nèi)側(cè)」里,宿主可以是任何形態(tài),全憑個人意志,不是那么好找。 背著小汪,千璜拿著方才擊倒的牛隻作為擋箭牌,在其他猛牛的衝擊之下冷靜理智地端詳四周情況。 這并不是一個很困難的案子。 患者霍大叔,年三十八,患有特定恐懼癥,對于豬、牛、羊、雞等生物存在理不明說不清的害怕,好幾次看到除了毛的生rou便瞬間失去意識昏厥倒地,進而前來尋求救治。 霍大叔本身具備病識感,診斷期間積極配合治療,坦誠以待,有一說一,沒有任何刻意隱瞞或夸大言詞,是整個院里少數(shù)能溝通且好配合的案例。 本來嘛,會把小汪這個新手帶進霍大叔的「內(nèi)側(cè)」也是想趁機增加他的實戰(zhàn)經(jīng)驗,哪知這傢伙這么不重用,霍大叔這么親切的人,外加幾隻莫名其妙的牛而已,就嚇到意識渙散了。 千璜一面感嘆小汪的不成器,一面確定了自己的目標。 經(jīng)觀察發(fā)現(xiàn),牛群并不是雜亂無章的移動,也不是衝著他們這些外來者,牛群是非常有秩序有策略地往某個中心點衝撞,一波接一波,攻勢不斷,而中心點佇立的是一隻體型相形之下略為嬌小的牛隻,沒有牛角,只有嚎叫,不斷忍受著其他牛隻的攻擊,也不還手。 在「內(nèi)側(cè)」里,宿主可以幻化成任何他們想成為的面貌。 霍大叔害怕牛群,「內(nèi)側(cè)」便呈現(xiàn)出他慘遭牛群殘忍的進攻,這是正常的,可連他自身的形象也是一隻牛,就很反常了。 「內(nèi)側(cè)」的一景一物,一花一草,全都是投射,全都有意義,不會空xue來風,濕黏窒息的空氣,滿是血腥味的風,不斷下陷的土壤,還有成堆暴動的牛,代表著霍大叔不易向外人道哉的、深沉的精神障礙。 千璜背著小汪,靈敏地避開牛隻的行走路線,只要不擋到牛隻的去路,牠們也就不會主動攻擊,更甚著,能順著這波流向,直接來到那頭被圍攻的小牛身邊。 一直到距離近了千璜才發(fā)現(xiàn),小牛已傷痕累累奄奄一息,之所以看起來像站著,完全得歸功于其他牛隻不停的向內(nèi)擠壓,牠連癱倒的空間也沒有。 近在咫尺的牛隻甚至在啃食小牛的身軀,惡狠狠、血淋淋,一次又一次的撕裂,一下又一下的咀嚼,不時發(fā)出滿足的喟嘆,與風中的血腥氣息融為一體。 千璜扶了扶有些滑下來的小汪,站在牛群中大喊,「大叔!霍大叔!是你嗎?」 小牛哀鳴。 小牛一直在哀鳴,當牠被其他牛隻啃食的那刻起,當牠受其他牛隻報復性的衝撞起,便時時哀鳴,哀鳴像哭聲,像一個軟弱無助的孩子,乾巴巴瘦弱弱弱地承受任何攻擊而不懂自保。 「大叔,你聽我說!」千璜吼了一聲,一個不注意被身后的牛撞了一下,踉蹌幾步,趕緊調(diào)整好位置,再道,「你很棒,你已經(jīng)來到這里了,距離治療成功只差最后一步,你得從那隻小牛的身體里出來!」 小牛依舊哀鳴。 而這次,千璜聽得懂牠的語言了,轟隆隆,來自四面八方,震得心臟顫顫。 ──我出不來! 她大聲糾正,「你可以!」 ──我不行! 「你可以!」 ──我活該受罪,這是罪有應得,我不能出來。 「所以你不是不能,只是不想?!骨ц鸾馑脑捳Z,梳理他的思路,「因為你覺得自己傷害了牠們?」 ──是的,我罪該萬死。 「這不是你的錯,人活著就得進食,要進食,就得毀壞其他生命,捕食與被捕食,獵殺與被獵殺,不是你也會是其他生物,食物鏈就是這么形成的,這很自然?!?/br> ──這很自然,當然,可是我是劊子手,罪加一等,你不需要為我辯解,我甘愿受罰。 話一說完,小牛仰天長嘆,四肢原地凹陷,整個軀體直落落散盡軟爛的黑色泥濘中。 劊子手,三個字重重打在千璜的腦門上,聲聲震耳,不斷回響。 橘紅色的曠野,黏稠血腥的風,足以融化萬物的泥濘黑土。 霍大叔他,是一名廚師。 他的「內(nèi)側(cè)」,具象化了食道與腸胃,以及一切正常消化該有的流程。 如今的他,成為被消化的一員,扎扎實實感受自他刀下殞落的生命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