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枝蹲在地上數(shù)螞蟻——一行行的螞蟻忙著搬家。

    螻蟻尚且偷生，能活著誰想死？

    沒有人可以理直氣壯剝奪另一個人的生命，哪怕借著“母親”的名義，也不可以。

    墓碑無聲，過往的十八年歲月于無聲中翻涌出浪，每一朵浪花點(diǎn)綴著曾經(jīng)顏晴顯露出來的“溫善”。

    她不是一點(diǎn)好都沒有。

    在‘喪心病狂’跌入“阿四”這個迷障前，顏晴是有過好的，她有過正常的時候。

    季平奚眉間卷起一重滄桑，右手拎著一壺酒，好在阿娘背過身不去看她，她毫不掩飾地紅了眼。

    聽著空氣中隱約飄來的吸氣聲，顏袖抬起腿，邁開步子，總算曉得為何枝枝與奚奚形影不離這會都不愿出現(xiàn)的因由——看著女兒/妻子送別一個害她至深的人，而那人還處心積慮、名正言順當(dāng)了她十八年的‘母親’，想想就讓人心塞。

    顏袖走開，這地方徹底成了季平奚的。

    她不好意思地吸了吸鼻子，看著沉默的墓碑，輕聲一嘆：“其實(shí)也不是在為你哭，是在哭我兩輩子的不容易。

    “你不是一點(diǎn)好都沒有，你對我好的時候是真得很好，看起來很像一個溫柔慈善的母親。

    “你還記得嗎？八歲那年大哥一時不忿推我進(jìn)荷花池，是李樂不要命地把我撈上來。李樂是你的人，念著當(dāng)年的救命之恩，魏家倒了，她現(xiàn)在還好好活著。

    “大哥氣你偏待我，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故意的。從小到大，我成長的這些年我比誰都清楚你待我好是別有用心。

    “你待我好，是為了讓我在魏家孤立無援。”

    酒封拍開，季平奚為自己倒了一碗酒：“那又有何妨呢？左右重來一世我也不喜歡他們，所以我寧愿靠近你、依附你，再脫離你。”

    酒水入喉，五十年的桃花釀，滋味醇美，她笑道：“只是沒想到這輩子會這樣收場，你心也太狠了，襯得我好狼狽。”

    風(fēng)吹過衣角，耳邊的發(fā)絲，季平奚仰頭喝完碗中物，水漬沿著下頜滴落浸濕衣襟：“我走了，來年清明再來看你?！?/br>
    她邁開步子，倏地轉(zhuǎn)身回眸盯著大片的虛空：“你說，既然騙了我兩輩子，為何不騙到底呢？祝你下輩子早點(diǎn)看清何為愛，所愛又是何人。人死了，就真的死了，不是每個人都有我和枝枝的好運(yùn)道……”

    她搖搖頭，拎著酒壇走在微燥的春風(fēng)中，抬頭看見顏袖，甜甜喊道：“阿娘！”

    顏袖本來吃醋她有了親娘還惦記害人不淺的‘姨母’，此刻被乖寶貝脆生生甜滋滋地喊“阿娘”，一顆心驀的激發(fā)出滿腔憐愛。

    “話說完了？”

    “說完了。”

    季平奚抱著娘親那段細(xì)腰，埋頭在她懷里：“我這輩子最開心的事，一是有了真正的家，二是有了一群真正值得愛的親人、友人……”

    郁枝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她身后，清了清喉嚨，委屈道：“還有呢？”

    顏袖一指點(diǎn)在女兒眉心，季平奚松開她，回頭看向垮著小臉和她要長短的美人：“還有我最愛的枝枝?！?/br>
    最愛啊。

    郁枝小臉蹭得通紅，對上阿娘打趣的眼神，當(dāng)即捂臉跑開。

    “還不去追？”皇后娘娘催促道。

    季平奚彎了彎眉，還有閑心和她阿娘調(diào)侃：“阿娘，你說她這臉皮鍛煉了幾年，怎么還怎么薄？”

    季縈不在這，顏袖懶得看女兒秀恩愛，涼聲道：“再不追，小心入夜枝枝喊你睡書房?！?/br>
    “……”

    一陣風(fēng)掠過，等她再看，哪還有女兒的影？

    她搖頭笑笑，在宮人的簇?fù)硐拢^也不回地離開溫山。

    ……

    六月六，季縈傳位太子，權(quán)勢交接過程無比順利。

    昭元一年，太上皇與太后遠(yuǎn)游，二人前腳出了城門，鎮(zhèn)國長公主攜長公主妃隨后，最后得知消息的云章大長公主氣得火冒三丈，當(dāng)天差人收拾鋪蓋帶著愛妻出城。

    一家子‘浪跡天涯’，季青釉得了天下，卻孤零零宛如一條被遺棄的狗。

    是了，皇姐和皇嫂‘私奔’都記得帶上兩條狗。

    “朕真是連狗都不如”的荒謬想法冒出來，季青釉捂著腮幫子，牙疼。

    好在他還有皇后。

    好在皇后為他生下一名靈秀可愛的小公主。

    好在黃金殿還有他的一對爹娘。

    御書房，正式執(zhí)掌天下半載的天子手捧香茶，眉宇掩藏一絲絲疲憊：“她們都去哪了？見了什么人，遇見了什么趣事，可有人不長眼冒犯？”

    大太監(jiān)乖乖遞上一封冊子。

    冊子打開，天子所問之事事無巨細(xì)地呈現(xiàn)眼前。

    越看，季青釉越想哭。

    只是如今有天子的身份枷鎖，他想哭不能哭，假借被茶水燙了下，抽噎兩聲：“她們?nèi)兆舆^得委實(shí)滋潤……”

    大太監(jiān)不敢抬頭，唯恐撞破陛下哭鼻子的模樣。

    季青釉紅了眼眶，視線停在某處，卻見上面白紙黑字寫著“長公主妃半途與長公主走散，路遇賊人，持免死金牌，以勢殺人”的描述。

    回想皇嫂弱不禁風(fēng)嬌嬌弱弱的模樣，再想她以勢殺人的情景，季青釉搓搓胳膊上的細(xì)皮疙瘩，輕聲道：“皇嫂長本事了？”

    冊子翻開幾頁，又見上面寫著“太上皇與太后一日逛遍芙蓉城”的字樣，他快饞哭了——芙蓉城啊，大炎朝最好玩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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