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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玉看著他的一對鷹眸,許久,方緩緩道出兩個字,真狠。 說這句話的時候,土樓中忽然冒起火光,把它的每一只窗都染紅了。褚玉打了個哆嗦,她聽到里面噼噼啪啪的灼燒干草的聲音,緊跟著,嗅到一絲焦香,愈來愈濃。 六指用他第六根指頭搔著下巴微微一笑,小姑娘,你說你沒活夠,可過幾天終究還是要踏上死路,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知道自己的結(jié)局,是不是覺得還是像他們一般,死在這里比較好。至少,不用日驚夜怕,飽受煎熬。 褚玉看著他許久,終于淡淡一笑,重新將面餅送到嘴邊咬了一口,細細地品,慢慢地嚼,仿佛她吃的是這世間最美味的珍饈。 六指重新站起身,雙臂在胸前抱起,你在等他來救你? 他挑起濃黑眉尖,嗤地笑出聲,這么多年,還沒有一個孩子能從我手心里逃出來,他說著抬起手,另一只手摳弄多出的第六根指頭,仿佛要將它掰斷一般, 哦,也不是,我倒忘了,曾經(jīng),真的有一個小孩兒逃了出去,后來,他被我找到,插在木棍上活烤了。 邊說邊嗤嗤笑,目光輕落在不遠處,土樓中升起來的叢叢黑煙上。 褚玉還是沒有說話,依然在啃著手中的面餅,她沒有必要與他多費唇舌,因為全世界最好的元尹,一定會來救她。 就像那一年,她還小他也還沒長大的除夕夜,兩人坐在一起剪紙,褚玉怎么都剪不出一個福字,不是缺了一半,就是剪成了細細的一個長條,像個病秧子似的,看起來一點也不喜慶。 后來索性放棄了,丟了剪刀,倒在榻上呼呼睡去。醒來的時候,元尹還坐在案旁,對著燭光仔細端詳著什么。褚玉走過去,這才發(fā)現(xiàn)他手中躺著一個胖乎乎的福字,外面包一圈鏤空的梅花,每一朵都栩栩如生,好看極了,將旁邊放著的她剪出的殘次品襯得更加慘不忍睹。 他想做的事情總能做成,褚玉心里想著,偷偷把自己的福抓到手心,搓成一個紙團。元尹見她悶悶不樂,把手心里的福字輕輕拍在她腦門上,捧著她的臉左右看看,笑道,我們玉兒,真是個有福的人啊。 有什么福?孤女一個罷了。還是不高興,于是聲音小小的。 我在一日,就斷不會讓玉兒受半點委屈。這可是景王殿下少有的正經(jīng)話,褚玉于是高興了一點,剛要咧嘴笑,又被他懟了一句,不過玉兒,你以后還是不要剪紙了,等你剪成了,景王府怕是連如廁的紙都沒有了。 褚玉想到此處,不由地噗嗤笑出聲,這聲音惹得六指不悅,于是擰緊眉梢,目光錯錯落落,探向褚玉的臉。 想聽聽我的故事嗎?過了許久,他抬頭望向漫天黑煙,忽然道出一句話,說完,見褚玉望向自己,黑亮的眼睛仿佛淬滿星光,便接著講了下去。 小的時候,別的孩子都不愿意和我玩,他沖她亮出自己多出的一根手指,因為這個,他們都覺得我是怪物,所以我唯一的玩伴,是一根木頭樁子。 六指笑了一下,聲音隆隆,我在那根木頭樁子上畫上眼睛鼻子眉毛,把它當(dāng)成一個真人,每天和它說話,天冷的時候,還會給它披上塊麻布取暖??梢簿鸵驗檫@樣,同齡的孩子就更不愿意搭理我了,他們覺得我不僅生得奇怪,還能看到他們看不到的東西,著實嚇人。 所以有一天,他們砍倒了我的木頭樁子,我趕過去的時候,只剩下了一地碎屑,連那塊麻布,都被撕成了碎片。 我哭著跑回家,可是到了院外面,卻猶豫了,踟躕半晌,卻拿不定主意要不要進去。 你很奇怪吧,一個孩子為什么連進自己的家門都要猶豫再三,更遑論,他當(dāng)時滿心委屈,不是應(yīng)該更想得到家人的安慰嗎? 說到這里,六指咧開嘴,想笑,卻沒笑出來,化成了一聲幾不可聞的喟嘆,融進夜色中。 第88章 小天 我的家是一個沒有聲音的地方。 六指笑了一下,你一定會奇怪吧,一個祖孫三代的家,怎么會鮮少聽到人聲? 褚玉是有點好奇,因為她那個已經(jīng)死了多年的爹,每次入她夢的時候,都聒噪得讓她后悔自己生了兩只耳朵。 六指輕呵了一聲,我的祖父,是個沉默且嚴(yán)肅的人,他這輩子只有我爹一個孩子,同他一樣寡言,卻懦弱多病,對自己強勢的父親唯命是從,從不敢違拗半分。 祖父不愛說話,父親不敢說話,母親要照顧常年臥床的父親,忙得無暇說話。 而我,在咿呀學(xué)語的時候,便知道不能吵鬧,因為聒噪和這個家是格格不入的,就像寂靜的荒原上忽然飛起的一只鳥,那么突兀,很容易便會成為他人的眼中釘。 所以每次哭鬧,母親便會在祖父和父親的目光中,慌亂地將我抱起來,跑進屋里,或打或罵或想盡法子轉(zhuǎn)移我的注意力,讓我閉上嘴。 這不容易,可久而久之,即便是一個小孩子,我也明白了一個道理:這個家不喜歡活潑的、熱鬧的,不,是一切和生氣相關(guān)的東西。 我也發(fā)現(xiàn),祖父發(fā)黃冷肅的眼睛里,父親沉默無瀾的嘴角,似乎都藏著一個秘密,一個我不知道但卻和我息息相關(guān)的秘密。 --