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這里的尸體咧?〉
返回的路程很安靜,小朋友握著小拇指,緩慢而穩(wěn)定地走著,雙妍芮竟然會想用優(yōu)雅這個詞來形容這孩子,其實這服裝她連是男是女都分不太清。 雙妍芮享受這樣的寧靜,她們一起從容地把景色看進眼里,然后過濾成一種優(yōu)雅的寧靜,彷彿只要多出一些聲音就會驚擾眼前的畫面,成為巨大的污漬。 攝影棚太大,她們走到中途有休息一次,一起坐在紅色的鞦韆上。 小朋友晃動著雙腳,雙妍芮分享自己珍藏的糖果給她,她說謝謝之后收下。聽到這句謝謝突然給雙妍芮莫大的感動,或許是想起了顧華那個死不道謝的嘴臉。 顧華也不是一個不禮貌的人,但他喜歡用這種方式表示對她的親近。雙妍芮雖然不以為然,卻也深深明白他毫無惡意。 其實,若計算誰虧欠誰多,那她鐵定是受到最多照顧的。不僅是顧華,素素、朝顏、邵添(雖然不情愿卻是做最多的)在她有難時總是義不容辭的幫助她。 看著眼前這個小朋友,她突然有種迷茫的感覺。 雙妍芮是這個年紀(jì)就決定要當(dāng)演員的,當(dāng)然這是事后聽家人說的。多年后的她,沒忘初心,卻也毫無出息。 「小朋友,你有夢想嗎?」雙妍芮問。 她們一起輕輕盪著鞦韆,小朋友歪著頭看她。 「大人很奇怪,很愛問這個問題?!剐∨笥丫彾逦恼f?!笁粝?,大家都有夢想!」 「那你的夢想是什么?」換雙妍芮歪頭看她。 「我的夢想是……成為像你這樣的漂亮阿姨!」小朋友堅定的說。 這個馬屁拍的太突然又太響亮,雙妍芮一時之間表情失控不知如何是好。一顆糖的賄賂就讓她從阿姨變成漂亮阿姨,這孩子未免也太早進入社會模式。 小朋友沒有發(fā)現(xiàn)雙妍芮在內(nèi)心的衝擊,只是繼續(xù)眼神堅定的解釋著。 「mama要我平安長大,我長大之后就會變成阿姨,這就是我最重要的夢想了。沒有什么比好好長大更重要的了,mama總是這樣說。我見到阿姨之后,就想我長大后也會變成漂亮的阿姨!」 對?。『煤没钪?,好好長大才是最重要的,誰說這不是夢想呢? 為什么夢想在她那個年代總是職業(yè)呢?有人夢想當(dāng)太空人、有人夢想當(dāng)醫(yī)生、當(dāng)老師,但人生最想達成的事情居然是個工作,哪有工作是真的那么開心的呢? 雙妍芮的夢想是當(dāng)個演員,但觸及不到的夢想?yún)s令她痛苦,倘若當(dāng)初她的夢想就是當(dāng)個漂亮的阿姨,那現(xiàn)在也就是夢想成真了…… 所以痛苦都是自找的對吧?夢想該是讓人開心的事情,而不像現(xiàn)在這樣…… 可轉(zhuǎn)念想想,放棄對她而言是更痛苦的事情。 真是諷刺??!她是為了喜悅而生,卻總給自己理由感受痛苦?,F(xiàn)代的人都是這樣拖著自己過重的企盼折磨自己活著的吧?能達成夢想會有超越的成就感,但達不成夢想的人就會困于煎熬與遺憾的囹圄中。 這世界上真正能成功的本來就是少數(shù),教育中提倡夢想的存在只是給了孩子虛幻的勇氣去相信只要夢想就會成真。 這么不正面的想法,壓著她都不像她自己了。果然再正面的人還是有可能會被困境壓垮。 「你就算什么都不做,也會變成漂亮阿姨!」雙妍芮抿起微笑跟她說。 「那不就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嗎?」小朋友說,這么成熟的詞匯也著實將雙妍芮嚇了一跳。 她們坐在同一個鞦韆上,進行著平等的對話,年齡的差異好像根本不存在。雙妍芮似乎在對話中獲得了更多,瞬間豁然開朗。 或許活著這件事本身就值得感恩,只要活著就有無限的可能,不管是要堅持著夢想,還是換個夢想,都是值得慶幸的事。 慢慢走到了攝影棚另一端,果然看見了一團穿著戲服的小朋友,還有一旁看起來有點焦急的老師。 雙妍芮看著老師身上的戲服,想著客串一下這種角色也好,但又沒有把握可以控制住這一整群的小朋友,要是大家都喊她阿姨…… 「星星老師。」小朋友果然松開了手朝老師飛奔而去。 老師見到她才終于松一口氣:「友友剛剛跑去哪了?」 「去找羨羨老師了。」 那個老師的臉上突然閃過一絲詫異,但又馬上恢復(fù)正常。 小朋友歸隊之后,老師走向前向雙妍芮道謝。 「我也沒做什么?!共皇侵t虛,雙妍芮真的不覺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的?!改且獛兔φ乙幌履莻€羨羨老師嗎?這攝影棚那么大,或許也是迷路了?!?/br> 星星老師搖搖頭,笑著說:「應(yīng)該只是去上廁所而已,離拍攝還有段時間,留一點時間給他們也好。」 既然如此雙妍芮也沒道理多管間事,這么大的人了也沒道理會出什么事。她不以為意地走回原本的路。快要到她待機的時間了,導(dǎo)演如果找她得馬上出現(xiàn)。 繞過假山有一處到十二號攝影棚的快速通道,但她第一次走,非常有可能會迷路,雙妍芮告訴自己得加快腳步了。 // 為了整體美觀,入口被藏得很隱密,連門口都被涂上草綠色。能找到路口雙妍芮已經(jīng)相當(dāng)佩服自己了,沒想到推開門進去的那一刻…… 「哇——」她不自覺得發(fā)出驚嘆聲,因為不愿罵臟話所以就用稍微文雅的方式取代語助詞。 門,都是門!觸目所及的,都、是、門! 一瞬間讓她回到在百貨公司打工的噩夢,她做不到兩天就離職就是因為后場員工通道非常的錯綜復(fù)雜,她一走進去就是半個小時才能繞出來,到處都是門就算了,動不動就轉(zhuǎn)彎,冷冷的日光燈照著加上充斥著地下室的味道,感覺隨時就會在某個轉(zhuǎn)角竄出殭尸來。 那種門的種類就是眼前這樣子,毫無生氣的白色,加上金屬橫桿在中間,用手一壓就可以推開。 如今她的眼前有九道一模一樣的門,至于哪個能通往十二號攝影棚,她真的一點想法都沒有。 當(dāng)然她有試圖要觀察門上的痕跡,如果是通道的話說不定會有小小的標(biāo)籤或指示牌之類的,但就是沒有。門上乾乾凈凈每道都一樣,就像是光明正大嘲笑她是新來的一樣。 雙妍芮也想要攤在地上放棄思考,但時間不允許她這樣做。她可以想像隔壁棚的導(dǎo)演大喊:『這里的尸體咧?我說要兩具,怎么少一個!』的樣子。 就算只是演個尸體,她也不想錯過機會。 她首先推了右側(cè)第一道門,發(fā)現(xiàn)困難的是進去后還有兩道門,所有的空隙都擺滿了道具,她必須繞個兩圈才能確定沒有出去的門,只好原路退回來。 依順序她進入了右側(cè)第二道門,這里的格局又有所差異,被陳物柜分割成很多s型,如果不走到最里面很難確定有沒有另一道門。 也不能怎么辦,雙妍芮認命的往內(nèi)走,一開始她走的很光明正大,后來她開始聽見有人在講話…… 有人在其實是好事,至少可以問個路什么的,但是她一看好像氣氛不太對,當(dāng)即蹲下躲在前一排的陳物柜后。 紅裙曳地,咸子羨很勉強的站在那里。身體是頹然的,只是強迫自己站立,直直地站著,像是個紙人被釘在刷白的背景前。 她臉上的慘白看不出來,被畫了腮紅、紅唇,只有眼眶不自然的泛紅。 與她相對的是利林,藍白條紋襯衫、深色西裝褲,頭發(fā)抹了發(fā)膠成三七分,他凈白的臉露出無助的表情,一手撐著墻壁站著,高挑的他頹喪的彎了腰,像是飽滿稻穗無可奈何地向著地面低頭。 雖說是一男一女,但這個距離、這個相識無言的場面,還是看不出是什么關(guān)係。 雙妍芮躲藏的地方看得見咸子羨的正面,穿著和星星老師一樣紅色的戲服,可以推測那就是消失的羨羨老師。而并不知道那個男人的背影竟然是利林,直到…… 「那就別嫁,可不可以?我想我們永遠能像現(xiàn)在一樣?!估譂M是渴求的說,語氣里卻全是早就預(yù)料結(jié)果的絕望。 「利林,別這樣對我!別這樣對我!我不是你的情感玩具,我是人,我也需要被愛。不要因為你知道我愛你就對我予取予求……我……我已經(jīng)三十九了……沒有青春可以獻給你身體里那個傷痕累累的孩子了……」咸子羨的淚水開始潰堤,她輕輕發(fā)顫的嗓音也近乎求饒。他們都在乞求著對方些什么,不是硝煙滿滿的戰(zhàn)爭,是彼此卑微的乞討。 「那我會愛你,我會娶你,給我一段時間……」 「別說這種欺騙自己的謊話,你知道你做不到的。娶我?當(dāng)然可以,結(jié)婚證書簽一簽,辦一場人盡皆知的婚禮。但是你愛我?你愛我?」咸子羨望著他,深深地望著他,努力的克服哽咽試圖一個字一個字清晰的表達?!溉羰悄隳軔畚?,二十多年來我在你身邊,你早就該愛我了?!?/br> 「我愛你……我愛你……」利林鬼魅般嗚咽著,像是和她脆弱的和聲。 「你愛我,但不是愛情?!瓜套恿w斬釘截鐵的說,即使她崩潰無助,她拚了命的欺騙自己,也無法減低這句話的真實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