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羊羔
上環(huán)碼頭,凜風陣陣,水面處尤凍,冷得燈火蒼茫。 船破海波,好像濺起的都是細碎冰粒,直劈在皮rou上。 她忍不住打了兩個寒噤,男人脫下大衣不由分說將她裹上。 “任仲成!你到底要帶我去哪里?” 快艇速度將她的怒吼一下吹散在風中,他執(zhí)舵不忘回頭,海面浮光折在那眼皮底下,“怎么?叫了九年的二叔,不叫了?” 她一時語塞,剛張嘴又給灌入滿口寒冽。 摩打轟鳴,扇葉猛力掀騰翻攪,船舷兩側翻起暗浪,推這艇孤葉拋下繁華向南邊陲而去,直至燈火伶仃,夜海中浮著一片島,由此仍能見遠處大嶼山上空機翼號志明滅,視線所及唯一文明燈塔。 碼頭泊著小輪,臨時棧道幾下明暗閃爍,任仲成循著手電光駕快艇停靠,岸上隱約一排人肅立,黑暗里各個面目模糊,似牛鬼蛇神。 海域很陌生,以地理位置來看,也許已不屬香港范疇。 “這里是桂山島?!?,他扶她登岸。 “來這里做什么?”,陰云籠罩,別無退路,袖中的手暗暗緊握成拳,好像這樣就能提供虛弱的安全感。 貪生怕死,人之常情。 她知任仲成,任康文亦知他,是以近年更為倚重丁化臣,他是難控的瘋狂,也是能焚滅眾生的火藥。 任康文坐館初期正需人手,彼時恰任仲成奉母來投,為其兄征戰(zhàn)近十年,跨世紀前后又助任康文整合四大公司,但他殺念太重,心思也讓人猜不透,是以任康文漸漸不喜這親弟行事。 “上面想發(fā)展桂山島?!?/br> 凜冽中,他給她指去視線盡頭,繁華世界的一點瑩光,“葵青周圍發(fā)展太快,太需要土地,這樣精華地用作碼頭不符合經濟,有計畫將國際港口牽到桂山,又或者是在這里蓋公屋,總之,看上這了?!?/br> 大嶼山南緣三海哩,民主建制,城市中央,民界商界,財團工會,國內國際無數勢力牽扯博弈。 “新的十年,新的氣象?!?/br> “所以呢?”,她不解這和自己有什么關系。 “回到我們晚餐時的話題,既然信托資產不能動,我又需要你......”,他低下頭,見莫安淇漠然轉臉,忍不住擒起笑,“那我們只能合作了,我需要你在董事局支持我?!?/br> 難道丁化臣真拉攏了部分洪青元老,是以任仲成確實需要她這一票?怎么可能?那幾位叔父慣來惜命。 “我有什么好處?” 他扯開唇角哈哈幾聲,連眉都一下舒朗,“我早估到你會這么問,回答這個問題之前,還有份工要做,不介意等我兩分鐘吧?” 葵青,東亞最大貨柜吞吐碼頭,稱其為香港之命脈亦不為過,她沒聽任康文提過遷移計畫已在進行,但綜觀來看,并不是不可能,這個議題各派吵了不是一年兩年。 若宏圖確實參與其中,那任康文得以從起訴中全身而退便合情合理。 思慮未清,眼前忽地一片熾白,幾束大燈由岸上照落,黑夜隱藏的怪誕一下無所遁形,岸邊幾團詭異之物。 蠕動著。 兩人上前一拉,露了那些東西的真面目。 一個女人,兩個男人,最后一個仍捆在麻布之中,見了光他們拼命掙扎,口中嗚嗚,在這座島嶼邊陲。 莫安淇心中一悚,頓生不祥。 背著光源,任仲成高大的影拖成覆蓋棧道的陰暗,光卻于其后暈成一環(huán),絢爛奪目,恍若圣徒。 他的皮質手套與西服搭配,剪裁精煉,只不過其上不知何時多了一把烏沉沉,黑黝黝的東西,“阿哥總說以后我們不做黑社會,”,他又哈哈一笑,熾燈里,不知似神還似鬼,“黑社會是你想不做就不做的?人一世都當你黑社會?!?/br> “任......”,她猛地大吼,四分之一秒,只夠吐出一個字。 “Bang!” 砰! 煙硝震碎余下的名。 砰!砰! 又是兩聲,機簧彈發(fā)幾乎沒有間隙。 淡淡溢散的白煙是生命的重量,一朵,兩朵,三朵,暗夜中不見艷紅花開,卻聽漿血一股腦濺灑地面,在林木葉動與海潮輕搖之間。 其中那女人原伏在棧道邊緣,身體因子彈爆頭的沖力落了海。 噗通。 碼頭小灣,潮水回旋處,尸身被薄浪搖晃,打著轉。 第四人遮了視線,聽見同伴命運,此刻垂死掙扎,猛烈蠕動,他不再是人,是暗夜里一只變形蟲,同類已將他驅逐,冷風里的嗚咽是破碎的,聽不清任何一個字,仿佛他發(fā)出的也不再是人類的語言,不能再被理解與懂得。 令人由衷恐怖。 她一下膝軟跪地,“瘋子,瘋子......” “你才知道?” 他行來,唇角上翹,手高舉著像音樂廳中的指揮家,唯其掌心握的不是指揮棒。 “這就是宏圖平日的工作,骯臟的工作總是由我們來做,因為我們是黑社會,天生不夠資格高尚?!?/br> “這些......是......是什么人?” “不喜歡桂山島開發(fā)的人?!?/br> 他來到身邊,莫安淇本能想躲,卻給鐵臂一下捉起,“現(xiàn)在,來回答你剛剛的問題,與我合作你能得到什么好處。” 寬闊胸膛由后環(huán)繞,氣息四面八方囚住她,斬斷一絲一毫的希望,她和地上僅存的蠕動之物沒有區(qū)別。 “留你一條命?!?/br> 所有偽裝在他面前皆不堪一擊,那用盡全身心力量才穩(wěn)住的呼吸霎那破碎,莫安淇抖若篩糠,完全站立不住。 于他只是殺人游戲,在她,生死存亡。 “我......我我可以同你合作?!?,為了生。 身后的人擁著她敗落的靈與體,像戀人耳鬢廝磨。 “合作是建立在相互信任上的,但我感覺不到你信我?!保鹕鷫嬜拥踉谒钏蔀鹾诘陌l(fā)邊,隨著顫抖而輕輕搖晃,令人很想一口含住。 “喔,我忘了,你是信主的?!?/br> “怎么......怎么你才信?” 柔軟的羊羔皮革包覆,迫她緊握槍柄,絕對的力量不可拂逆,“殺了最后這一個,我就信你?!?/br> “不!我不!”,她駭然厲叫,拼命甩動,掌心是燒紅的熔巖,卻給他生生將皮rou黏烙在板機上,壓得指骨裂痛。 “別怕,就當他是一頭戴罪的羊,獻給你的上帝,沒事的,我沒拿掉他的布,他認不得你,下了地獄也認不得?!?/br> “不要!任仲成,我求......”,莫安淇心神俱裂,口中胡言亂語,麻袋中的人知死亡將臨更瘋狂掙扎,在棧道上盡全力滾爬,生之欲望如此強大。 他是暖的,下顎貼在她頭頂,身軀擋住凜風,遮蔽上帝俯視人間的視線。 “砰!” 海上浮著黑色的島嶼,島嶼上有山,山外又是海,在月夜底下好像也沒有什么分別,快艇往來時路疾馳,跨越的皆是苦海,無邊無際。 她像一個鬼,飄飄搖搖,月的清輝卻將她照了個形現(xiàn),魂現(xiàn)。 由不發(fā)光的一隅望去,苦海彼岸, 那紫黝黝,亮閃閃,鬧嚷嚷,紅塵滾滾的,那就是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