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1 暗黑山林農莊的入侵者
已經不曉得多少年沒有在這個不上不下的時刻驚醒。 男子一手摀著方才重重砸在地上而發(fā)疼的后腦勺,一手反射性地攫起床頭柜上的黑色葉狀物,在意識逐漸清醒之際慢慢靠著聽覺及第六感分析情況。 看來又是長年的習慣,讓男子的身體在腦袋還處于沉睡狀態(tài)下就直覺地感知到危險,導致他不是醒了才下床,而是因為身體自衛(wèi)性地翻滾下床而被撞醒──這種事也不是第一次發(fā)生了,只不過好幾年來他都沒再經歷過,于是一度以為自己成功擺脫了這個讓他困擾已久的「詛咒」。 即使有微弱的月光從窗外灑進室內,不過這等光源,睜眼跟閉眼其實在視覺上沒有多少差別;男子維持著雙眼緊閉、趴臥在床底的姿勢,感受著傳進耳內的細微聲響、竄進鼻中的空氣濕度以肌膚表面的溫度。 鄰近梅雨季節(jié)的晚春,這樣的濕度及溫度應該是半夜四更。更準確地來說是四更六刻──如果他的判斷力沒有退化的話。 細聽聲音的方位,異狀發(fā)生在整個農莊的東北角,也就是最靠近「暗黑山林」的那片番茄園。 「暗黑山林」只是當?shù)厝说乃追Q,事實上那片山林并沒有正式的名稱──因為過了這間簡陋的農舍莊園后,就不屬于「大鉳綵圣教王國」的管轄地;事實上,就連這座農舍莊園也沒有正式的名稱,距離這里最近的村落相隔了將近大半天的步程,而村民們都管偏遠的此地稱為「暗黑山林農莊」。 嚴格意義來說,那座村莊已經算是王國的邊境了,連窮盡辦法榨乾所有人民荷包的收稅官,都不會再往農莊前進;而村莊與農莊中間的荒山野嶺,除了一條幾乎被蘆葦草原掩沒的馳道,根本沒有人們活動的痕跡。 在他入住以前,這座農莊曾經是一座小型的邊防哨站,因此「回」字狀的兩層樓建筑,除了可以充作練兵場的中庭之外,最靠近森林一邊的東北角,還在外側另外搭建起與主屋相連的五層樓高的瞭望塔──主要是察覺到魔族接近時,施放烽火狼煙,通知村莊進入警戒狀態(tài)用的。 然而,在人族與魔族的戰(zhàn)爭結束后,邊防哨站也早就沒有駐軍的必要,通往瞭望塔塔頂?shù)哪举|長梯腐朽崩壞,缺乏維護的塔頂在長年風吹雨打的侵蝕及藤蔓的自然生長,說它是一株依偎著房舍的巨大樹木還更為神似一些。 「回」字狀的建筑本體外側,環(huán)繞著一圈石頭壘起的矮墻──原本至少有成人身高左右的高度才對,現(xiàn)在大部分墻體已崩塌到只剩一半高度;男子曾經想撿一些石頭或綁一些竹竿欄修復圍墻的缺口,然而這樣的念頭只會出現(xiàn)在田地或果園被野生動物破壞的當下,往往事隔兩三天后便因為覺得麻煩而不了了之。 建筑本體與矮墻之間,便是男子賴以在此維生的田地與果園。 由于矮墻幾乎已不成樣貌,各類野生動物闖入田地與果園偷吃農作物也是家常便飯的事情,男子當然早就習慣,且做出了程度不一的防范: 水鹿、山羌、山鼬等,只要在農莊四周綁上細繩或破布、種植香茅、檸檬草等具有刺激性氣味的植物,這些動物就不會擅闖進來; 蛇類有時會竄進農莊甚至屋中,不過膽小的牠們只要察覺附近有人在活動就會自行離去; 儘管罕見,男子入住之后的這些年來也有幾次在入冬之際,碰到飢腸轆轆的黑熊闖入農莊覓食,實際跟牠們交手過一兩次之后,熊群似乎也認識到這個農莊并不是享用自助餐的好地點,于是就再也沒在農莊碰過那些大傢伙了。 相對于黑熊,山豬是更棘手的難題;三五成群出來覓食的山豬,會以上顎拱地吃掉農作物的根部,對田地的破壞極大,且性格兇猛,不是裝腔作勢就能嚇跑牠們,甚至還可能遭到那些獠牙的圍攻;男子試驗出來的對應辦法,是在圍墻坍方之處挖出向內凹陷的坑洞,如此山豬掉入坑洞后只能往回退,而無法入侵到農莊內。 僅次于魔物,最麻煩的不速之客為獼猴。男子嘗試過各種「和平」手段之后,在萬般無奈下,最終只能將曬乾的猴王尸體充當?shù)静萑?,掛在田埂中央以敬效尤。此后農莊便再未受到猴群sao擾。 會讓男子在大半夜下意識地驚醒并本能地進入戰(zhàn)斗狀態(tài),自然是察覺到入侵者并非上述這些自然動物── 魔物。 依據(jù)「圣教」的解釋,是受到「失控的圣法」──即「魔力」感染后變異的生物,往往有著難以名狀的畸形外貌,以及超乎一般動植物的生命力與活動力。 長鱗帶角又拖著如鐵鍊般的尾巴、如野狗般大小的「哈魯姆」;狼首、猴身還長著有如鳳蝶一般翅膀的「帕拉雷卡瑞奇」;全身帶著劇毒黏液、兩眼如螃蟹般外凸,有半個成年人大小的身體像似蛇又像似長了蟹腳的鯰魚,爬經之處寸草不生的「貅努必斯」…… 儘管魔族的「魔王國」已被消滅,這些吸收了魔力的魔物仍散布在整座島嶼上,甚至有越來越多的趨勢。有一種看法認為,正是因為缺乏魔族的制衡,才導致魔物增生,但這種說法等于暗示「圣法」的力量比不上「魔力」、無法壓制魔物,也威脅到「圣教」一貫主張「魔族的『魔力』為濫用眾神賜予的神圣『圣法』」論述,因而被指控為異端邪說。 姑且不談圣教的教義是否正確,不過魔物再怎么樣,威脅性仍不會大于隱匿于山林之中的殘存「魔族」。 這也是男子會驚醒并在下床之后始終保持安靜的原因。 他的臥室位于整座宅邸的二樓西面,最靠近樓梯的一側──這是這棟建筑在作為邊防哨站時就固定的格局:面向山林的東面與北面以往用于囤放大量軍械,以便讓站崗巡防的士兵能快速應對襲擊,然而現(xiàn)在被當成存放農穫、農耕用工具、種子及各種雜物的主要倉庫;南面為整棟建筑的正門,兩側留有可以收容馬匹的廄房與保存物資的倉庫,沒用的馬廄也被他拿來當囤積秸稈、木材;生活起居空間主要都在西面。 男子壓低身體,屏氣凝神;他小心翼翼地拉開臥室的門扉,朝東北方向仔細聆聽:草石窸窸窣窣的摩擦聲,「那個物體」的體型應該比水鹿小很多;土壤經過擠踏的聲響,明顯不是野豬或比牠更大型的物體;只聽得到矮樹叢的sao動,所以應該不是飛行類的生物,也不會是猴子或相近的魔物── 他手中緊揣著那個黝黑的葉狀物。如果留意觀察的話,會發(fā)現(xiàn)「葉脈」的另一側隱約地透露出冰涼的金屬反光。 除了最初的那幾個聲響之后,室外恢復了寧靜。 但男子知道,這不意味著對方的消失。 (是在試探我的下一步嗎……) 倘若真是如此的話──剎那之間,塵封在記憶深處的腥臭、刀劍之間的敲擊、人聲的吶喊與慘叫、流淌在嘴角邊不知道是汗水還是血水的咸味,劃過rou體與骨骼反饋到手中的觸感── 他感到一陣暈眩及噁心,但旋即閉上雙眼,緩緩調整突然急促起來的呼吸與心跳。 再度睜開眼睛時,那雙瞳孔已經是如深淵般毫無生氣的漆黑。 男子一鼓作氣從二樓的欄桿翻身躍上了覆蓋著茅草與紅瓦的屋頂,大概只有潛藏在屋簷深處的老鼠才能察覺到這股動靜。儘管因為是直接從臥室出來,他只能赤足踩在有些扎腳的破舊斜面屋頂上,但也或許是這種微弱的刺痛感,讓他回想起在山林奔跑戰(zhàn)斗的歲月──以及提醒他,「這次」不是幻覺。 ──不會是幻覺。不應該是幻覺。不可能是幻覺。踩在屋脊上的每一步都在推翻心底深處的質疑。平常不絕于耳的蟲鳴與蛙嘓在此時保持靜默,異常寂靜的黑夜亦印證他的判斷:一定有東西──而且不是一般的動物──闖進了農莊。 緩步踏在屋脊,他無聲地移動到了主屋的東北角,憑藉著下弦月的照射,男子在果樹之間看見了那個可疑的身影。 手中那塊黝黑的葉狀物靜靜地被他用單手拇指彈了開來,呈現(xiàn)出一柄微彎、狀似「く」字型的單刃刀:帕特斯蘭刀,產自位于王國與「歐露穆柴」邊境的城鎮(zhèn)?帕特斯蘭底亞,是當?shù)厝藚⒖寄ё迨褂玫奈淦鞑⒔Y合傳統(tǒng)工藝所製成的折疊刀。因其使用特殊材質、數(shù)年才能鍛鍊出一把,并具備精巧的彈簧機關,且只有特定的資格才能購買,使這種刀不僅是名聞遐邇珍貴的逸品、更有象徵身分與地位的作用── 但,在這名男子眼中,刀只是刀。無論是經過怎樣的工藝或是標上多少價碼,都僅僅是終結任何「生命體」的工具。 他悄然移動到最接近對方的位置。 目標沒有任何動作,無法確認對方是擔心自己形跡敗露于是暫且停止行動,還是已經準備蹲點埋伏,靜待突襲的時刻──只可惜對方沒有察覺到自己不是獵人,而是獵物。 ──被踩踏的落葉樹枝倏然打破了月色下的寂靜。 一道銀白的閃光劃破凝重的空氣。 ──沒有任何觸感反彈到他的手中。 男子原本預想受過專業(yè)訓練的敵人,必然在聽到自己的落地聲后會起身反擊,那么刀鋒就會正好落在敵方的咽喉──現(xiàn)實卻出乎預料。他趕忙用腳跟頓地,向后彈跳了三步并半蹲地把刀刃架在自己的下頷前方,另一手護在心窩旁,隨時可防衛(wèi)及迎擊。。 只有夜風輕柔地吹過男子與對方之間的果樹叢。 他咬了咬牙,緊蹙著眉頭。他很肯定,「這次」確實是有什么東西闖入了農莊,并且就在那片還沒結果的番茄園里。一道劃過自己臉龐的冷汗,卻又像是嘲諷著他自以為是的判斷──在早已結束的戰(zhàn)爭之前就根植于心底的「詛咒」。 心底油然而生的焦躁使他失去了到剛才為止的理性與冷靜。男子粗暴地大步邁向番茄園,彷彿打算折斷所有枝葉與棚架,翻動著茂密的樹葉朝著那個不明物體突進。 有東西?!高@一次」是真的有東西。他看著樹叢底下的黑影,像是在心中的另一個自我驕傲地宣示勝利。 不過即使自己發(fā)出這么大的動靜,那個物體依然沒有任何反應,這讓男子有一種說不出的惆悵感與困惑──是不是心底還有一個自己,渴望著腎上腺素激增的快感與濺入鼻腔的血腥味? 保險起見,他沒有收起摺疊刀,也不再猶疑,直接蹲到那個物體的旁邊一探究竟── ──一個小孩。雖然身上滿是污垢,殘破的布料也很難說那些算是衣物,但很明顯是一個未成年的兒童,蜷曲在地上。 他立刻往對方的頸部伸指探索:有脈搏。不過除此之外,那孩子的反應就跟一具尸體也差不了太多了。 男子收起刀,將這名小小的入侵者抬進被人稱「暗黑山林農莊」的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